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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十八)

冒着已呈瓢潑之勢的大雨,甘彧縱身跳下水位越來越高的游泳池,背起昏迷的馬尾女,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古堡之中。

他們沒有別的地方能躲避。

即使知道“關巧巧”在古堡裏,他們也非回去不可。

臨走前,池小池回頭看了一眼正被工作人員扶抱起的小辮男的屍身。

他像一口破了洞的麻袋,被人扛上肩膀,和道具一起被搬運到旁側的小屋。

小辮男披散的頭髮被腥濃的血和冷雨聚成一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水。

池小池別過臉來,不再細看。

古堡客廳中一片死寂,除了“關巧巧”下了戲專心去睡美容覺之外,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一起。

那幅照片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少女脣齒微張,茫然又憂悒的眼神我見猶憐。

只是誰也不敢再直視那照片。

高壯女蜷在沙發裏,眼底極冷,牙齒咬得發了酸也渾然不覺。

聽雀斑男說小辮男跑入雨中,她就知道他回不來了,卻又抱着一絲微茫的希望,所以只敢留在古堡中等待。

……等待,總比親眼見證要好得多。

然而親耳聽到他已經死去的消息,她仍是抑制不住地崩潰了。

他們四個是在網上結識的,從第四次任務開始結盟,一路走到這裏。

他們的聯盟聽起來既兒戲又不牢靠,他們全都不算聰明人,好在運氣不壞,又足夠團結,竟也磕磕碰碰地走到了今天。

四人都曾拉過彼此的後腿,也都救過拉後腿的人,吵吵鬧鬧,磕磕碰碰,卻始終是全須全尾的四個人。

小辮男還曾開過玩笑,說就看哪個不插眼的倒黴蛋先掛,害得大家連一桌麻將都湊不齊,到時候大家別急着哭喪,先一起唾棄他再說。

可現在誰也沒力氣唾棄他了,連哭也哭不出來。

高壯女與雀斑男統一地麻木着臉,雀斑男讓昏迷的馬尾女睡在自己腿上,用毛巾輕輕擦拭着她擦破了皮的臉。

在靜寂中,奚樓忍不住開口:“你說的‘惡意’,具體是指什麼?”

池小池披了袁本善遞來的浴巾,任他在身邊陪着,仰倒在沙發上,睫毛微溼,眸色冷淡。

他說:“從一開始我就在想,這個女鬼殺人的規律究竟是什麼。”

既然別墅中只有一個鬼,那麼她選擇殺戮對象的標準也該只有一個。

最初倒黴的是關巧巧,她死於長達三日的精神浸染。

池小池結合任務要求,推想她是純屬倒黴,被出來巡遊挑角色的女鬼看中了。

然而小辮男的死推翻了他的想法。

奚樓想到已經摔成爛西瓜醬的小辮男,心有餘悸:“是因爲關巧巧和他都想殺了女鬼?”

關巧巧砸了畫像,而小辮男懷疑按照劇本走向,下一個被殺死的會是自己,手上又握有某樣能剋制邪祟的道具,因此起了相殺之心。

池小池卻搖了搖頭:“你別忘了,關巧巧連照片裏有鬼都不知道。”

奚樓想想,覺得也對。

那麼她和小辮男的相似點是什麼?

她做了什麼事情?

結合“惡意”這一關鍵詞,奚樓只細思片刻便恍然大悟,與池小池異口同聲道:“……純陽的眼睛。”

那個時候,她一心想要謀奪宋純陽的眼睛。

但奚樓旋即發現了異常:“不對,那個時候袁本善不是也——”

池小池補充道:“不只是他,還有我。我也在算計關巧巧的命。”

池小池輕敲了敲太陽穴:“回憶時間。”

奚樓:“什麼時間?”

“關巧巧發作的時間。”池小池說,“她回到房間,過了大概一兩個小時纔有了被窺視的感覺。”

那個時候,女鬼也許在袁本善和關巧巧之間有所猶豫,甚至連池小池也可能在她的觀察名單之內。

但在袁本善放棄掠奪眼睛的計劃後,關巧巧心中的惡意徹底蓋過了他們。

如果他們算見死不救,那關巧巧背叛好友、挖眼謀命的舉動足足要比他們惡劣十倍有餘。

人的惡意淤積在心裏,容易變成一灘腐爛的污泥,淤泥的味道牽引着女鬼,讓她找到了關巧巧,也找到了想要殺她的小辮男。

她不是隻痛恨“殺鬼”這個行爲。

她真正厭惡的,是“惡意”本身。

當初,宋純陽被奪去雙眼,女鬼大抵也是被他對關巧巧和袁本善的濃重恨意吸引來的吧。

奚樓恍然:“那要過關豈不是很簡單。只要按照要求,不出戲,不想別的,控制住自己不要產生惡意……”

池小池反問:“簡單?”

