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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當晚譚氏族中有族老過世,譚廷沒有回正院,接下來的兩日亦因此喪事忙碌了起來。

項宜在某日的間隙裏,又去了一趟偏僻小院。

她把譚廷的態度明白說了出來,本以爲楊木洪會甚是失望,但這位老同知也只是苦笑了一聲。

“譚家大爺所慮並不爲過,畢竟是這樣不巧的時機,放在誰身上都該心有疑慮。”

他倒是甚能理解譚廷。

顧衍盛也不覺得那位譚家宗子會立刻相信,他看了項宜一眼。

“宜珍不必爲難,我們藏身此地,能得譚氏居中姿態已是幸事。”

他說着,笑着將項宜細細補充的輿圖拿了出來。

“宜珍這圖畫的極好,此番東宮會派船來接應我等,我選了多處接應之地,宜珍幫我看看可妥?”

項宜的心思一下被拉到了輿圖上。

上次譚廷騎馬帶着她去的碼頭,是清崡最大的碼頭,但這樣的地方陳馥有一定會布控人手。

她細細看着顧衍盛選得幾處可停船的河岸,點了點頭,“大哥選得地方偏僻穩妥。”

顧衍盛聽了便放下心來,點了其中一個地方,“若能在此處上船再好不過,旁的皆是預備,最好是用不上。”

話雖這麼說,但他們這一路從江西一路奔至此地,艱辛頗多。

東宮馬上要來人接應,之後他們便不再擔心於陳氏的追殺,陳馥有等人豈能不知道這時機的重要?只怕也不會就這麼放任他們順利離開。

項宜又提醒了顧衍盛小心,“大哥可與東宮商量了時日?”

她這麼問了,顧衍盛目光在她臉上落了落,只一瞬,又極快地收了回來。

“過三五日吧。”

項宜並未留意到他的神色,只是點了點頭,又淺言了兩句,便準備告辭了。

楊木洪讓她不必再爲自己費心,“夫人不必因爲老朽的事情,與譚家大爺生了罅隙。”

項宜對此並未說什麼。

她與譚家大爺之間,何止罅隙,只怕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顧衍盛對此沒有多言,讓她回去好生歇息,“這些日,是大哥讓你費心了。”

項宜不明白大哥緣何這般客氣起來,本來他也是爲所有寒門庶族的人奔走,難道她就不是他們中的一人了嗎?

但未及多言,大哥就叫了蕭觀現身,讓蕭觀護送她回去了。

譚家。

正院的迎春枝條凌亂地被吹在風中。

譚廷從外院書房回到內院書房,又從內院書房轉到了正房裏,最後坐在了項宜常用的書案前。

她雖然用這張書案篆刻,但尋常時候都收拾的乾乾淨淨,零碎的物品俱都放在匣子裏,只留一隻花壺在案上。

花壺裏插着一枝白梅,有些隱約的香氣淡淡在書案上飄動。

譚廷連着兩日忙碌,都未曾同她好生說話了,兩人之間彷彿都生疏了起來。

譚廷悶得難過。

可是那楊木洪的信,確實難以令他信服。

窗外的風鼓着窗子吹進了一縷,將梅香打散開來。

恰在此時,院中有了動靜,有小丫鬟的聲音傳進來。

“夫人回來了。”

他立時站起了身來,舉步走到門前,她恰好撩了簾子進來。

兩廂走近,項宜額頭險些碰在譚廷的胸前。

男人只怕她摔倒,連忙伸出了手去。

只是與此同時,項宜在感應到兩人之間過近的距離後,徑直向後退了一步。

“原來大爺在房中是妾身衝撞了。”

她垂首行禮。

譚廷的手頓在半空,在兩人拉開距離的冷清空氣裏,愣了一時才收回了手。

“宜珍回來了”他輕聲。

“是,大爺安好。”她迴應。

兩人工整對仗一般的兩句之後,房內房外安靜了下來。

譚廷是知道的,他若是不多說,她也絕不會多言。

他只好又問了一句。

“那楊木洪今次有沒有又說什麼?”

