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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前,山東兗州大旱,境內火傘高張、焦金流石,曾經的肥田沃土被烤得寸寸龜裂。
長期缺水斷糧之下,良民被逼成了流民,四處搶食。
災情嚴重的地方,甚至有人易子相食。
徐馥往他懷裏塞了一袋兒饅頭,將他扔進那羣流民裏。
“硯兒,去吧。去了你才知曉,人爲何不能心軟,不能仁慈。”
徐馥笑着,面上的笑意溫柔且憐憫。她長手一推,毫不留情地將他從馬車裏推下。
“嘭”的一聲——
乾涸的地面揚起一陣沙土,他砸入塵土的瞬間,四周立即涌來一羣衣衫襤褸的流民,映入眼簾的那片清澈天空頃刻間便被一隻只枯瘦烏黑的手遮擋住。
那時他只有七歲,在一羣餓得兩眼發綠的難民裏,不僅他懷裏的饅頭是食物,他也是。
他已經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繡着如意金絲雲紋的鞋早就跑爛,他光禿禿的腳底血跡斑斑,被炙熱的地面燙出一個個血泡。
他往密林裏跑,風聲獵獵而過,灌入他嘴裏的風就像火裏烤過的細刃,在他喉頭割出一片腥甜。
林子外圍的樹倒了一大片,樹葉、樹根全都成了流民裹飢的食物。
他只能往有猛獸出沒的林子深處跑。
顧長晉對密林天生有一種歸屬感。
幼時父親揹着他上山打獵,曾諄諄教他如何在山林裏狩獵,又如何藏起自己的蹤跡。
“歲官兒,腳要輕,手要穩,心,不能慌。”
“記住,永遠都不要把你的弱點暴露出來。”
“一旦暴露,你便狩不成獵。反而是那些猛獸,會把你當做獵物,將你生吞活剝。”
密林內圍的樹還立着,一棵緊挨着一棵,父親的話指引着他穿梭其中。很快他用力攀上樹枝,輕身一躍便上了樹。他迅速往上爬,將自己藏在一團陰影裏。
那夜的月色如鎏銀,密林深處有狼嚎聲,密林外充斥着男人的怒吼聲、女子的悲泣聲,甚至是裂帛聲。
他藏在樹上,始終不敢閉眼。
三日後,徐馥將他接回馬車,問他:“硯兒,姑母再問一次,那隻獒犬的命,你可還要留?”
小少年一身血污,口脣乾裂,長滿血泡的腳汩汩流着血,一步一個血印子。
他擡眼望着徐馥,面無表情道:“不留了。”
徐馥緩緩笑開,拿帕子溫柔擦拭他被細枝碎石刮破的臉,欣慰道:“好,回去後,你親手殺了它。”
那隻獒犬叫阿追,是伴着顧長晉長大的夥伴。
顧長晉抿緊了脣,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墮冰窖。
可身體卻是滾燙的炙熱的,好似頭頂那烈陽透過他血肉模糊的傷口,往他的四肢百骸點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此時的刑部大牢裏,那熟悉的火燎之感再次襲來。
不是不疼的,他想。
顧長晉彎腰低身,雙手穩穩托起金氏,溫聲道:“你無需謝本官,本官不過是秉公辦案,斷擔不起你這一聲謝。你,且再等等。”
等什麼他沒說,可金氏明白。
婦人張了張嘴,乾涸的眼涌出了淚。
“民,民婦…等着,”她絮絮地說,像是想起什麼,又道:“民婦——”
出口的每一個字變得那樣艱難,可金氏依舊慢慢地把餘下的話從舌尖推了出
來:“不曾,認…過…罪。”
她不曾認過罪。
從不曾。
認罪了,她會死,鸝兒一輩子都逃不開那人。
她受再大的罪也不肯鬆口,是那些人捏起她缺甲少肉的拇指畫了押。
恩公爲她伸冤,她不能讓他以爲她曾認過罪。
她要讓恩公知道,他救的這人,不曾認過罪,到死都不曾!
金氏被淚水淹沒的眼始終望着顧長晉。
顧長晉緩緩頷首,鄭重道:“我知道,你從不曾認過罪。”
……
獄中過道狹長逼仄,顧長晉從裏行出,大門推開的瞬間,薄薄的曦光如水般涌入。
獄裏獄外,儼然是天上地下兩個人間。
談肆元回眸望了望他,道:“既然非要來上值,那便隨本官一同去審許鸝兒與金氏的案子。她們翻案的證據是你去昌平暗訪得來的,整個刑部也就你最清楚這些證據。”
顧長晉在刑部忙了整整五日,常吉每日都給他送湯藥送喫食。
九月初二,他親手寫下許鸝兒案定讞的判牘,這份判牘當天便被送進去大理寺複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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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常吉、橫平驅車來接,常吉憂心忡忡道:
“那大理寺卿是內閣那位首揆的門生,都察院那位左都御史又與司禮監的大掌印交好,這兩位大人可會從中作梗?”