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比人心的結構更復雜。

恰在這時,馬尾女長長吐出一口氣,醒轉了過來。

甘棠動了動嘴脣,徵詢池小池意見:再打暈?

池小池微嘆。

……還有十天,總是打暈有什麼用。

況且他們還有戲要演。

馬尾女捂着頭晃晃悠悠爬起,逐漸回憶起暈倒前發生了何事,卻並沒有立即歇斯底里,而是把自己蜷成一團,肩膀一下下顫着,每一下都顫得悲痛難言。

向來嘴碎的雀斑男擁住她的肩膀,一下下安撫着她。

痛勁兒緩了過去,隨之而來的便是排山倒海的恨意。

她猛然從沙發上翻下,瞪着雀斑男:“匕首呢。”

恨到濃時,她已經顧不得什麼保密不保密了。

高壯女臉色一白:“不是廖哥拿走了?”

廖哥是小辮男,本名廖武。

馬尾女把溼透的頭髮一把攏在腦後:“沒有,他跑出去的時候手裏沒有拿着匕首——”

她的話提醒了自己,拔足狂奔出去,絲毫不顧那黑暗中是否有隱藏着些什麼。

人在情緒波動劇烈時,腎上腺素會急速分泌,忘記恐懼,同時也喪失理智。

幾分鐘後,馬尾女又一身溼淋淋地衝了回來,後頭跟着同樣變成落湯雞的高壯女與雀斑男。

她直奔池小池而來,擡手就是一個耳光起手式。

甘棠一步橫攔在池小池跟前,一把奪住她掄圓了的右手,手指發力,登時將馬尾女的手腕捏出了咯吱咯吱的骨響。

甘棠出口的依然是讓人心醉的吳儂軟語:“不要打架,有話好好說。”

……相比於她的行爲,可以說非常沒有說服力了。

女人打女人,雀斑男也挑不出錯來,嘴脣蠕動片刻,本想說點緩和氣氛的話,馬尾女便擰過臉去,目眥盡裂道:“秀林!”

被點名的雀斑男張秀林渾身一震。

那匕首是他們保命用的東西,如果被另一方搶走,豈不是爲別人做了嫁衣裳?

況且只是搜個身而已……

雀斑男咬咬牙,說了聲“得罪了”,一臂格開甘棠,伸手去抓坐在甘彧與袁本善之間的池小池。

然而他的手堪堪伸到一半,還握住對方手臂的甘棠猛然將馬尾女甩出,一腿掃出,勾住雀斑男脖子,纖腰一擰,飛身借力盤坐上雀斑男肩膀,雙腿肌肉緊繃,向後死死鎖住了他的咽喉!

雀斑男驚恐萬狀,憋紫了一張臉,被墜得控制不住向後倒仰摔去。

在落地瞬間,甘棠腰腹發力,自地上反彈跳起,膝蓋抵上雀斑男胸肋,一縷髮絲從臉頰側邊垂下,絲毫氣喘也無。

她溫聲道:“得罪了。”

池小池與奚樓:……哦豁。

甘彧站起,口吻與妹妹是一脈相承的溫和堅定:“譚小姐,有什麼話請你慢慢說。”

馬尾女本名譚悅,她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擡起血絲遍佈的眼睛,緊盯池小池,恨不能將他嚼碎了嚥下去:“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的!是你們趁亂偷了我們的匕首!”

池小池挑眉,問雀斑男張秀林:“匕首,就是你說的‘祕密武器’?”

張秀林苦着臉。

“你裝什麼傻?從頭到尾,你都把我們騙得團團轉!”譚悅怒道,“你是瞎子嗎?!你爲什麼裝瞎?”