他還能主動問起此人,也是令項宜意外。

項宜想了想,道,“楊同知並未多言,只道大爺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譚廷聽了就忍不住想要冷哼。

此人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證據,那麼也自能來來回回說這樣的話,玩弄些心術把戲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妻子半垂着的眼簾上,冷哼又收了回來。

他不想再當着妻子的面說那人的行徑,怕再引她誤會,只能抿着脣半晌,悶聲提醒了她一句。

“宜珍不要輕信於他。”

這話也令項宜無法表態。

如果她沒有見過楊木洪,或許會點頭應下,但她見到那老同知,着實沒有在他身上看到怎樣的算計,反而是濃重的愧疚

只是她亦理解譚廷,便沒再回應。

兩人之間再次安靜下來,連風都透不進這無言的氛圍。

半晌,譚廷只得暫時離開了。

日子一下彷彿回到了從前。

彼時他們全然不識對方,可如今瞭解了些許,卻還是回到了原點。

項宜在晚上難得的時間裏,將給譚廷的印章繼續做了起來。

房中有譚廷留下來的字跡,項宜從前是從不翻動的,今次拿了幾張出來,照着譚廷自己的筆記,在紙上繪下了“元直”二字,然後謄繪到了做印章的白玉石上。

她並不曉得,那其實是他送給她的白玉石,只是當下在那白玉石上,細細刻着他的表字。

她可能要快些替他做完這件小印了,她總有種預感似得。

身邊的一切在快速地變更着,也許不知道哪一日,她就要離開譚家,離開這裏,也就同他就此分道揚鑣了。

也許一兩年,也許一兩月,又或者就在這兩日了。

譚廷當晚宿在了正院,只是令正吉過來囑咐項宜,夜間風涼,早些歇息。

他沒有回來,項宜反而有了更多時間,挑着燈一刀一刀刻着給他的印章。

喬荇來了好幾次,見夫人還沒歇下驚訝得不行。

“夫人,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項宜看了一眼蠟燭,蠟燭燃到了底部,她剪掉拖下來的長長的燭心,將火光撥亮起來,讓喬荇去睡吧。

“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陳馥有自那日讓楊木洪跑了之後,便直接停了手,不再抓人了。

整個清崡都安靜了下來。

他是暫時停了抓捕的人手,但譚廷也收到了另外的消息。

翌日午間,蕭觀過來稟了一句。

“大爺,陳馥有自外地將人手都調到了清崡來,攏共算起來,有百人不止。”

這話讓譚廷挑了挑眉。

陳馥有這些天沒抓人,反而聚集力量準備行動,看來是有了更明確的目標。

看來是和顧楊二人,最後同東宮的接應有關了。

陳馥有的動作瞞不過譚氏,瞞不過譚廷,但眼下譚廷是中立的態度,在這兩方之中誰都不想幫。

他只是吩咐蕭觀繼續注意陳氏的動作,囑咐族人不要插手其中。

這水甚是渾濁,清崡譚氏並不想趟這趟渾水。

項宜昨晚將那給譚廷的白玉小印幾近完工,今日早間又雕琢了一番,便成型了。

喬荇簡直驚訝,“夫人怎麼這般着急?”

她問了,項宜淡笑一聲。

她亦說不清楚,興許只是覺得,不會在譚家留下很久了吧

只是這念頭剛閃過,眼皮騰騰跳了一番,一種不祥的感覺衝上了心頭。

她默然站了起來。

“去請蕭護衛過來。”

蕭觀剛照着自家大爺的吩咐,交代了手下事情,又讓人傳話各處的族人着意自身安危,莫要在那兩方衝突時,無辜遭殃。

這話前腳剛吩咐完,竟就被夫人找了去。

蕭觀還以爲夫人知道了什麼,來向他求證。

只是細看夫人神色,並不似那般,但夫人確實要臨時再去一趟那院子。

蕭觀只能又替她跑了一趟大爺的書房。

譚廷直嘆氣,也只能應下了。

誰想,項宜和蕭觀到了那院子,便察覺到了裏間的不對勁之處。

蕭觀立刻叫住了項宜。

“夫人別動,讓屬下先探一探。”

