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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自家阿孃與父親的這番對話,容舒自是不知。

這大半月來,父親縱着她要東西,祖母差人來訓斥她時,他也替她擋了回去。

容舒長到十八歲,還是頭一回見容珣有點兒父親的模樣。

只是太晚了,她已經不是幼時那個等着父親抱的小女娃了。

父親離開時魂不守舍的,瞧着好像有些悲傷。容舒只當沒瞧見,總歸他回了秋韻堂會有人安慰他。

翌日一早,容舒難掩雀躍地坐上了馬車,一拋溫婉沉穩的大家貴女做派。

沈氏睇她:“可讓人去知會允直了?”

容舒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她把這茬給忘了。

雖說顧長晉不會在意她是住侯府還是住莊子,但依照規矩,她還是該告知一聲的。

沈氏一臉無奈,掀開簾子讓周嬤嬤遣人去梧桐巷遞話。

不多時,馬車便踏着轔轔之聲出了城,往京郊的鳴鹿院去。

馬車出城門的時候,沈氏派的人也到了梧桐巷。

顧長晉下值回來,常吉便提了一嘴兒容舒與沈氏去莊子住的事。

清蘅院的事他一直知曉,此時聽常吉這麼一說,下意識便想——

容舒與她娘去莊子住,可是侯府那些人相逼了?

大約住多久會歸來?

這些問題冒出來的同時,顧長晉心中立即又起了個念頭:如此也好,她不喜歡承安侯府,去莊子大概會快活自在些。

從前她在揚州最愛進山裏宿個十天半月的,說山上一日,勝卻城中十日。

顧長晉摘烏紗帽的動作一頓。

又來了。

那些與她相關的事總是見縫插針般,時不時從腦海冒出。

明明那些事他從不曾聽聞過,椎雲的信裏也不曾提及,容舒亦不曾同他說過。

可他偏偏就是知曉。

顧長晉不願深究他爲何會知曉,半落下眸光,碾碎了原先盤桓在舌尖的問題,淡淡“嗯”了聲。

常吉覷着他的臉色,不知爲何,方纔有那麼一瞬間,主子的氣息十分僵冷。

莫不是朝堂上又有煩心事了?

思及此,他立馬從袖筒裏抽出一封信,壓低聲音道:“主子,椎雲回信了。”

顧長晉眸光一凝,讓常吉拆了信。

閱畢,他捏着那薄薄的信紙沉思了小半個時辰,常吉見他不語,也不敢吱聲,待得顧長晉將信扔進銅爐裏燒,方問:“椎雲那頭可是有甚不好的消息?”

“十多年前戲樓的那場火的確是人爲的。火起時,整座戲樓的門都被鎖了,一整個戲班子的人都在裏頭,除了柳元。”

常吉瞳孔一縮。

“這是將一整個戲班子的人活活燒死了?這般狠辣的手段,定是楊旭那閹孫子乾的缺德事!只那柳元,究竟是甚態度?”

柳元是甚態度?

顧長晉輕叩書案。

椎雲說柳元一瞬不錯地看着那場大火將戲樓燒成灰,旋即便笑吟吟地跟着楊旭回了府,當夜便拜了楊旭做乾爹,第二日就在那府裏開開心心地給楊旭唱起小曲來。

顧長晉長指一頓,“難說。”

耳聽爲虛,眼見也不一定爲實。柳元此人,顧長晉暫且摸不透。

而他背後之人是誰,顧長晉同樣沒有頭緒。

那人手裏分明握着楊旭的所有罪證,卻只命柳元在他大婚之日送來一份楊旭賣官鬻爵的密信。

那密信扳不倒楊旭,若他當初拿到密信便急功近利地告起楊旭,不僅傷不了楊旭,反而會讓楊旭起戒心,甚至會令他的走金殿之舉多了點功利意味,惹帝心不喜。

那人用他還有許鸝兒案,矇蔽了楊旭的雙目,使其放鬆了戒心。

楊旭以爲捨棄一個侄子以及他御前秉筆的位置,便能將許鸝兒案引起的風波徹底平息。

卻不料在他卸下心神的剎那,一場萬民請願的暴亂轟轟烈烈地開啓了文官們對他的攻訐。

楊旭被關押後,顧長晉再回想這兩月來的種種,很快便想明白了,柳元送來的第一封密信是他背後人對自己的考驗。

唯有過了那人的考驗,他才能拿到那一匣子罪證,送到大司寇手裏。

是什麼人在考驗他?