池小池輕嘆一聲。

剛纔的四角遊戲,到底是對他的精神造成了衝擊,以至於出現了紕漏。

他對譚悅本能的兩句“別看”,暴·露了自己隱瞞的事實。

袁本善叫他裝瞎,是想在任務世界裏獨佔他,畢竟沒有人會願意和一個瞎子組隊,只會敬而遠之,那麼他們就可以放心地共享信息了。

而池小池接管這具身體後繼續裝瞎,是因爲這次任務世界用的是宋純陽的本名。

除非這個世界除池小池這方的四人全部死透,否則一旦讓他們知曉他有一雙陰陽眼,傳揚出去,那宋純陽後半輩子怕是要完犢子了。

但如果含糊其辭,或者態度強硬,事態只會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內部分崩離析,戾氣增加,惡性循環,死的人只會更多。

眼見劍拔弩張的氣氛已成,奚樓終於想明白這個世界的難度在哪裏了。

他們演戲時,哪怕反覆提醒自己要忠於角色,認真演戲,卻總不免擔憂自己飾演的角色如果死去,現實中的他們是否也會死,想來想去,憂則生怖,就會想要搏上一搏。

小辮男廖武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說,即使池小池現在說出這個世界的機制,又有人會信嗎。

誰敢拿自己的命去試驗推論是否正確?

萬一在電影裏死了,他們就真的死了呢。

且不說廖武剛剛纔以那部電影男主的方式死去,匕首一消失,裝瞎的事情又暴露無遺,池小池在譚悅他們面前的信任值已跌至谷底。

一環套一環,最終沙堡傾頹,人人自危,惡意愈濃,死得愈快。

第八個世界,考驗的是最不可捉摸的人性。

奚樓想到了池小池那句反問。

……“簡單?”

當真是一點都不簡單。

人的信任建立起來,需得經年累月、悉心經營,破壞起來卻只需要幾處蟻穴即可。

奚樓喉嚨一跳一跳地發着緊,瘋狂思考池小池現在該如何應對。

池小池幽幽道:“樓樓,是不是特別緊張啊。”

奚樓都要上火了:“這時候你還有心情講這些!”

池小池說:“我只需要說兩句話,做一件事,就能讓他們冷靜下來。你信嗎。”

奚樓:“……”這是什麼神棍口氣。

語罷,池小池擡頭看向譚悅,伸向鎮定道:“因爲我能看到人身上的氣。……死氣。”

池小池摘下自己右側的美瞳,露出一隻琥珀色的眼珠。

這隻異色瞳孔着實玄幻,說服力極強,從小有多少人都被宋純陽這雙眼睛騙過,真心實意地認爲他是真有大靈通的。

譚悅傻住了,與張秀林和高壯女邱明明面面相覷。

池小池指向譚悅:“比如你現在,身上的死氣比任何人都濃郁。”

奚樓霍然明朗,暗暗喝了一聲彩。

果然,最高明的謊言永遠是半真半假的。

兩句話,一個動作,池小池竟真的鎮住了他們。

譚悅呆怔一會兒,反問道:“你爲什麼不早說?!”

池小池反駁:“這種事情,我恐怕沒有義務在一開始就廣而告之。況且這個技能並沒有什麼正向作用,只能在悲劇發生前提醒一句罷了。”

“那你爲什麼不去提醒廖——”

“我下午找過廖先生。”池小池打斷了她,“他讓我滾。……譚小姐,你應該聽到的。”

下午時,池小池的確在休息時找過廖武,提醒他不要動殺心。

但廖武焦躁不堪,怒吼着讓他滾。去拿水的譚悅不知所以,還過來調解了兩句。

……那時,廖武的精神已經被侵蝕得深了,無藥可救。

譚悅面孔漸漸發白,捂着臉頹然坐下,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樑骨。

池小池重又戴好美瞳,披着浴巾坐回原位:“如果你懷疑是我們拿了你們的祕密武器,你大可以搜身。我根本不知道你們的祕密武器是什麼。廖武跑出去後,我和你,甘醫生和棠棠一起追了出去,同去同回。老袁還有你的兩個同伴留在古堡。我們沒有時間去拿你們的什麼匕首。”

譚悅發了一會兒癡纔想起池小池方纔說了什麼,擡起頭來,嘴脣隱隱哆嗦起來:“你說,我身上有死氣……”

池小池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嘆得譚悅冒了一身雞皮疙瘩。

池小池並不接這個問題,反倒反手拋出了另一個問題:“廖武打算在拍攝時對‘關巧巧’下手。你們想想,那個時候,誰離廖武最近?”

