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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7 章 君子

第87章

桃子半夜纔回來。

凌昭就歇在了水榭。桃子以爲回來還得回稟一趟,值夜的李子卻說:“公子說了,你回來了便自睡去,明天再說。”

確實是太晚了。

公子倘若這時候還熬着等着聽她回稟,桃子纔要擔心的。

他睡了,桃子安心。

又回想林嘉,知道他不出現,也是如釋重負。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呢。桃子其實想不明白。照着她想的,公子有身份家世前程才貌,林姑娘有殊色,現在忍着點,待出了孝,納入房中便是。

季白、柿子也都同意她這個想法的。

南燭對男女事還懵懂,也大概有個數。

反倒是當事的兩個人,似乎與大家想的又不一樣?

嗐!想不明白不想了!反正她也不是負責動腦子的。睡了睡了!

今天真開心。

凌昭躺在牀上,聽着外面隱隱的聲響,知道是桃子回來了。

她們玩得開心嗎?她有沒有放鬆下來?那件雪粉色的斗篷她穿着合身嗎?

一定很好看。

凌昭閉上眼睛。

這些……都不必非得現在知道。

沒關係,等明天,從從容容地再聽就可以。

不必現在。

桃子玩了一晚上,全靠腳走,體力消耗大,這一覺就睡到了天大亮。醒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她自到凌昭身邊當差,就沒晚起過。

這可怎麼回事,柿子李子青梨紅棗怎麼沒一個喊她起牀的!

看她不擰她們的臉蛋子!

她匆忙穿衣出來,正遇上柿子。

柿子一看就笑了:“別慌,是公子不讓喊你的。你先把早飯吃了。”

桃子還是擰她臉:“公子不讓喊,你就真不喊啦!”

柿子哎喲哎喲地,攥住她手:“你給我帶燈籠沒有!”

“帶了帶了,別瞎動,有一盞是公子的,別拿錯了!

凌昭不喜歡身邊人慌亂不沉穩,桃子到底還是扒了幾口早飯又漱了口,確認自己全方位無問題,才從從容容地端着大丫鬟的款去書房見了凌昭。

凌昭放下書,問:“玩得可好?”

桃子差點回答“我玩得可開心了”,忍住了,答道:“挺好的,林姑娘很開心。”

凌昭眉心柔和了一分。

桃子道:“她原有些緊繃的,看到只有我們,沒有旁人,才放鬆下來。”

回話的時候加上自己的主觀臆想,傳遞錯誤的信息給主人,很容易壞事。

桃子不會這樣,她會盡量客觀地描述:“我跟她說,今天就是爲了讓她玩得開心,不必多想。她後來玩得挺開心的。”

林嘉的緊繃她不敢瞞着,林嘉的如釋重負,她也如實稟報。至於這裏面的含義,她不管,由凌昭自己去判斷。

凌昭的神情淡了起來。

他看向桃子放在書案上的包袱,問:“這又是什麼?”

桃子回答:“是那件給林姑娘做的斗篷。”

凌昭眉頭微蹙:“怎地拿回來了?”

桃子十分靈巧會說話,便是林嘉推辭,她總該有辦法讓林嘉收下。

“因爲運氣不太好,遇到了府裏的姑娘們。”桃子道,“那斗篷太好看,可能被姑娘們記住了。”

原是想帶着林嘉去一間金陵有名的酒樓喫夜宵的。

孰料不巧遇到了十一娘她們。幸虧她們人多,浩浩蕩蕩地顯眼。桃子和林嘉先看到她們,便拉上兜帽遮住臉,和她們擦肩而過。

聽見了十一娘說了句:“噫,這雪粉色真好看!”

十三娘道:“你穿顯黑。”

兩波人便錯開了。

女孩子們對這些東西的記憶力是驚人的。印象深刻的,能記好久。

桃子道:“安全起見,林姑娘還給我時,我便自作主張收回來了。”

凌昭對桃子的機變能力一直很滿意,點頭:“你做得對。先收着,以後再給她。”

桃子道:“是。”

桃子想,等以後林姑娘被納進四房的時候再給她拿出來。

凌昭想,等以後我走了或她嫁了的時候再給她也沒關係。

兩個人想的不一樣,竟也達成了統一。

桃子把燈籠奉上:“給大家都帶了燈籠回來。這是林姑娘給公子挑的。”

桃子說挑個好看點的吧,林嘉說這個是最合適的。

“林姑娘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着笑。”桃子道,“可好看了。”

當時因爲擡頭看燈籠,林嘉的兜帽掉落肩頭,露出了臉。

附近好幾個男子都看得直了眼。還有一人與另一人撞上,兩個人都顧不上對方,只顧着看美人。

幸而美人身邊五個男女都是練家子,一看就是不能惹的人,倒沒有登徒子敢上前。

桃子給林嘉把兜帽重新戴好的時候就在想,這樣的殊色得虧是養在了凌府裏,若在外面窮家閭巷裏,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便是京城這樣的地方,天子腳下,都難以杜絕強搶民女的事情發生。

大多數苦主不會上告,只要貴人肯給個名分或者給些銀錢,便能了了。

當初桃子在梅林初見林嘉便愛她生得雪一樣粉麗漂亮乾淨。這個年紀長得太快,她一直在竄個子,轉眼就成了大姑娘。

身體發育得差不多了,卻又爲姨母牀前侍疾,人消瘦了許多。

此時再看她,哪裏還是當初的小姑娘,嫋娜娉婷,天然有一段吸引人的風流。

所以公子的種種與從前不同,桃子覺得都能理解。

林嘉執着那盞燈,道:“不必換,這個就是最合適的。”

“姐姐,”她說,“你幫我帶句話給九公子。“

她對着那盞燈微笑,遍街的燈火中,清豔獨絕。

凌昭撩起眼皮:“什麼話?”

