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舊日重臨（十一）

“卡爾科薩……畢宿五星系哈利湖……黑暗的太陽已高懸空中……”

一道低沉的女聲迴盪在黑暗的空間當中，她擡頭仰望羣星，然後感受到了一種模糊的迴應。

她想，或許這位古老者真的與衆不同，那種呼喚不知來自於何方，或許正是在她自己內心中響起的，就如之前一樣。

身着法袍的古一將思緒沉澱下來，追尋着那道黑暗的宇宙之音直至來到自己的心底，在霧氣消散之前，向精神世界的最深處邁出一步，然後便來到了巨大城市的上方。

這就是卡爾科薩嗎？

古一站在空島的邊緣向下看去，底下巨大城市的虛影，既宏偉又帶有一種深淵般的恐怖，城市中刺出的無數尖塔，就如古一當初在畢宿五星系某顆行星上面見到的殘骸一樣。

涌動的霧氣當中顯露出某些古怪的花紋，帶有一種哥特式的美感，但又不完全相同，古一沒有從中感覺到黑暗、悲傷和矛盾，沒有那種神祕主義的哥特內核，只有一種安寧和祥和。

當霧氣逐漸濃郁起來，古一心有所感的回頭，看到了被無數霧氣拱衛着的黑色太陽，他靜靜的懸在天空中，一言不發，而那些玄妙的花紋與涌動的粒子已告訴了古一所有答案。

古一雙手合十行了一禮，並說：“我知道你不會迴應，但作爲至尊法師，我依舊要感謝你對地球的警告，多謝你，古老者，人類已採取行動，舊日不會重臨。”

黑色太陽永遠不會迴應，古一清楚這一點，或許他根本不是什麼生命，更像人類理解當中的機器，只遵循一定的邏輯行動，但古一堅信他有豐沛的感情，能理解秩序，也有愛。

在古一漫長的生命當中，她見過許多這樣的神明，並不是所有的魔神都混亂又瘋狂，有許多規則般的存在，真正的愛着他們的造物，如父親與母親一般呵護他們，爲他們的進步而感到欣喜。

從古一多年以來的經驗來看，越能理解秩序、會創造秩序，便越古老又強大，因爲要守護他們創造的秩序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不是他們能揍翻所有入侵者，讓自保完全不成問題，他們也沒有餘力去愛自己的造物。

“我們應該來談談你。”古一依舊維持雙手合十的姿態，只不過擡起了頭，說道：“你對我發出呼喚應該不是巧合，你希望與我做交易嗎？”

黑色的太陽沒有迴應，依舊靜靜高懸在天空中，像那無窮無盡的灰當中凝聚出的唯一的黑暗，當他足夠黑暗，便顯出其他淺色的地方更爲光明，聽起來很矛盾，但觀察時又格外美麗。

“你想要什麼？”古一又問，她十分有耐心地列舉出了她能提供的東西：“能量、靈魂、通向現實世界的門扉、痛苦與鮮血、意志力、美好的品格……”

古一對這套流程已經很熟悉了，當她將自己的籌碼擺放在桌面上，便能夠根據對方的選擇判斷他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偏向中立的神明更喜歡與靈魂有關的東西，不是靈魂能量，而是靈魂存在的意義、宇宙生命的本真，他們會希望他們的契約者在完成契約後獻上靈魂，但他們不會去吸納靈魂，只是希望他們陪伴在側，這能讓他們傾聽宇宙的脈搏。

偏向善良的神明喜歡自某種漫長考驗當中誕生的安寧和平靜，所以他們往往會給契約者提供考驗，或許是尋找某些碎片，或許是探究某種知識，他們喜歡契約者在專注中產生的平靜的力量，那是他們的鎮定劑。

而偏向混亂和邪惡的神明則往往會要求獻上鮮血、痛苦和尖叫，他們會驅使信徒去毀滅，或是乾脆要求強大的生命爲他們打開他們入侵現實世界的門扉，好讓他們能夠大殺特殺。

只要神明們提出條件，古一就能看透他們，然後決定自己的處理方法，當然，她並不會因神明足夠善良就不去消滅他們，一切只看她自己的需要。

黑色的太陽仍然沒有迴應，似乎完全拒絕了古一的交易請求，但古一沒有失去耐心，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這裏，像一尊雕像一樣，彷彿可以就這麼度過千年萬年。

忽然，一陣風吹來，霧氣更爲濃郁，古一仰起頭，微微眯起眼睛，專注的盯着巨大的黑色太陽，沒有光芒，沒有聲息，只是太陽粒子的流向稍有改變。

黑色太陽向古一呈現出了一幅不同的花紋，另一些知識涌進了古一的腦海，在逐漸理解這些晦澀難懂的知識後，古一略微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情感？

古一低頭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擡頭用平靜有力的目光看向黑色太陽，並說：“你想要情感？什麼樣的情感？歡愉的、痛苦的、平靜的、迷茫的……你全都想要嗎？你太貪婪了。”

