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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衛嘉玉

衆人所在的這座山名叫沂山,正值雨季,山中多雨水。連着幾場大雨沖毀了西邊龍頭峯,山石滾落堵住了官道,一羣等着進山的客人都被困在了山腳下的寧溪鎮。

寧溪鎮是個小地方,鎮上只有一家客棧。連日陰雨綿綿,愁壞了山腳下往來的客商,但這對客棧的掌櫃來說卻是一件好事。客棧許久不曾招待過這麼多客人,差點騰不出空房。

這日黃昏,又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打在外頭老舊的門板上啪啪作響,掌櫃的一邊忙着吩咐夥計給漏了風的門板拿布擋上點口子,一邊還要忙着招待陸陸續續下樓喫飯的住客。

衛嘉玉就是在這天到的寧溪鎮。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普通長衫,看打扮是個讀書人,身後還跟着一個少年,背上揹着行李,腰間掛着一柄長劍,像個會些拳腳功夫的隨從。二人乍一看像是一對要進京趕考的主僕,叫風雨阻攔了去路,只能來客棧投宿。

掌櫃的這兩天對這樣外鄉來的客人見怪不怪,聽他要一間空房,便遞了個本子過去:“煩請客人留個名字。這兩日城裏出了命案,鎮上也不太平,官府要這附近的旅店都記下客人的名字和來處,方便排查。”

夥計這會兒不知去了哪裏,等衛嘉玉寫好名字,掌櫃只好親自上樓替他們將最後一間空房收拾出來,還招呼賬房幫着都縉將他們的行李一塊搬上去。

衛嘉玉等在大堂的間隙裏,看了眼客棧牆上貼着的告示。那上頭是一樁幾天前發生在惟州城裏的兇案,城中一家戲班遭了強盜,整個戲班裏的男女老少沒留下一個活口。當地的縣衙老爺急得上火,命人四處搜捕,便是距離惟州城不遠的寧溪鎮也貼滿了告示。

這事情他一路過來已經聽了不少議論,算不得什麼新鮮事。正在這時,身後忽然起了一陣爭執。

“別整這些沒用的,你就說老子什麼時候能進山?”一個虎背熊腰的黑壯漢子,拎着角落裏夥計的衣襟,怒喝道,“前幾天可是你拍着胸口保證有法子能送老子去萬年村,這會兒你跟我說都不作數了?”

那夥計叫他拎着衣領,瑟瑟發抖地解釋道:“……這、這山路塌方,小的也沒法子啊。”

“老子管你這麼多,我看你就是成心耍老子!”

那大漢雙目一瞪,心頭火起,鈸大的拳頭眼見着就要落下來,忽然間叫人在半空中攔住了去路。那屠戶定睛一看,發現是這兩日同住在客棧裏那家叔侄的隨從,似乎名叫紀城,他生着一張冷臉,看上去不好對付。

他這邊的動靜顯然已引來坐在大堂中其他人的注意,屠戶在心中罵了一句,到底心中有些顧慮,還是鬆開了夥計的衣領,狠狠瞪了來人一眼,沒再繼續鬧事,又坐回桌邊。

夥計鬆一口氣,忙衝紀城長揖道謝。對方搖搖頭就坐了回去,倒是紀城身後的南宮仰探出頭,好奇地同他打探道:“如今真的沒有什麼法子能進山?”

他叔叔南宮易文就坐在他身旁,二人雖是叔侄,但看起來年紀倒也沒有相差多少,只說是兄弟也有人相信的。夥計見他們一身商賈打扮,聽說是急着去北邊進貨,卻叫山雨攔住去路,這纔在此地耽擱了幾日。

“不是小的不幫忙,但就這一條路,客官要是不着急不妨再等幾天。”

“要等多久?”

“官府已經派人加緊疏通,想來再有個幾日應當就能通人。”

南宮仰聽說還要幾天卻是沒個定數,又皺緊了眉頭:“就沒有其他路可以進山?”

“倒是有條山路,可惜這天氣,沒人帶路根本進不了山。”

南宮仰一聽,忙道:“那找個熟悉山路的領我們進去就是了。”

夥計苦笑道:“不滿客官你說,雨季山勢複雜,這天氣進山,稍不留神就要丟了性命,沒人敢貿然帶人進去。”

“爲什麼?”南宮仰道,“銀子不是問題。”

“不是多少銀子的事。”夥計怕他不信,又說,“沂山有靈,今年這樣的大雨人人都說是山神發怒,誰敢進山?”

角落傳來一聲嗤笑:“哪座山的山神這麼小氣?”

南宮仰雖不相信這些,但聽人居然敢當衆說這樣大不敬的話,還是不免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循着聲音,發現是客棧裏那個整日穿着戲袍的古怪男子,名叫柳又伶的。

聽說他原本是紅袖班的戲伶,只是生了一場大病,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就叫戲班趕了出來。結果他前腳剛走,後腳戲班就出了事,反倒躲過一劫。平日裏其他人見他可憐,念他是個瘋子也不和他計較。但這回,聽他竟譏諷起山神來,還是將夥計氣得臉都紅了:“你……你這樣的,還想着進山!我看你進山,山神也不能饒了你,必要一個雷劈下來,把你劈死纔好!”