偏僻的巷口吹起一陣涼風,蕭觀前後探了一遍出來,愣了一息。

“怎麼了?”項宜急急問他。

蕭觀苦笑一聲,“夫人,這院子裏的人都走了,院中房中並無打鬥的痕跡,可見是想好了才離開的。”

他說着,替項宜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穿堂風便倏然涌了出來,項宜走進去,果真見到院中什麼都沒有了,再進到房中,更似從無人來過一般,空空蕩蕩的。

項宜訝然,略一思量,走到了牀邊,伸手向枕下探去,拿出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走筆利落地只寫了八個字。

“爲兄已去,吾妹安心。”

項宜愣了一下。

義兄他們竟就這般走了嗎?

她不由想起上次她問及大哥離開的時日,大哥還說要三五日,眼下看來,莫不是故意讓她不要爲他們操心?

她低頭看着這張讓她安心的字條,心下沒有安定下來,反而眼皮又騰騰跳了幾下。

她轉頭問了蕭觀一句。

“陳馥有的人是不是有幾日沒在各處搜尋了?”

蕭觀點頭,“是有幾日了。”

他自然是不能騙夫人的。

誰料夫人接下來又問了一句。

“陳氏這幾日,有沒有往清崡另外派人?”

這話一出,蕭觀直接頓住了。

他訝然看向項宜,完全想不到夫人竟然如此敏銳地,恰就問到了要處。

他着實頓了一下,想要回答,卻又想到大爺不欲插手的態度,以及吩咐族人莫要陷入那兩方的衝突裏,免得遭了無妄之災。

族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夫人了。

蕭觀一時間沒說話。

可項宜卻在他的態度裏,猜了出來。

“看來是有了”

陳氏絕不可能隨便放大哥他們離開,那麼這幾日按兵不動,實則暗中增加人手的意思,是不是得了確切的消息?

項宜不確定,因爲大哥也沒有似之前說的那般時日離開。

房中似乎還有些殘留的住過人的溫度,如此看來,他們應該是今日剛走。

而大哥他們在清崡並無別處可去,這是不是意味着,今晚他們就能與東宮來人接上,然後離開?

那麼陳馥有暗中增加的人手,又準備何時出手呢?

項宜又試着問了蕭觀兩句,可惜陳馥有私下裏的具體安排,蕭觀是當真不知道。

項宜自然也不會難爲他,只能揣着滿腹的不安與疑惑,暫時回府。

誰曾想,就在她剛到了鼓安坊譚家宗房的門前,竟就看到那陳馥有自譚家走了出來。

項宜叫住了蕭觀暫時停在了一旁。

陳馥有並沒有看見她,只是從譚家出來,一臉胸有成竹般的神色,嘴角勾着笑意,撩袍翻身上馬,然後叫了身邊的人,快馬加鞭地離了去。

在他這樣的神色裏,項宜瞬間一顆心沉了下去。

看來陳馥有,是已經提前得知了大哥與東宮來船的接頭之地了。

所以,他才這般胸有成竹。

那大哥他們怎麼辦?

總不能就這般束手就擒了

譚家外院書房。

譚廷讓正吉把窗子俱都打開,將房內令人悶窒的空氣盡數通出去。

方纔,陳馥有突然造訪。

與其說是造訪,不如說是來提醒,道他陳馥有今晚就要動手了,請譚氏萬萬不要插手。

畢竟他們要動手捉拿的,可是楊木洪。

譚廷彼時見到他那副樣子,便皺了眉。

但待他走了之後,譚廷腦海中禁不住又浮現出他兩次來譚家,提醒他要抓的是楊木洪的事情。

譚氏和楊木洪之間的恩怨,並不是什麼祕密,但陳馥有的表現也太着意於此了。

若是來提醒他一次也就罷了,又來了一次,是什麼意思?

就這麼拿準了這一點嗎?

譚廷眯了眯眼睛。

他們鳳嶺陳氏,是不是對此他和楊木洪之間的仇怨,太有信心了?