那人又爲何一定要置楊旭於死地?

爲了削弱司禮監的勢力,還是爲了除掉一個擋路的棋子?

顧長晉盯着銅爐上的灰燼,緩緩闔起了眼。

……

時間一晃便到了十二月。

容舒在鳴鹿院住了一個多月,日子過得舒坦極了。

除了每日抽出幾個時辰翻看侯府的老賬冊查賬,旁的時間都是在陪沈氏調香撫琴作畫,偶爾還親自下廚給沈氏做些甜羹。

沈氏見她都要樂不思蜀了,到得廿一這日便將她趕回了梧桐巷。

“你離開夫家也快兩個月,再不回旁人可是要戳你脊樑骨了。允直與顧夫人體諒你孝順,允你回侯府陪我,但你不能仗着旁人體諒便得寸進尺。馬上年關將至,這是你在顧家過的第一個年,你不能不回。”

容舒欲言又止,很想同沈氏說顧家過年可冷清了,一點兒都比不上鳴鹿院熱鬧。

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到這會都沒敢同沈氏說她想和顧長晉和離的事,一是阿孃這趟到底是大傷了底子,她實在是不欲阿孃再操心任何事。

二是阿孃未必會同意她和離。

當初阿孃一知道她喜歡顧長晉便排除萬難替她定下了親事,就爲了讓她嫁個自己喜歡的人。

曾經她是真的喜歡極了顧長晉,繡嫁妝時阿孃不知打趣了她多少次。

這會便是她說不喜歡顧長晉了,在阿孃眼裏也不過是當她小孩兒心性,不會信的。

在和離這事上,她準備先斬後奏。

只可惜霓旌到這會都還不曾回信,也不知她打聽到聞溪的下落沒。

霓旌還有穆大哥每隔四個月便會給府裏的老管家送信報平安,年關定然也會送信,屆時霓旌不管找沒找到人都會給她遞個話。

容舒回去上京正好可以去將軍府問問。

重重思量之下,容舒乖乖帶着還未看完的那些箇舊賬冊回了梧桐巷。

夜裏松思院又亮起了燈,廊下昏黃的燈色延綿到月洞門,將地上的霜雪照出泠泠之光。

容舒回顧府的事,顧長晉在下記值時便聽橫平說了。

進松思院時,容舒正用熏籠取暖。

便見她雙膝曲起,淡紫色的襖裙裙裾罩着那熏籠,將裙裾支出一個半圓的小拱橋。

不必掀開那裙裾,顧長晉都知曉,她那雙小腳丫定然正挨着裏頭的小熏籠。

這姑娘最是怕冷,但凡天涼點兒,手手腳腳便要尋熱源。

顧長晉這會都還記着夢裏她的腳丫子緊貼他小腿肚的感覺。

腳步一緩,他晃了一下神。

張媽媽正帶着盈月、盈雀在拔步牀四周擺炭盆,餘光瞥見頓在屏門外的男人,訝異道:“姑爺。”

容舒忙回首,見顧長晉穿着一身官服立在那,便知他是剛從衙署回來,忙從榻上下來,趿上一雙蝴蝶鞋,盈盈一福,溫婉笑道:“郎君下值了。”

她下晌回到顧府便先去了趟六邈堂請安,薰了一身的藥氣。

這會剛沐浴過,嬌靨潮緋,眸若秋波,一頭半溼的發垂在身後,被門裏灌入的風撩起幾縷頰邊的碎髮。

大抵是風冷了些,秀氣的鼻不自覺地縮了縮。

顧長晉下意識便將身後的門一闔,道:“母親如何了?近來刑部事多,未能親自去探望,還望夫人見諒。”

容舒心裏挺驚訝的,沒想到這位忙得廢寢忘食的顧大人居然也會記掛着阿孃。

脣角壓出深深的笑靨,她感激道:“阿孃傷了些底子,但如今正一日日見好呢,多謝郎君掛懷。”

先前阿孃還未醒來,他曾派常吉往侯府送東西,還讓她安心留在侯府照顧阿孃,不必急着回梧桐巷。

周嬤嬤與張媽媽老懷安慰地說姑爺是個體貼人。

容舒倒不會因着顧長晉這點體貼便覺他對她有情,她不在顧府,他興許還能更自在些。

只她對顧長晉的感激亦是真心實意的,若不是他及時將孫道平送到侯府,她與阿孃只怕是要天人永隔了。

顧長晉聽出她語氣裏的感激,略頓了頓,道:“許鸝兒已經進宮,如今由皇后娘娘身邊得用的宮嬤親自教導。年關一過,三法司會一起提審楊旭一黨,楊旭的命如今已是無人敢保。”