當初顧長晉一心要將許鸝兒的案子捅到嘉佑帝面前,便是因着大理寺、都察院、司禮監與內閣之間那層道不明說不清的關係。
刑部重審後,將判牘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只要拖上一兩個月,把金氏拖死了,那這案子便徹徹底底蓋棺定了論,再難翻案。
顧長晉閉眼道:“皇上盯着,不管是李蒙還是孟宗,都不敢護楊旭。”
李蒙與孟宗便是常吉方纔嘴裏提及的大理寺卿與左都御史。
常吉肩膀一鬆,“如此主子總算是沒白忙活了!”
看了看顧長晉,又心疼道:“主子這幾日都不曾好好歇息,今兒回去好生睡一覺罷。”
顧長晉的確是許久不曾好好睡過了,心口悶悶的,大抵是內傷又復發。
回到書房,他簡單梳洗後便在榻上躺下。
然而,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忽然一片亮光刺入眼簾,他下意識縮了下眼皮,緊接着便用力地睜開了眼。
入目是滿屋明晃晃的光,光裏立着個少女。
她正低着頭,拿着調羹慢慢攪着瓷碗裏烏黑濃稠的藥。
“郎君的藥已經不燙了。”她側過身,笑意盈然地捧着個青底白花的藥碗,“郎君在刑部忙了那麼多日,喝了藥便早點歇吧。”
柔胰似軟玉,比那青花瓷碗上的白玉蘭還要美。
顧長晉目光往上挪,對上她那雙瀲灩的桃花眸,也不知爲何,竟乖乖地接過那藥碗將藥喝盡。
然而藥入口時,他卻覺着奇怪。
總覺得此時此刻她不該在這,他也不需要喝藥。
正欲深思,手上忽然一輕,那姑娘拿走了他手裏的空碗,又給他遞來塊蜜餞。
“郎君喫塊蜜餞甜甜嘴吧。”
顧長晉吃藥從不怕苦,也從不愛喫那甜甜膩膩的蜜餞。
他心裏起了絲不耐,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接過那蜜餞填進嘴裏,想着早些喫完她便能早些離開書房。
她的確是準備離開書房了的,收拾好藥碗,溫言叮囑了兩句便提步往門口去。
然而離那
扇木門尚有一步之遙時,她忽又停下了步子,微微側身,問他:“郎君因何難受?”
顧長晉微怔,再次擡起眼,細細瞧她。
他知她生得美,可與她成親半月有餘,他從不曾認認真真看過她。於他而言,她只是徐馥強塞給他的人,與陌生人無異。
他弄不清徐馥的用意,只能不遠不近地冷着她。
好在她不是那等驕縱煩人的性子,他雖不喜她,但十分滿意她的規矩。
可眼下,當她問出那句“郎君因何難受”,那便是越矩了。
顧長晉心底的不耐儼然到了極點。
金氏死了,他的確是難受。
可他的這點子難受便是連自小在身邊伺候的常吉、橫平都瞧不出來,她憑什麼看出來?
他微後仰,後腦枕着椅背,用淡漠的目光一寸一寸梭巡她的臉。
從細長的眉、清潤的眸到花瓣般柔軟的脣,彷彿是頭一回認認真真看這個人生的什麼模樣,連她耳垂裏那顆小而淡的胭脂痣都不放過。
他承認,這位容家姑娘的確是如嬌花般惹人憐愛的大美人。
可這樣一個養在深閨裏的嬌花,她又能懂什麼呢?
不過一個錦衣玉食、自幼不曾受過苦的閨閣千金罷了,成日裏憂愁的大抵就是花落了多少,明兒是不是個好天,喜歡的簪子、綢緞買不到了這般瑣碎無聊的事。
她可曾見過人喫人的慘狀?
可曾試過被人推入一羣豺狼虎豹裏?
又可曾……
親手把刀扎入同伴的脖頸?
他知她喜歡他,她那雙清潤瀲灩的眸子從不曾掩藏她對他的喜歡。
可她喜歡他什麼?這具皮囊麼?
還是他少年狀元郎的虛名?
又抑或是他不畏權貴、捨身爲民的所謂壯舉?