古一似乎也沒聽過這種要求，但她還是呼出一口氣，看着黑色太陽說：“年少時激昂的情感早已離我遠去了，在我獲得心境上的圓滿之後，我便很少有情緒上的波動。”

“但你來的很是時候，或者說我來的很是時候，就在不久之前，我的確感覺到了懊悔，爲我某些習慣成自然的行爲，這能滿足你的要求嗎？”

黑色太陽沒有迴應，太陽粒子依舊依照之前的規律無聲的涌動着，但古一知道這是接納一切的姿態，而她還有一個問題必須要探討。

“那麼，你能給我什麼？”

答案出現在了古一的心中，依舊沒有聲響，也沒有畫面，只是一種概念，像是古一靈光一現的念頭，但她知道那就是迴應。

知識與真相。

“什麼樣的知識？又是什麼樣的真相？”

然後古一便又得到了答案，皺着眉輕輕念出那個答案：“……全部？”

古一露出了一絲糾結的神色，對方不像是那種腦子燒壞的自大狂魔神，可古一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麼給全部的知識和真相。

古一決定冒險一試，只因爲這顆黑色的太陽不像她見過的任何一種生命，只是靜靜的高懸於空中，宏偉恐怖又壯麗，像另一種層面的大自然。

“我先講述我的故事，然後你再講述你的，我會完全敞開心扉，向你訴說我的快樂、痛苦和迷茫，我要的也不多，你應當解答我的疑問，告訴我你們是什麼，羣星深處到底有什麼……”

古一說完之後，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她的眉毛輕輕的蹙了起來，陷入了回憶之中，開始講述她與珍妮弗的故事。

“在我到達那個宇宙後，我開始巡視，直到我在一座房子的後院裏看見了一個與其他怪物完全不同的小女孩……”

“……接着，珍妮弗開始不斷的顫抖，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我的經驗主義快要害死她了……”

“這是一場意外，但我更願意認爲那是個人爲的失誤，是我造就的失誤，我以一種救世主的姿態帶走了那個小女孩，但卻沒能真正履行救世主的職責……”

“每一任至尊法師都必須堅信自己無懈可擊，他們一旦懷疑動搖，便有可能將地球一起拖入災難……”

“是的，你說的沒錯，這種極端自大的念頭在不斷的馴化我們的精神和人格，但我並不覺得痛苦，責任感是人類能找到的最偉大的存在意義……”

“不，我不認爲這與是否能夠彌補有關，我也曾犯下許多無法彌補的錯誤，但都沒有這次這樣令我沮喪……”

古一凝視着黑色太陽變幻的花紋，感受着自己心中不斷涌出的念頭，令她感到驚異的是，這位古老的神明在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她他對她的理解，他在剖析她的情緒，解釋它們的來源。

他在提供另一種知識，一種古一很少關注過的，作用於智慧生物抽象方面的知識。

古一開始將黑色太陽提供的知識宣之於口，以便於能夠更好的以秩序側的方式理解它們。

“我始終在平衡我自己的人性與神性，當我是至尊法師時，神性佔據上風，對全人類的責任讓我不得不成爲神明，做出一個又一個對於大多數人有利的選擇。”

“或許改變出現於，我有了一個合格的繼任者，我肩上的責任不再那麼重，於是人性逐漸迴歸，我開始不再陷於利益得失，不再用糾結保全哪一方，於是我便開始變得貪婪，希望最微小的拯救也不要出問題。”

“曾經，我對於犧牲的容忍度始終很高，除了樂意犧牲我自己，也無懼犧牲我族羣中的某部分人，我不會對此感覺到愧疚和沮喪，只是因爲神性壓抑了一切，我盡最大努力保全能保全的，便能問心無愧。”

“但當人性佔據上風之時，我會希望不要再有任何犧牲，不犧牲珍妮弗，也不犧牲全人類，而如果我沒做到，我便會感受到曾經犧牲同類時很少感受到的難過……對完美的追求來自於人性中的同情心，也來自人性中的貪婪。”

古一的話音落下，她沉默了很久，隨後再次雙手合十，法袍微微浮動，她說：“我向來將人類的心緒看作神祕之物，有時我甚至覺得，魔神比人類更容易理解。”

“但我會說，是的，尊上，這的確是一種奇妙的知識，觀察世界的另一種方法，如果這是你給我的回報，我也可以接受，而不必再有任何額外的知識，我想已經足夠了。”

但很快，古一便感受到另一些知識化作一頁又一頁的書頁飄進了她的心中，古一凝神觀察，發現那上面記載着的是羣星的祕密。

“阿撒託斯、無名之霧、莎布·尼古拉絲、尤格·索托斯、奈亞拉託提普、克蘇魯……”

古一念出了每一頁書頁上面的名字，併爲這一隱藏在羣星深處的神祕神系的龐大和可怖感到了震撼。

她低頭看向逐漸成型的筆記本封面，那上面有一輪黑色的太陽，以及以花體寫成的阿拉伯語——“死靈之書”。

而她終於在那輪巨大的黑色太陽上看到了極爲明確的信息，或者說是警告——“不可傳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