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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千二百六十四章 金城晚來秋(十七)

8~9月是大西洋鮭河口洄游的季節,東海岸上流社會的餐桌上總少不了這一抹誘人的亮橙色,除了生三文魚片之外,香煎鮭魚、香草三文魚沙拉、意式托斯卡納三文魚都是常見菜色,以及百搭的應季蔬菜佐三文魚。

羅德里格斯莊園的大餐桌只有在六人及以上的宴會的時候纔會啓用,上一次使用還是法師們最後的晚餐,清洗駝鹿肉留下的氣息費了一些勁,但最終默克爾很好地完成了他的工作,廚師也是。

席勒能夠明顯看到跟隨默克爾來到餐廳的大餐桌旁的萊克斯驚訝的表情。

萊克斯看向席勒問道:“教授,是哥譚和大都會對於簡餐的定義不同嗎?我需要回去換正裝嗎?”

“不,完全不需要。”席勒搖了搖頭在主位上坐下,同時用手示意了一下右手邊的第一個位置,萊克斯明顯有些忐忑不安的落座了。

理由也很簡單,他只穿了一件襯衫,甚至不是很正式的那種,外套是已經被默克爾收起來的長風衣,沒有領帶和領結,而他現在正在努力把袖子扣上,以免金屬邊緣磕壞大理石桌面。

席勒依舊穿深色西裝,與前一天不同的只是領帶上的暗紋,萊克斯仔仔細細的觀察了一下,發現這位確實是席勒教授,而不是其他什麼別的席勒。

他知道這位教授嚴謹到有些強迫症,就連年級裏最經常衣衫不整的刺頭進他的辦公室之前也會先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儀表,以防止自己被雨傘戳個對穿——這是哥譚大學目前最火的校園傳說,而萊克斯認爲這不只是個傳說。

他感到有些迷茫,如果席勒只是邀請他喫頓便飯,那麼羅德里格斯莊園一定有供兩個人使用的小餐桌,而如果相對鄭重,那這位教授不可能在這種事上開玩笑,或是使用一些誤導性的語言,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默克爾把菜端上來的時候,萊克斯稍微放心了一些,因爲這看上去不太像是豪華宴會上那些令人驚奇的菜品,前菜是生三文魚花佐紫菜和塔塔醬,湯是幹橙南瓜蟹鉗,主菜是起酥餅皮卷奶油菠菜醬和煎三文魚,還有油醋汁沙拉以及醃漬酸櫻桃乾酪戚風蛋糕卷。

這其實是相當家常的菜品,說不出屬於哪個菜系,走不出三家普通西餐廳就能湊齊,湯和主菜都冒着熱氣,能夠非常明顯的辨別出食用價值大於觀賞價值。

當席勒拿起刀叉之後,萊克斯才繫好餐巾拿起餐具,但他仍然不能說自己完全放鬆,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席勒要和他談什麼。

和這位教授單獨談話令人充滿壓力,所以他纔會率先指出如果論文有問題,他們通過郵件溝通。

不少哥譚大學的學生都表示,他們從來沒覺得用郵件溝通會是如此便捷且高效的一件事,因爲如果他們放棄這種書面方式,轉而去和席勒面談,那麼之後他們需要一週時間來恢復自己的心理創傷。

萊克斯已經開始在考慮推掉接下來一週之後的工作了,他不能說自己完全不心虛,他的畢業之路確實有走捷徑的部分,他對自己會捱罵的預感非常強烈。

於是他率先開口了。

“教授,我不得不承認,畢業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艱難的,教授們要忙很多事,學生們也是如此,而往往在一片忙亂過後,我們都會感覺到非常疲憊。”

“實際上如果我們早做準備,把很多工作放在學習的過程當中完成,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您覺得呢?”

萊克斯有條不紊的邊切菜邊說話,還能在換氣的間隙把食物放進嘴裏咀嚼,整個人就是一張大寫的西餐用餐禮儀說明書。

“別緊張,萊克斯。”席勒顯然從這種肢體動作當中讀出了他的情緒並說:“雖然我持續關注你的學業,並對我未能在這個過程當中起到更多的作用感到遺憾,但我們並不是非得時時刻刻都說這事兒的。”

萊克斯更迷惑了,他手中動作停頓了不到一秒,以極快的速度擡眼看了一眼席勒的表情,然後說:“我非常贊同,也不是有意佔用您的休息時間來討論專業知識,但前段時間我有些忙,提交給弗里斯教授的表格出現了一些格式上的問題,所以在畢業的最後關頭沒能和您更深入的討論我的課題,這確實有點遺憾。”

“你向維克多提交了所有的設計圖和表格,整理它們大概花了多長時間?”