她可知,真正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長晉對她的喜歡嗤之以鼻。
看出她對他的擔憂,他冷眼旁觀着,那句“夫人又懂什麼”已然到了嘴邊。
可就在這時,他的心狠狠一縮,而後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瘋狂跳動,彷彿下一瞬便要炸裂。
這熟悉的心悸令他面色一冷。
顧長晉豁然站起身,擡起眼,環視着這間熟悉的屋子,忽地眸光一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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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
他又入夢了!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一聲一聲響在耳邊,顧長晉閉眼,抱神守思,不再去看光裏的人。
時間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只過了一剎,眼前的書房終於似水中攪動的倒影一般,漸漸扭成一團碎光。
再睜眼時,那眼若桃花一臉憂色的少女晃動了幾下便消失在那團碎光裏。
顧長晉鬆了心神,以爲自己馬上便要離開這個夢了。可下一瞬他眼前一暗,倏然落入一條黑暗的甬道里。
好似又回到了刑部大牢那長長的彷彿望不到盡頭的森冷過道。
陰冷、鹹腥的風捲動着他的衣裳。
他皺眉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盡頭處見到一絲光亮。
然而尚未靠近那點光,一道熟悉的聲音便在黑暗裏驟然響起。
“顧長晉,救她!”
“快救她,顧長晉!”
他微微眯起眼,朝那光亮處望去。
盈月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方纔悄聲
道:“大夫不是說姑爺傷得很重嗎?怎麼奴婢瞧着姑爺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樣。”
“誰說不是呢?”盈雀接過話茬,“若是傷得重,怎還能去書房辦公?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兒就不必急匆匆趕回來了。”
容舒盯着碗裏的半顆板栗仁,想起前世,顧長晉也是如此,醒來剛喫完湯藥,便下牀去了書房。
那時她也以爲他的傷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幾名大漢將軍從宮裏擡回來,方纔知曉,他一直忍着高熱,淌着血在爲許鸝兒母女陳冤。
顧長晉,其實是個好官。
一個走在刀刃上,阻人財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纔會有長安街的刺殺,纔會有後來的萬重驚險。
當初便是他這與琨玉秋霜比質的品格惹她傾了心。
誠然,摘星樓之遇,容舒的確是對這位寒門公子動了心。
可也不過是動心而已。
人這輩子那般漫長,能讓自己動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帶走那盞摘星燈,不過是爲了紀念自己頭一遭對一個男子動心。
真真正正對顧長晉傾心,是在知曉他就是那位在金鑾殿上告御狀的狀元郎開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從開春一直下到夏末。
欽天監在年初時便預警了黃河將有大水,朝廷撥了六百萬兩用來加堤固壩。可洪水來時,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數濟南、開封受害最重。
聖人震怒,令人嚴查,底下之人官官相護,最後只交出三名知縣頂了罪。
恰巧來年的三鼎元,狀元出自濟南府,探花出自開封府。二人趁着金殿傳臚直面聖人之機,竟不約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員來。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開封、濟南上上下下數十名官員貪墨橫行,侵吞了朝廷用來加固堤壩的銀子。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黃河水患氾濫,濟南、開封兩府城平地成湖,漂毀官民廬舍無算,溺死者一萬二千餘人(1)。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月後,濟南府、開封府數十名官員或罷官或下獄。
地方大臣背後的裙帶關係素來錯綜複雜,顧長晉與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場揚了名,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禮監裏的幾位大監。
與顧長晉成親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過多少漫漫長夜。
以筆爲刃,他給許多人翻了案,又將許多人送進了牢獄。
甚至於後來,沈家與承安侯府通敵一案,顧長晉說人證物證皆在,她心裏也是信的。
只是有時候即便是鐵證如山,依舊有冤假錯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時苑的那兩個月,曾細細捋過這樁案子,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侯府裏有誰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先說三房,不管是見識淺薄的容老夫人還是無心官場、四體不勤的父親,都不是會犯下通敵之罪的人。
沒那個膽,亦沒有那個本事。
再者,荷安堂與秋韻堂的喫穿嚼用全是阿孃掏銀子。
這些銀子花在了哪裏,荷安堂與秋韻堂又有多少積蓄和進項,阿孃心裏門兒清。
若三房真有人與敵寇勾結斂了財,阿孃不會連半點蛛絲馬跡都瞧不出。
至於大房與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過身後便鮮少出門,一門心思守着大堂兄過活。大堂兄整日裏拘在學堂讀書做學問,及冠後又去了國子監,從不曾出過上京。
二伯母與大伯母一樣,也是一顆心都撲在三個孩子身上。
往日裏便是得
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韻堂去,活動軌跡就不曾出過承安侯府,連孃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腦海裏浮出一張剛正英武的臉。
二伯父過去十年一直鎮守在遼東。
