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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棠被魘在夢裏。

無盡的黑夜,她聽到西山後四明峯上的鐘聲,聽見山下街上打更人的銅鑼聲,聽見女人壓抑不住的低泣聲。

齊國戰敗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城中鋪天蓋地的哭聲席捲過來。

殺了那個西戎來的妖女!是她給大齊帶來厄運,她是西戎派到大齊的妖孽!

孃親!南棠在心裏驚呼,她無視禁旨衝破牢籠,扮成宮人的模樣趁亂混進宮裏不顧一切地奔向百儀園。

那是她此生都不敢面對的噩夢。

百儀園裏靜的像一潭死水,一個宮人的影子也沒有,寢殿上落了鎖,窗子也被封住了,她從寢殿找到暖閣,從暖閣到下人房,沒有一間不貼着白條,孃親究竟在哪裏?

她從園子裏跑到熙和宮後面的梅園,連水榭都被封上了!如遊魂一樣在宮裏遊蕩,直到她撞倒了某個值夜的宮人。

你是幹什麼喫的?!百儀園也是你能去的地方?誰不知道西戎那個女人早幾月就死了,陛下封鎖那裏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你不要命了嗎!

孃親死了?

宮裏每月的書信從不間斷,那字跡亦不可能作假。

你騙我!

她瘋瘋癲癲的逃出宮去,本來差點被禁衛拿下,是鄭雲情將其攔下。

和碩公主早於數月前病逝,你何須自欺欺人?

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陛下不可能瞞着我!

西戎與大齊早有開戰之意,說出來難道給他們一個攻伐的理由?也是,你本來就不是齊國人,身上流着的是西戎的血。

滾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我不相信,孃親一定沒有死,我要去找她!

你要去哪裏?他一把扣住她,語氣森寒的像是從地獄來的修羅。

她是我親手下葬的,你若是不信,我這就帶你去看!

被他拖到西山的四明峯上,又被揪着頭髮迫視碑文上的字跡,她再不能欺騙自己。

你以爲你們在陛下心中很重要?他根本就不在意你們的死活,他只在乎大齊的江山!你知道這些年他鎮壓梁王舊部叛亂多少次?你知道他爲了那塊虎符殺了朔州多少人?

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們一家將大齊攪得江山動盪,你以爲陛下還肯護着你?他將你圈禁已經算是仁慈了。朝堂上多少人上表誅殺你們,你不知道吧……

別說了!別說了!

她捂着耳朵想要堵住不斷涌入耳中的話語,沒想到那些聲音竟然盤桓在腦海中驅之不散。

啊——

南棠無聲尖叫着驚醒,睜目坐了起來,方纔的場景依舊曆歷在目,看着頭頂的紗帳,她才緩過神來。

原來是夢。

這是哪裏?

“你醒了?喝口茶潤潤嗓子。”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將茶盞遞過來,清朗的聲音十分舒意。

南棠遲疑着接過茶盞,這才發覺喉乾舌燥,張了張嘴竟然發不出聲來,她低眉抿上一口清茶。

“太醫說你在火場中待得太久喉嚨受煙,暫時不能言語。”那聲音又道。

有兩道纖細的身影上前攏起紗帳,南棠這才察覺身處何地。

金鑲薰爐,九鶴凌雲屏風,帳前的燈架攜龍攀附,壁上掛着李菊的秋狩圖,方纔坐在牀邊的人背身負手而立,月白的長衫流光溢彩,青絲被束成發冠,碧色的簪首一點白色,渾身上下透出雍和清貴的氣度,單是立在那裏便風姿萬千。

宮裏沒有第二個皇子。

南棠起身就要點地跪下。

“不必。”

侍女聞言託着她的胳膊止住了她未施下的禮節。

“西戎冊封的諭旨已經傳到陛下手中,從今往後你就是來和親的固倫公主。”那人聲音無甚起伏,平淡地闡述着他的疑惑:“爲何出現在酒樓?”

固倫公主。一時間接受這個稱呼還真是不適應。

南棠張了張嘴,想再次試着發聲,裴隨月似乎也意識到她不能說話,目光一轉,對着侍女吩咐:“取紙筆來。”

南棠提筆略過在西山收到木匣之事,只寫自己受人相約一敘,並不知曉爲何會燃起火來。

他接過南棠寫的紙箋,目光不鹹不淡地在她面上一掠,雖然看似無意卻讓她心上一瞬隱憂。

好在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你的侍女受了傷,恐怕要修養一陣子,這些時日本宮會讓鄭貴妃挑幾個人換上,婚期在即,公主要保重身體。”

阿玉,火場裏阿玉將她護在身後,不知道受了多少傷……

等等……是誰救了她?

腦海中只餘下被錦衣裹住那一刻的記憶,那人隔絕塵屑流火,將她帶出生天。

而她最後喊的人是……

屏風前男子神色冷清,眉飛入鬢,明明是極英氣的容貌,統而望之卻滿目孤絕。一副與世無關的姿態。

是他救了她。

南棠低下眉去,躬身行了謝禮。

“本宮當日恰巧在景煕樓,見着鄭雲情從樓上倉皇而去,你所處廂房與之不過相隔幾丈,他竟不曾聽見你的呼救聲?”

