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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4 章(重逢)

第154章

皇帝比兩年前記憶中瘦了許多,也顯得蒼老了。可能病人就是比尋常人更容易老去。

凌昭只看了皇帝一眼,就低下頭去。

眼眶有些發熱。

因誰看見皇帝,都清楚地知道,這個人的時間不多了。

“回來了。”皇帝說。

皇帝說話的速度緩慢,問了問凌昭在金陵的生活,問了問他父親的手札。

皇帝道:“其實是很好的日子,對吧。”

“原覺得不是正道,”凌昭道,“但我讀了兩年,漸漸覺得,其實人生也不止一條路。讀書出仕的確是正道沒錯,也並不意味着旁的路就不好、不對。”

皇帝看了看着個年輕人:“熙臣,你變了。”

凌昭道:“臣以前太年輕了。”

皇帝點點頭,許久,他道:“我羨慕你父親的日子。”

他道:“我若是不做皇帝,或許也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或許能活得更久一些。別人也只會覺得,這個皇子可憐,不會覺得,這個皇帝無用。”

凌昭叩首下去:“陛下。”

皇帝道:“他們都覺得我不行,沒有人肯在我身上下注。都只想讓我熬死太后,再苟延殘喘到太子成年。彷彿我這一生,就這麼點作用。”

“陛下萬勿自輕!”凌昭重重叩首,額頭磕在手背上,“如今北疆平定,徐侯鎮國,三衛歸附,此萬世之業。陛下之名,流芳萬代。”

“你錯了。”皇帝道,“史書會說,那都是太后的功績。”

“不管她做了什麼,最後她還是把江山還給了我們李家人,史書就承認她是一代賢后。”

“沒有人會記得我。少年們開始讀史的時候,翻到我這一頁,便直接跳過,道一聲:無趣。”

“熙臣。”皇帝道,“我也想青史留名啊。”

他道:“你信裏說的那件事,回去上個疏吧。別學他們藏着掖着,都只肯留給太子。你和太子都還年輕,有一輩子的時間,有做不完的大事。也分給我一件吧。”

凌昭擡起頭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頭去。

他動作很快,但皇帝依然看到了他眼中漫過的水光。

凌昭低下頭去,伸手入袖管,抽出了一份奏摺:“臣,未敢藏私。”

皇帝的眼眶熱了。

內侍過去接過來,奉給皇帝。

皇帝打開奏摺,快速地瀏覽了一遍。

“熙臣,我記得你十一歲就殺過匪人?”

“是。”

“你的字,怎又帶着殺意了。”

“臣以爲,凡做事,當從開始便抱着必殺的心,見血的膽,方有成事的可能。若瞻前顧後,既怕殺人,又怕譭譽,不如不做。”

“你說的對。”皇帝說,“這事一定要招人罵的。太子還年輕,正適合我替他做。”

皇帝竟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歡暢。

“罵名,也是名。”

“愚民之毀,於陛下如鴻毛。有識之士自會知道這是於國有益的。”凌昭道,“一時之毀,怎抵得史筆犀利,剖拳拳之心,留清白百世。”

皇帝點頭,卻又道:“你知道,她這樣一個人,爲何如此信佛嗎?”

凌昭擡眼凝視。

皇帝道:“說是她十歲那年,有個大和尚爲她看相,說她是,人上人。”

“說她之上,再無旁人。”

“她信了,一直信。”

凌昭道:“不過江湖騙子,騙錢罷了。”

皇帝大笑。

“我常常看着她想,她這樣一個人,竟被,竟被那些僧尼哄得團團轉。”

“真天下第一可笑。”

皇帝笑得咳嗽起來。

內侍忙爲他拍背,又喝水。

待氣順了,皇帝擺擺手,內侍退到一邊。

皇帝道:“來人,起詔。”

小內侍便去喚了當值的翰林來。

翰林動作麻利,紙鋪開,筆蘸墨,凝神等着皇帝的諭示。

皇帝道:“着凌昭凌熙臣,進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比左諭德還高一級,正五品了。

正常的情況下,詹事府庶子、諭德都常用來給翰林官轉遷。眼下的情況,就是在給太子物色他未來的朝廷了。

翰林院的同僚羨慕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再拜:“臣,領旨謝恩。”

待凌昭退下,皇帝又拿起那本奏摺,細細看。

凌昭丁憂在家,除了爲亡父編纂文集,還炮製了這份《論佛寺疏》,後世常又稱——

《滅佛書》。

太后執政期間最爲人詬病的其實不是楊元之流的權閹,因每代皇帝,都必用權閹。

太后最讓人詬病的地方是她過於崇信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的信仰導致大周遍地佛寺。

大量的青壯男子不事生產,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併且不向朝廷納稅。

在一些小地方,鄉鎮縣裏,百姓愚昧,信大和尚如信佛祖。一些“高僧”、“大德”裹挾着民意,公然干涉官員政務,包庇罪人,踐踏刑罰律例。

後世記載這位病弱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小小地爆了出了一點光彩——關閉大量佛寺,驅逐僧侶,由朝廷控制度牒發布權,收回土地,並剝奪了包括佛道在內的任何宗教的免稅和免罪的權利。

雖然皇帝只是開了個頭,實際的執行過程綿延了好幾年。

在當時,亦發生了許多流血的衝突。信衆的詛咒和謾罵再尋常不過。

但後世承認,這道滅佛令使得當時的朝廷收回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青壯勞力迴歸土地。使任何神權都居於皇權之下,鞏固了朝廷的權威。

讀史者也情不自禁地假設:若給他一具健康身體,這個皇帝是否也能成爲一代明君?

凌昭出了宮,時間尚早,還是上午,陽光明亮着。

凌昭上了馬:“季白,她在哪?”