他貿貿然提起許鸝兒與楊旭,容舒聽得一怔,很快便聽明白了,他這是在替許鸝兒報平安。

於是囅然一笑,彎成月牙的眼眸似盛滿星光的湖泊。

“那可真是太好了,郎君的努力沒有白費,鸝兒也不用怕會遇着楊旭的人了。”

她是真心爲許鸝兒高興,楊旭一黨沒了,她在宮裏也能踏踏實實地做女史了。

“多謝郎君特地同妾身給鸝兒報平安。”說着又是恭敬地一福身。

顧長晉淡淡頷首,他也不多逗留,說完該說的便出了屋,回書房去了。

盈雀鼓着腮幫子道:“姑爺怎地又宿在書房了?那麼個冷颼颼的地兒,有甚好的?”

容舒早就猜着了,前世的這會他是真的忙得緊的,一直都宿在書房。

後來會來松思院住,還是她厚着臉皮去同他擠書房的羅漢牀,這纔將他逼回了松思院。

彼時容舒是當真想在書房陪他睡,誰料那羅漢牀又硬又冷,她睡了沒幾日便凍出病來。

想記起那會自己的行徑,容舒臉頰都有些燙。

要擱現下,傻子纔去書房白挨凍呢,她這拔步牀放上炭盆,把幔帳一放,再冷的霜雪天都是溫暖如春的,不知多舒服。

張媽媽虎下臉訓了盈雀一聲:“姑爺公務繁忙,宿在書房也是爲了百姓,你在這多嘴甚!”

容舒縮了縮肩,軟語笑道:“二爺愛睡書房便睡書房,這拔步牀他大抵也不愛睡。”言罷,便甩下軟綢鞋上了榻,撥了撥熏籠裏的細碳,繼續暖腳丫子去了。

張媽媽聽出容舒話裏的調侃,疑惑地望了她一眼,見她面上並無悲傷難過的神色,這才鬆了口氣,瞪了盈雀一眼。

盈雀吐了吐舌頭,不再多嘴。

容舒一夜好眠。

臨近年關,上京是一日比一日冷。

天寒地凍的日子,容舒可不願意往外跑,偶爾到院子堆幾個雪兔兒、雪貓兒便當是得了落雪日的野趣。

雖鮮少出門,但還是將顧府裏過年節要用的年禮、要裁的新衣,還有各類喜慶的桃符、燈籠、長生果紅棗之類的喜果都一一備全。

當今聖上過年節不愛熱鬧,從前也就除夕這日會設宮宴,只新近幾年,卻是連除夕的宮宴都取消了。

除夕這日,顧長晉一早便被談侍郎攆回家。

馬車纔剛駛入梧桐巷,便聽得一聲清脆的——

“姑娘,您仔細腳下,可莫要摔倒了。”

顧長晉心臟驟然一跳,慢擡了眸,掀開車簾往外望去。

幾個小娘子正在顧府大門那貼桃符,正中一人身披大紅繡白梅的斗篷,立在一張高杌上,踮起腳敲桃符。

露在空氣中的一截皓腕比落在她身上的雪沫子還要白。

顧長晉按了按左側胸膛,道:“停車。”

橫平應是,隔着老遠便扯繮停車,知曉主子是怕馬車驚到前頭幾人,是以手上的動作放得格外輕。

容舒敲好桃符,便由盈雀扶着從高杌下來,提着裙裾往後瞧了瞧,旋即滿意地點點頭。

“瞧我掛得多好!”

“是是是,我們幾人掛的桃符就數姑娘掛得最好了!”盈雀拍着馬屁道。

盈月可不應,上前把銅手爐放在容舒手裏,又替她將兜帽戴上,道:“就許您盡這麼一回興,後頭的桃符您可不能掛了,從那高杌上摔下來,可不是鬧着玩的!”