客廳內一片寂靜。

想到那個可能性,譚悅一干人都是一副搖搖欲墜、面如金紙的模樣。

池小池輕描淡寫地補上了一句:“有可能是她拿走了你們的東西。她知道你們要殺她了。”

池小池着實擅長這種連消帶打的操作,一番誘導過後,他們全都冷靜了下來。

死者已矣,生者還需要爲自己和他人考慮。

該怎麼辦?他們手中已經沒有武器了,而且目的恐怕也已被“關巧巧”知悉……

……池小池要的就是現在他們這樣六神無主的狀態。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聽進自己的話。

池小池順勢而爲,把自己的推想娓娓道來。

他沒有提及關巧巧,只說如果對女鬼有惡意,可能就會招致禍患。

他現身說法,提起今天上午自己在拍戲時曾對“關巧巧”動過殺念,當時“關巧巧”的反應就已經讓池小池起了疑心。

在精神脆弱時,池小池爲他們灌輸的內容,足以叫他們深信不疑。

那三人失去同伴,又再次失去了義憤填膺的力氣,消化着池小池提供的信息,木木呆呆地各自起身休息去了。

池小池翹着二郎腿歪靠在沙發上,眯着眼睛,像是倦怠的貓。

確認人已走空了,他朝甘棠伸出了手。

甘棠微微頷首,邁步走出古堡大門,掀開門口未鎖的油漆斑駁的郵筒蓋子。

一旁的袁本善睜大了眼睛。

甘棠從郵筒裏拿出了那把刻滿咒紋的斷匕。

就連奚樓都難掩震驚:“她是什麼時候——”

池小池說:“我注意到廖武跑開前,掉了樣東西在蚯蚓羣裏。”

甘棠軟聲道:“張秀林和邱明明不敢看那羣蚯蚓,從二樓來了客廳,我跑在最後,拐去蚯蚓羣裏,把東西撿回來,藏在身上,等到進入古堡前,又暫時寄放在這裏。”

去的時候,馬尾女譚悅關注的重點是她的盟友廖哥,自然不會關注到甘棠曾消失過一小段時間。

而等四人折返回來,古堡裏等候的張秀林和邱明明又把全部精力放在廖哥死去的噩耗和昏厥的譚悅身上,也無法注意到遲入門一步的甘棠在外做了什麼手腳。

……很完美地利用了時間差和心理盲區。

奚樓詫異地問池小池:“……你什麼時候跟她商量好這個計劃的?”

池小池笑笑。

一句話也沒有多商量,不過是在下樓時向她遞了個眼神,又比了個撿東西的手勢而已。

這大概就是所謂默契了。

袁本善沒想到池小池還留了這一手,笑逐顏開:“純陽,你太棒了!”

池小池挺費力地笑了笑:“匕首先放我這裏吧。”

袁本善略略猶豫,眼角餘光掃過甘家兄妹,顯然是不大放心:“不然放在我這裏?”

池小池不置可否:“老袁,咱們不能留着這東西。這是別人弄來的保命符,等到離開這個世界,我會再想辦法還給他們。”

聞言,袁本善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不由道:“純陽,你也太……善良了。”

實際上他想說的是幼稚。

到了手的東西,憑什麼要再還回去?

“我們只是暫時保管。”池小池裝作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軟軟道,“武器會讓他們有反抗的勇氣,但現在他們只需要好好演戲。”

經過今天晚上,奚樓是真的有點佩服池小池了。

觀察力、總結力,以及應對危機的急智,把控全場的話術,讓他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第八個世界是以人性中的怯懦佈局,而池小池竟能將這份怯懦直接反用,壓制了大家蠢蠢欲動的殺心。

池小池也確實累了,搖晃着起身,卻一個腿軟栽回到了甘彧身上。

甘彧一直保持着與他的距離,此時才發現他嘴脣白得不尋常,一張臉倒是水紅水紅的,搭上手試一試溫度,竟燙得甘彧一縮手。

……淋雨,驚嚇,外加情緒緊繃,一系列驚嚇,直接導致了他着涼撲街。

他拿滾燙的額頭頂着甘彧的肩膀,貪戀着那一點清涼的體溫。

袁本善焦急地詢問“怎麼了”的聲音也漸行漸遠,他耳畔唯有眼前人咚咚的心跳聲,彷彿與他的心率重合了一般。

咚咚,咚咚。

甘彧又疼又急,情急之下衝口而出:“小——”

保密機制立時啓動,他根本發不出最後那個字來。

他終是放棄了,把他擁在懷裏,無奈又心疼地一嘆。

……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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