季白道:“在興盛衚衕。”

凌昭問:“咱們的宅子在哪?”

季白道:“在成方衚衕。”

他道:“俱都在金城坊。”

凌昭便笑了。

因這兩處地方在同一個坊裏,實在離得很近。季白會辦事。

如今公事解決了,該解決私事了。

他一扯繮繩:“走,去興盛衚衕。”

興盛衚衕的林府,林太嬪正和林嘉說孩子的事。

如今林嘉養了三個男孩,兩個女孩,都記在了杜蘭名下。

林太嬪在與她商量:“等過兩年,再尋幾個。都岔開年紀,一茬一茬的。尋上三四撥,這幾個也該嫁娶生孩子了。他們生了孩子,咱們就有了家生子。自家從小養的才最忠心,強於半路來的。”

她道:“你自己,也該過繼個身世清白的孩子。看看你姐妹裏誰的儀賓有妾,生了庶子過繼給你。以後繼承你這一份家業。咱們再厚着臉皮去陛下和太子殿下那裏求一求,便鎮國中尉、輔國中尉求不到,給個奉國中尉也行啊。總好過庶子什麼也輪不到。”

林太嬪說的,都是封給宗室子弟的銜。

奉國中尉是最低一等了,宗室六世孫以後,就都封爲奉國中尉,不再世代降等。意思是奉國中尉之子,都可襲奉國中尉,不分長子次子。

也就是說,世世代代都是奉國中尉,都有祿米,餓不死。

這其實都是給宗室子弟的,但宗室女們也會去爲自己的孩子求,誰不願意自己的孩子都鐵飯碗呢,通常跟皇帝關係近的,也能求得到。只再怎樣,宗室女也不可能給庶子求封。

林嘉雖是宗室出女,不算是皇室的人了,但她和太子、太子妃走得近,若爲嗣子去求,最低等的奉國中尉應該還是求得到的。

林嘉道:“這個以後再說,不急。”

林太嬪道:“你也得有香火呀。”

林太嬪是先帝的妃嬪,以後入皇陵,自有皇家香火可以享用。就連宮娥杜蘭,如今也有了。她便得操心林嘉的香火了。

林嘉嗔道:“我還年輕呢,過兩年再想這個。”

林嘉的確年輕,林太嬪便不催她了。

因最好的,還是能自己有親生的孩子。林嘉這樣年輕,說不定什麼時候能遇上一段好姻緣呢。

林太嬪也不強求她一定要嫁,只既然還年輕,就有許多希望,不必一頭磕死了非要怎樣怎樣。

命運之無常,常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

老天要怎樣,跟着走便是。

林嘉換了話題:“待陛下身體再好些,咱們就出去玩。”

原是計劃着夏日裏要帶林太嬪去玉泉山避避暑的,誰知道皇帝就病了。

林嘉身份不夠,給皇帝探病這種事根本就輪不到她。但她們兩個人都深受皇恩,便閉門不出,在家裏茹素抄經爲皇帝祈福。

皇帝挺過來了,實在令人欣喜。

林太嬪卻道:“別亂跑,那什麼國的使團不是還在呢嘛。”

“疏勒國。”林嘉道,“幹我什麼事,我又不是宗室女,也不是在室女。我嫁過人的。”

疏勒國使團入京,適逢皇帝病重,便擱置了。

但大家已經都知道,疏勒王庭這次來的是二王子。二王子的母親身份高貴,二王子的血統高於大王子,是王庭的繼承人。

這一次,二王子到大周來,是想給他自己娶個公主作妻子。

西疆三十六國,都以娶大周公主爲榮。

縱然他們也知道,娶可能只是宗室女甚至可能是宮女,也願意。

消息傳開,宗室女們全都縮在家裏不敢出門,唯恐成了被選中的那個。

林嘉這裏倒不受影響,因與她來往的姐妹都是嫁了人的。

已婚的跟已婚的來往,未婚的和未婚的一起玩。便在同一個宴會上,已婚未婚也是分作兩堆的。

嫁人是一道分水嶺,雖然宗室女不至於像旁的女子那樣嫁人猶如二次投胎那麼嚴重,但便是郡主,嫁了人之後也終究是跟從前過的日子不一樣了。

林嘉這些表姐妹以前都曾在馬球上場瀟灑過,嫁了人之後,便也只能做觀衆席上喝彩的貴婦,看未嫁的妹妹、侄女們瀟灑。

林太嬪道:“番邦之人哪懂什麼禮數,見你好看,將你當街搶去怎麼辦?便咱們將你搶回來,也可能受辱受傷。”

林嘉驚悚:“在京師他們敢這麼做嗎?”

林太嬪道:“我就是說說。”

嚇唬小孩。

林嘉嗔她。

有婢女進來:“縣主,有客到訪。”林嘉不想林太嬪知道凌昭的事,囑咐過婢女,但凡季白來,不要在林太嬪跟前提起,只說“有客”就行了。

她聞言,心中有數,必是季白來了。

算算日子,凌昭應該在半路上,快到京城了吧?

林嘉想着,邁進了正堂。

誰知,竟不是季白。

那人身長玉立,着着一身青色的官員常服,革帶束着勁腰,負手而立。

林嘉怔住。

那人轉過身來。

林嘉第一次看到他穿官服的樣子,屏住了呼吸。

清雋收斂了去,溫潤掩藏了去。

像是呼應着京城這名利場,他整個人都鋒利了起來。

卻在見到她的一剎,眉眼都柔和了。

“道別也沒一聲,便離開。”凌熙臣走到林嘉面前,“害我擔心許久。”

他嘆息一聲。

“竟不知你如此冷硬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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