桃子回憶了一下林嘉那時候柔和的神情,儘量模仿:“雲胡不喜。”

凌昭站起來,伸出手:”燈給我。“

桃子把那盞看起來平平無奇,就是寫了些詞句在上面的燈籠遞了過去。

凌昭接過燈挑起來,用手輕輕轉動,看上面的字。

很簡單,只有四個字:善則樂之。

凌昭的手指停住——

善則樂之,樂而不淫。【注】

君子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凡事皆有度。

所以可發乎情也能止於禮,坦蕩蕩的纔是真君子。

既見君子,便當以澄淨的心去面對他。

雲胡不喜?

桃子不像林嘉那樣正經地上過凌府的家學,認真讀過書。但桃子也是識字的,也能對簡單的對子、詞句,能行個花令。

燈籠上那一句不知出處和意思,但她也讀過《詩》,雲胡不喜還是知道的。

記得是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哎呀,這好像說得也太直白了吧?讓人都不好意思了。

桃子不知道林嘉這一句是要與燈籠上那一句放在一起解讀的。

她偷眼去看凌昭。

只見凌昭指背輕輕蹭着燈籠,臉上淡淡的神情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似感慨,又釋然。

因爲她都懂。

因爲她想的,竟是他正在想的。

彼此明白,皆知底線,什麼不可碰觸不可逾越。

知道該有度。

凌昭從不知道和一個人心意相通竟是這般讓人彷彿癡了醉了的感覺。

他只是覺得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隱隱發酸,卻欣慰地告訴自己:

瞧,她也知道什麼是對的。

桃子看到有一抹笑意在凌昭的脣邊和眸中浮現,又淡去。但總歸是笑了吧,笑了是高興吧。

哪個郎君被這樣漂亮的年輕姑娘表白都會高興的吧。

桃子想偷笑。

“桃子。”凌昭道,“林姑娘那邊你盯着些,她需要什麼都幫她辦。有你做不了主的,再來告訴我。”

桃子正想歡快地答應,卻聽凌昭接着道:“從今以後,我不再見她。”

桃子的歡快戛然而止。

凌昭輕輕地道:“若我忘記了,你提醒我。”

“這燈籠,掛起來。”凌昭把燈籠遞還給桃子,伸手一指,“掛在那裏。”

掛在那裏,他坐在書案前擡眸便能看到,時刻提醒自己何爲君子。

等到七老八十在廊檐下曬太陽,看婢女們收拾庫房,撿出一個破了洞的舊燈籠。

那時候想起來,哦,年輕時候那個姑娘……

那時候會笑吧,捋着白鬍子,邊回憶邊笑。

林嘉回到小院的時候,王婆子給她留了門。但她們都撐不住已經睡了。

林嘉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稍作洗漱,摸了摸牀頭的箱子,也脫衣上了牀躺下。

睜着眼望着帳子頂。

有生之年,得見君子,雲胡不喜。

雲胡不喜啊?

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嘴角帶着安然的笑意。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小寧兒搖醒了,因杜姨娘迫不及待想知道昨晚的事。

林嘉根本沒睡醒,迷瞪瞪地頭也沒梳,披散着就被叫去了杜姨娘的房間,直接在她牀上倒下,又睡在了她腳下。

“醒醒,給我醒醒!”杜姨娘用腳推她,“昨晚如何?快給我說說!”

“好看死了。”林嘉打着呵欠翻了個身,閉着眼睛說,“各式各樣的燈,把天都照亮了。給你們都帶了燈,在我屋裏……”

“誰想聽這個。”杜姨娘道,“我又不是沒見過。”

昔年三爺還在的時候,也帶着妻妾觀過燈。杜姨娘是見識過上元節的熱鬧繁華的。

她又踹了林嘉兩下:“他呢?見着了吧?你們一起看得燈?有沒有被府裏的人撞見?他可有說什麼?”

林嘉揉揉眼睛,撐起頭側臥着看着杜姨娘發笑。

杜姨娘道:“傻了不成?快告訴我!”

“沒有什麼‘他’。”林嘉欣欣然道,“只有我和桃子姐,還有幾個護衛,男女都有,很厲害的。”

“姨娘,你想岔了。”

“九公子那樣的人,與我們不同,你不能用你以爲的去套用他身上。”

“是,我的確生得有幾分顏色,九公子也不是看不見,他肯定也會喜歡,我承認。”

“只是,姨娘,你還記得以前我們住在跨院裏的那株繡球花嗎?”林嘉道,“你可喜歡了,每日給它澆水,可你從來也沒有摘過它呀。”

九公子喜歡她。

就像喜歡雲月,喜歡湖光,喜歡窗前斜伸的一枝花。

但他不會關了窗遮蔽雲月,也不會扔下石頭打碎湖面,更不會折斷花枝零落成泥。

被這樣靜謐安全地喜歡着,林嘉欣然又釋然。

終不用藏着掖着,坦蕩蕩可以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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