念及此,譚廷不由將楊木洪的信拿了出來,同時翻出來的,恰就是遠在京城的林姑父的書信

小小院試舞弊案,竟扯進來這麼多人?

譚廷沉默了起來,目光落在書房外間的廳裏,眼前陡然浮現出那日柳陽莊老里長,帶着好幾個村的人,來他這裏道謝的場景。

“雖然世家有祖訓、官府有明文,但是這年頭還有什麼人能當真照着祖訓和官府明文辦事?

“旁的世家是什麼嘴臉,咱們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過了。譚大人着實是同他們不一樣的,是真心實意與我們這些寒門庶族做鄰里相處的!”

房中安安靜靜,但這些道謝聲卻在譚廷耳邊響了起來。

他可以庇佑清崡、寧南乃至維平府這大片地方的百姓,但是其他地方呢?

就比如那舞弊案的江西?又或者其他朝野各地?

若是這次,顧衍盛還是沒能幫他們發聲,這些庶族百姓還能再發出聲音麼?

譚廷突然有種難言的感覺。

可是,如果他出手去幫,那麼幫的,也是那個害死了父親的小人楊木洪。

這樣的人,怎麼值得他出手

寒風從大開的窗子外呼嘯而入。

譚廷負手立在書案前,四面風吹。

耳邊風聲與混亂的思緒交融作響,一時間是柳陽莊及其他各村人的道謝,一時間又是父親英年早逝、闔族的哭聲,倏而變幻,又成了陳馥有兩番來此的有意提醒,以及那楊木洪書信裏驟然指認陳氏的言論

譚廷思緒如麻,緊緊閉起了眼睛。

下一息,他聽到一個嗓音清而淡的聲音。

“大爺有沒有想過寒門庶族出身的官員,並非盡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此聲一出,紛雜的思緒消失殆盡,混亂的腦海突然安靜下來。

譚廷深吸一氣,慢慢吐了出來。

陳馥有今晚便要動手了,他還能再等嗎?

他叫了蕭觀,想到蕭觀隨着妻子出門去了,剛要換人,就見蕭觀應聲上前。

原來是回來了。

譚廷沒再多言,直接吩咐了他。

“你帶着人跟住陳氏,若是陳氏膽敢今晚殺人滅口”

他說到此處微頓,蕭觀擡起頭來看向自家大爺。

他聽見大爺嗓音極低地開了口。

“不必猶豫,出手相幫吧。”

蕭觀睜大了眼睛。

“是!”

直到蕭觀離開,譚廷纔想起忘了問他,項宜去了外面的事情。

他只能又把正吉叫了過來,問了才曉得夫人回府就如常回正院去了。

她既然如常回去了,看來是不知道今晚的事情了。

譚廷稍稍放下心來,想到這兩日與她之間又變得疏離的關係,心下悶悶。

待晚間喫飯,他想了想,早早就去了秋照苑,只是到了秋照苑,卻聽說了一件事。

吳嬤嬤道,“夫人晚間不太舒服,已同老夫人說了,提前睡下了。”

譚廷訝然,轉身就出了秋照苑,徑直回了正房。

庭院裏靜悄悄的,他在房前放緩了腳步。

房中亦昏昏暗暗地沒有點燈。

他輕步走到牀前,只是在撩開帳子的一瞬,腦中忽然空了一下。

他轉身向房中問去,“宜珍?”

沒有人迴應。

房中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她的書案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壓着一隻白玉印。

他一時間顧不得她突然替他做好的印章了。

他打開了信,寥寥幾字書寫匆忙,一眼就看到了尾,但譚廷卻眼睛刺疼了起來——

大爺容稟,事出緊急,項宜不能置身事外,已離開譚家前去報信。

與大爺夫妻三年,深受譚氏照拂,無以爲報,項宜已仿大爺筆跡寫下休書一封,若事發便以此休書爲憑,絕不牽連譚氏。

如是項宜未能歸來,只盼大爺日後另娶佳人,花開並蒂,琴瑟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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