她方纔心都要揪起來了。

容舒道:“這不是百姓們特地送來的桃符麼?百姓們的心意可不能辜負,我掛在大門處,哪日他們經過時見着了,也會高興不是?再說,我幼時——”

容舒原是想說我幼時可爬過比這更高的地方呢,可餘光瞥見遠處一輛停在巷子口的馬車,話音便頓住了。

橫平一扯馬繮,馬兒“噠噠”着往前慢行,不一會兒便到了顧府大門。

容舒趕忙收起一身皮猴兒氣,掛起個溫婉的笑容,喊了聲:“郎君。”

顧長晉一下車便見着掛在大門邊的兩幅桃符,上頭畫着狻猊、白澤,下書左鬱壘、右神荼。

畫是尋常畫,書墨亦稱不上有筋骨。

“這是今個一早百姓們送到府裏的桃符,說希望郎君歲歲平安,無懼邪祟。”容舒一雙桃花眼漸漸彎下,“除了桃符記,還有屠蘇酒、長生果、麻桿、金鋮炮。”

風動,檐下積雪落了幾片在她兜帽上,她猶若未知,仍舊笑道:“郎君做的事,百姓們都感激着!”

泠泠霜雪日,她溫然含笑的聲音連寒風都捨不得吹散。

字字入耳。

顧長晉與她對視須臾,喉結微微一滾,道:“桃符可是還未掛完?餘下的我來掛。”

百姓們送來的桃符委實不少,顧長晉連小廚房的柴門兩側都掛上桃符。

容舒將剩餘的桃符珍而重之地放在一個小箱籠裏,問顧長晉她能否將剩下的桃符帶去鳴鹿院掛。

桃符每年都要做新的方纔好,剩下的留到來年掛可就不美了。

【百姓們的心意可不能辜負。】

容舒問這話時,顧長晉耳邊響起她方纔掛桃符時的笑語,淡嗯了聲,道:“夫人若喜歡,自可拿去。”

桃符掛好後,天已經徹底暗下。

二人換上簇新的衣裳往六邈堂去。

尋常人家過除夕素來是熱熱鬧鬧、張燈結綵的。

顧家卻冷清得很。

松思院還好些,好歹年畫、桃符、紅綢、爆竹、喜果一應俱全。

六邈堂這裏卻是一星半點的年味都無,連燈籠都是素青色的,沒半點兒喜慶。

徐氏一到落雪日便要犯頭疾,與前世一樣,這場除夕宴只吃了半個時辰便散。

容舒與顧長晉並肩離開六邈堂。

張媽媽三人故意落了一大段距離,生怕吵着主子培養感情。

容舒有些無奈,卻也無可奈何。

“嘎吱”“嘎吱”的踩雪聲在二人的靜默中顯得格外突兀。

容舒決定給自己找點兒事做,從荷包裏取出個蜜棗便吃了起來。

顧長晉瞥了瞥她。

注意到他的目光,容舒又拿出一顆,道:“郎君要喫個蜜棗麼?”

她打小就不是個愛喫獨食的人。

顧長晉說不喫,容舒便不緊不慢地把第二個蜜棗也喫完。

二人快走到書房的時候,常吉冒雪前來,手裏揣着一封信。

“少夫人,護國將軍府的大管家方纔特地送來一封丹朱縣主的信。”

容舒一怔,趕忙接過信,道:“房管家可還在?”

“那大管家放下信便走了,只讓小的同少夫人報一聲,說丹朱縣主與穆將軍一切安好,等入夏了大抵便能回京述職了。”

容舒這才鬆了口氣,頷首笑笑:“辛苦你了。”說着,拿出紅封遞了過去。

常吉一怔,用餘光覷了顧長晉一眼。見自家主子沒甚不快的表情,這才哈着腰接過紅封,一模才知這沉甸甸的紅封有兩個呢,這是連橫平的份都備上了。

真是個妥帖人。

容舒拿了信,着急着要回屋看,忖了忖便道:“郎君今兒大抵還要在書房忙公務,妾身便不打攪郎君了。”

說着盈盈一福,轉身喚上盈月幾人,步履匆匆而去。

常吉總有種主子被少夫人嫌棄的錯覺。

雖說主子本就打算要宿在書房,但主子說與少夫人說,那意義可就完全不一樣。

方纔少夫人那話聽着,怎麼好像很希望主子睡在書房似&303記40;……

容舒回到松思院便迫不及待地拆了信,看完信中的內容,柳眉忍不住一蹙。

怎會如此?

直至將信中內容一字一字看了兩遍,她方擡起眼,將信折起,從一邊的六合櫃抽出一封文書,一同塞入袖筒裏。

張媽媽給她端了碗甜羹進來,見她伸手去取黃梨木架子上的狐裘,不由疑惑道:“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容舒披上狐裘便提上一小壇屠蘇酒,笑道:“我去尋二爺說幾句話,你們不必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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