柳又伶聽他一通咒罵,也不着急,反倒慢悠悠地喝了口桌上的酒,笑嘻嘻地說:“好呀,我倒要看看是這山神的本事大,還是我的命大。”

“你……”

外頭一聲悶雷,雨聲越發大了。或許是因爲剛纔那一番話,客棧衆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堂內鴉雀無聲,越發顯得外頭的風雨聲淒厲,在這鬼哭一般的風聲中,外頭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砰砰砰——”

悽風苦雨中這聲音顯得十分突兀,猶如外頭敲門的是個索命的無常,敲得人心煩氣躁。

夥計臉色發白,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取下了堵門的木板,剛開了一道門縫,外頭正好又是一道驚雷,白光一閃,立即有雨點叫外頭的風颳進裏頭,吹得堂中的油燈一陣明暗閃爍。

暴雨聲中,外頭的人一腳踏進大堂,等夥計重新堵上門板,風聲又被關在了屋外,只剩下門檻邊一地的雨水。

桌上油燈又亮起來,堂前站着一個高挑清瘦的人影,頭上帶着一頂斗笠,一條灰撲撲的布巾圍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奕奕有神,攜着滿身寒氣從暮色中來。

衛嘉玉站在櫃檯旁,見來人朝着大堂環視一圈,徑直朝着這處走來。等對方在櫃檯邊站定,便壓着斗笠低頭含糊地輕聲說了句什麼。

他未應聲,來人於是擡起頭又說了一遍。

“什麼?”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對方應當是同自己在說話。

“……”

那人將斗笠摘了下來,露出大半張臉。衛嘉玉這才發覺對方是個女子,她穿着十分簡單樸素,一頭烏墨般的長髮隨手紮在腦後,叫風吹亂的額發下是一張眉眼清麗,五官出衆的面龐。脖子上掛着一個形狀古怪的掛飾,看上去像是用獸骨打磨出來的,背上揹着一柄用布條纏起來的長劍和一個包裹,看打扮應當是這山中的獵戶。

“我問你還有沒有空房?”她開口時音質偏冷,略帶不耐地又將話重複了第三遍。

櫃檯旁的人遲遲不做聲,二人兩廂對望,明顯都從對方眼裏看見了雞同鴨講的疑惑不解。

好在二樓傳來腳步聲,掌櫃的從樓上下來,很快就注意到了大堂來了個新人,有些驚訝地招呼道:“小滿回來了?”他繞到櫃檯後十分熟稔地問道:“之前進城賣你那獸皮,不是說起碼要等半個月,怎麼提前就回來了?”

聞玉轉過身,終於將目光從衛嘉玉身上移開,隨口回答道:“惟州城出了兇案,我不放心趕着回去看看。”

掌櫃的聽了心有慼慼道:“也是,楊柳田那地方雖然清淨,到底偏僻了一些。我說你如今也大了,還是該勸你爹一塊搬到熱鬧些的地方,平時鄉里鄉親的也好有個照應。”

衛嘉玉聽見“楊柳田”時,不由多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只見聞玉翹了下脣角:“他不愛熱鬧,隨他吧。客棧還有沒有空房?”

“不巧了,最後一間空房剛騰出來,要麼還是後院擠一擠?”

“成。”

二人顯然是熟識,旁若無人地聊了幾句。聞玉又漫不經心地看了眼站在身旁的衛嘉玉,用一口鄉音同掌櫃說道:“你新招的這個賬房不太靈光。”

掌櫃的愣了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說的什麼,不由笑起來:“我哪兒招得到這麼俊俏的賬房,這是今天剛來的客人。”

聞玉這才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又見眼前這人周身氣質如冰似雪,像尊沒有人味的菩薩,跟以往那些來她家求學的書生確實不大一樣,看着像是個正兒八經能考上舉人的,給這鄉野小鎮的客棧當賬房是有些可惜了。

她這樣想着,落在對方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時間便不由得久了一些。衛嘉玉輕輕擡眼,目光與她撞了個正着,聞玉微微一愣,率先轉開了眼。

確實是挺俊俏。

掌櫃的沒留意到他們這番動靜,自顧問:“前頭的路走不了了,你打算在我這兒住幾天?”

“明早就走。”

掌櫃撥算盤的手一停:“這是打算走山路去了?”他又有些操心,“我看這路沒幾天就能通了,要不再等等吧。”

“沒事,也不是第一回了。”聞玉答得漫不經心。這時候身旁一直沒開口說話的人忽而開了腔:“你能進山?”

他這句話聲音不大,可惜大堂正安靜,南宮仰離得最近,第一個倏忽轉過了頭。聞玉一時間感覺到周圍有十幾雙眼睛看了過來。

“你方纔不是說這天氣沒人能進山?”南宮仰轉頭衝那夥計疑聲道。

“聞姑娘可不一樣。”夥計露出些尷尬的神色,“這方圓十幾裏也就只有她有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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