南棠寫道,“火場噪雜,王爺未聞也在意料之中。”

裴隨月眉頭一皺,面色浮現層層冷意,一字一句凝若寒冰:“他於門前聽聞困在裏面的人是你,本該匿離卻折返回來。本宮明白他也被矇在鼓裏,但西戎使者已爲此事入宮面聖,父皇那裏恐難得善終。”

鄭雲情逃開不過是怕被別人捉到把柄,回來也是爲了不落人口舌,只是這動作完全落入太子眼裏。他的算盤自然落的一盤空。

引火燒身的感覺,他恐怕還是第一次嘗。

但他當日那些言語,應不應該告訴太子?

南棠陷入沉思之中。

裴隨月見狀吩咐左右留下來照顧,走到門前側身回眸,提起另一樁事。

“趙嘉邯在外殿候着,你若想見他可與屏風後以信傳話,不想見本宮亦會派人送他回趙國公府。”

趙嘉邯也在。

南棠愣了一瞬。

鄭雲情本該隨着太子一同入宮,卻因事不得已耽擱了片刻,他派人將剛收到的密信傳回府中,剛緩下就被一封急詔召到宮中。

在太和殿裏等候的不只有大齊天子,還有西戎的右相謝元修與一干使者,鄭雲情對他早有耳聞,此人尚在驛館之時他就前去下過請帖,豈料謝元修稱病不見。如今再見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堂下之人想來就是晉北王,鄙臣於西戎時便聞王爺儀表不凡,與公主乃佳偶天成,此番聯姻定能爲齊國和大齊帶來祥瑞。今日一見,似與傳聞相差甚遠。”謝元修神色怡然,彷彿身處的不是大齊的朝堂而是西戎的宅邸一樣,他接過內侍遞上的茶,從左手換到右手,最終穩穩地按在桌上,一口未飲。

公主?

但見陛下目色微沉,鄭雲情無暇顧及此一稱呼,恭恭敬敬地爲其施了大禮,又問候了他身後的西戎使臣,雙方面色才緩下來。

“公主無端困在火場,陛下可曾查明起火原因?”謝元修轉了話頭。

鄭雲情立刻躬身揮手讓人遞上一本奏章,應聲道:“臣姍姍來遲就是爲了此事,現下起火原因已調查清楚,錄於此冊請陛下過目。”

裴玄策接過略翻幾下,面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鄭雲情知道這算是勉強圓過去了。

那冊子被遞到謝元修身側,他並未接過,只略有深意的看他一眼,“王爺倒是消息靈通。”

“鄭卿與南棠幼時相熟,如今又將結爲夫妻,上心些是再好不過的,畢竟這也是西戎與朕喜聞樂見的局面,謝相以爲呢?”裴玄策不動聲色地將矛頭拋出去,意在將此事化去。

而謝元修顯然並不打算就此放過鄭雲情,他將目光調向坐在上座的裴玄策,面色謹慎,語氣嚴肅:“公主險些葬身火場,鄙臣聽聞王爺見之不救,敢問陛下——可有此事?”

鄭雲情看到太子那一刻便想過他今日的行蹤已暴露。卻不曾想到消息竟已傳到西戎使者耳中。

“未及時救下南棠是臣之過,至於視之不救一事乃子虛烏有,臣當時趕到酒樓殿下已將人救出,若要論罪責,臣甘願領罰,若論臣見死不救這一說法,恕臣不敢苟同。”他少有如此謙卑的時刻,現下爲了一個女人折腰請罰還是頭一遭。

謝元修似笑非笑道,“是不是隔岸觀火鄙臣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定奪,今日入宮覲見陛下也不是爲了來興師問罪。”

“按西戎國曆來算,公主與王爺八字不合,命格相剋,我朝陛下有心以此姻緣促得大齊與西戎的安穩,卻不料違背天意,公主在婚前遭此劫難,恐怕是上天的警示,爲防生變,請陛下將婚期順延,待我朝欽天監按國曆推算出黃道吉日再定下大婚之日。”

國曆?八字不合?婚期順延?

誰都沒想到謝元修這一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鄭雲情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下來。

遲則生變,如果這一次娶不到南棠,那以後就絕無機會再翻身,一想到要時刻被爲人傀儡操控……

“是朕思慮不周,未遣人合過兩國國曆,所幸只爲二人辦了定親宴,大婚之日尚未定下,一切按宋皇的意思來。”

陛下如此輕易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鄭雲情詫異的看向裴玄策,只見他眉目間籠罩着一層陰霾,素日裏的平和之氣全無,像是一直在壓抑着股怒意,甚至是暴戾。

他自幼侍奉在陛下身側,陛下的一喜一怒他都再熟悉不過,如今這副模樣,山雨欲來風滿樓,而且他十分確定——這分怒氣是衝着他來的。

“臣,謹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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