遼東與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遼東都司下的金州衛任鎮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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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位二伯父雖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謀,但也是一名悍將。這些年鎮守遼東立下不少功勞,容舒記得,明年二伯父便會擢升至正四品指揮僉事。
遼東都司隸屬左軍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調回上京的衛所來。
容家出事前兩個月,二伯母還曾喜滋滋地說,二伯父很快便能調回上京了。
可高興沒幾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關在四時苑時,不曾得到過關於容家、沈家通敵案一爪半鱗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爲何本來一直不認罪的父親會忽然便認了罪。
她這父親文不成武不就,還同祖母一樣,時常拎不清輕重。便是想要通敵,也沒得那個能力。
偏偏罪證乃舅舅沈治親自託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與阿孃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視如己出。
阿孃在獄中一再同她說,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證明沈家與容家的清白。
只當初阿孃同她說這話時,尚且不知罪證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顧長晉同她說,她才知曉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這個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揚州。
而顧長晉明年便會以欽差御史的身份去揚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兒從清蘅院帶回來的老參吊個湯,給書房送去。”
書房。
顧長晉翻看完先前暗訪得來的證據,便鋪紙提筆,對常吉淡聲道:“磨墨。”
兩個時辰後,一份言辭犀利的呈文靜靜躺在書案上。
顧長晉放下筆,揉了揉眉心,面色較之剛剛又更灰敗了些。
常吉見他終於寫完,這才捧着個藥碗,面露無奈之色地催顧長晉用藥。
“這藥本該兩個時辰服一次的,這都晚了半個時辰了。”
顧長晉嗓子眼正幹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湯藥苦如黃連,仰頭便飲盡。
待他喝完,常吉又從一個精緻的梅花食盒裏取出個白瓷湯盅,揭開盅蓋,道:“主子先喝點兒湯,橫平去小廚房提粥了。”
顧長晉拿溼帕子擦手,聞言便往湯盅看了眼,目光在上頭的一對兒人蔘凝了凝,道:“誰送來的蔘湯?”
“自然是少夫人啊,這湯半個時辰前便送來了,少夫人當真是一心記掛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誇了幾句。
顧長晉長手一伸,將盅蓋穩穩蓋了回去。
“將這蔘湯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這可是香噴噴的百年老蔘湯哪!”說罷,他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顧長晉不語,只擡了擡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這樣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讓人吊的湯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傷心。”
常吉這話不知爲何,竟讓顧長晉想起夢裏,容舒醉意薰然又隱含怒氣的那句——
“你還將我給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斂了斂眸,心裏不免又是一陣煩躁。
在常吉即將邁出門檻時,竟鬼使神差地添
了句:“就說我喫的湯藥與老參藥性相沖,這蔘湯讓她留着自個兒喝,她這兩日也累了。”
常吉前腳剛走,橫平後腳便提着一盅粥回來。喝完粥,又換了藥,顧長晉洗漱後便歇下。
牀頭一盞素燈幽幽燃着,顧長晉盯着青色的帳頂,慢慢入了夢。
夢裏反反覆覆是那些畫面。
她一臉驚慌地撲向他,柔軟順滑的髮梢擦過手背,微微的酥癢。還有她醉眼朦朧地瞪着眼,不服氣地說他是大尾巴狼。
他試圖擺脫這些支離破碎的夢境,於是皺着眉,喘着氣,一點一點抱守心神,夢裏容舒終於漸漸遠去。
他鬆了口氣,然心神一鬆,夢境急速轉換,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張做工講究精細的拔步牀裏,鳳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於一室喧鬧中拿着柄玉如意,輕輕挑開了她的紅蓋頭。
分明是燈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當她擡眼看來時,周遭的燈火彷彿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裏。
顧長晉聽見自己低低喚了聲:“容昭昭。”
那聲微啞的“容昭昭”剛從脣角逸出,男人便驀地睜了眼。
雜亂無章的心跳聲彷彿在耳邊“咚咚”響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亂的眸子漸漸恢復了清明,長眉隨即重重一擰。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聽見羅漢牀上的動靜,忙支起腦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兒難受?”
身上的肌膚一片滾燙,傷口亦是赤赤發疼,的確是難受的,可這樣難受尚可用意志力壓着,而夢卻不能。
顧長晉不想再睡,撐着身下榻,啞聲道:“什麼時辰了?”
常吉回道:“丑時剛過,主子可是要起了?”
顧長晉唔了聲,緩了緩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進來,談大人馬上便會到梧桐巷。”
昨兒東廠故意放走幾名死囚,在長安街製造混亂,想趁機殺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會袖手旁觀,談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談肆元。
這些年死在錦衣衛與東廠手裏的清官良民不計其數。顧長晉不過是六品小官,東廠的人自然是想殺便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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