“一週左右。”萊克斯切下一塊三文魚肉,回答道:“在創作過程當中,我所使用的載體發生了一些變化,所以某些製圖軟件當中的圖表需要導出並打印,軟件不是很好用,所以順序發生了一些錯誤,稍微拖延了一些時間。”

“但弗里斯教授相當寬容,他要我先把已經整理好的部分交上去,他一邊審覈,我可以再整理其他部分的見習修改交上去的,這大大的提高了我們的效率。”

“聽上去是完美的配合。”

“總是如此,教授。”

席勒在此期間發現了萊克斯的一個特點,那就是他總是能不着痕跡的把話題引向一個他相當有話可談的充實方向,而之前幾次他在席勒的組會上都是這麼表現的,沒有任何人挑得出問題。

他提起的話題往往與主題有關,且言之有物,很容易讓人耐心傾聽,並在不知不覺中度過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恍然發覺到了該結束談話的時候,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相當美妙的溝通體驗。

萊克斯·盧瑟是一個能夠完美引導聽衆傾聽他的演講者,與蝙蝠俠剛好相反。

席勒開始有些好奇,他是在與那些股東的搏鬥當中練成這種技巧的嗎?或者其實是他的天分?這是一種比完美表述更高級的才能,幾乎近似於操縱。

席勒決定試探一下。

“我認爲你選擇優先處理維克多那邊的學業是正確的,這樣會留給我們兩個更多的時間。”

“我在大概兩週之前將論文的終稿發到了您的郵箱裏,在您的回覆裏,我接收到了您表達認可的傾向,或許還有一些細節可以調整。”

“我想我們不必佔用更多的業餘時間來說這事。”席勒把一塊魚肉送進嘴裏並說:“這是難得的私人時間,菜品的口味怎麼樣?”

“相當不錯,教授,我不能說我很喜歡喫他們,因爲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喜歡喫什麼,我只知道它們的味道很令人愉悅,或許營養價值也不錯。”

萊克斯笑了笑,盛起了一點湯並說:“每到鮭魚的洄游季節——通常是秋天,攝取蛋白質的方式就會變得更愉快,魚肉的滋味與其他紅肉完全不同,它們嚐起來帶有一種自然的味道。”

“你更喜歡生的還是熟的?”

“熟的,帶有黃油和香草氣息的魚塊。”萊克斯給出了一個非常具體的答案並說:“我不是狂熱的調味料愛好者,但香料能在人類歷史上存在如此之長的時間,併成爲我們飲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有其道理,簡而言之,它們嚐起來不錯。”

萊克斯和席勒都露出了微笑,席勒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這渾然天成的並不像是後天習得的技能。

事實上,在與席勒的談話當中,想要佔據主動非常困難,談話總是會發展成席勒問其他人答。

因爲席勒在交談過程中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壓迫力,那是一種脫胎於孤獨症的專注再加上一些神經質成分的氣質,讓人覺得他喜怒不定,且字字句句背後都有深意。

傾聽和理解會逐漸變得困難起來,需要花費更多時間,而又很難從席勒的表情和姿態上分析出他是否肯定某些話,這種完全琢磨不透的感覺會讓人失去所有錨定自身的安全感。

一旦自我失衡,必然落入低位,談話總是會發展成席勒問其他人答,因爲在這種飄搖的不安定感和隨時會落水的巨大壓力之下,他們無力再去表達自我,更渴求完成任務。

所以很少會聽到有人在席勒面前說喜歡或不喜歡什麼,因爲勇於表達感受需要勇氣和堅定,普通人在三個回合之內的與席勒的對話中就會失去他們全部,進而陷入渴望拿出一個讓席勒滿意和正確的答案的對話陷阱中。

在與席勒的談話當中,保持自我是相對困難的,因爲如果要說席勒有什麼不能控制的事,那麼或許就是這種帶給他人壓力的氣質,這來源於他根源的病態,很難收放自如。

但在剛纔的對話當中,席勒表現得反覆無常,他率先提起學業,但又立刻說不要佔用私人時間,這會讓人摸不着頭腦。

一旦他們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導致話題落入前後矛盾的局面,那麼一邊倒的態勢就已無可挽回了。

當他們陷入思考中時,席勒又立刻拋出一個問題,那就是詢問菜品的口味,這是一個故意佈置的簡單問題,人們總是會本能的回答很好。

因爲他們仍在爲之前的話題感到惴惴不安,所以往往在一個敷衍的普遍的回答之後,他們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他們正忙着想自己錯在哪兒呢。

然後他們會後知後覺的回神,想要補充幾句來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敷衍,可這個時候席勒又給出了一個選擇題——生的還是熟的?

這個問題來得太快,不給他們體會自己感受的時間,於是他們只能用理智做選擇。

他們會想我之前可能已經錯過一次了,甚至是兩次,因爲在面對口味的時候回答的很敷衍,表現的很失禮,席勒可能已經沒有耐心了。

於是他們會本能的揣測,不是關注自己的喜好,也不是思考自己選擇的理由,而是想要選一個對的,或者說是席勒喜歡的。

緊接着,極個別大偵探就會開始通過行爲分析,推測席勒到底喜歡喫生三文魚還是熟三文魚,通過極爲完美的推理,給出一個對於席勒而言正確的答案。

而一旦席勒開始爲這種“正確”而指責他無可救藥,他就會感到非常委屈,不斷地論證和感慨我的推理是多麼的完美以及我的答案是多麼的正確。

席勒發現自己不能再回想了,他的血壓又開始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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