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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沿河一路北上,未等到春江水暖,反而因着北地春寒未退,衆人又將厚衣裳穿了起來。

但比起窩在清崡小縣城裏,這一路北上風光無限,楊蓁似江中的鯉魚一般活躍得不行。

譚建也想跟着一起躍,可被重打了一頓手板,老實了不少,每日只偷偷去看自己大哥的臉色,只有在大哥臉色好的時候,纔敢提出一二玩樂之事。

好在這兩日大哥心情尚算不錯,今日就下令在前面的滬國縣暫停半日。

譚廷停在滬國縣還有個旁的原因,此地有一妙音寺,是求姻緣的勝地,他們來之前,趙氏讓譚建一定要去一趟那妙音寺,替譚蓉求一枚姻緣石,願菩薩顯靈,讓譚蓉接下來親事定的順遂。

譚家只有這位小妹還沒有成親了,自然是要緊着他的。

且本地不僅生產姻緣石,還生產一種青玉,最適合做印章。

譚廷見項宜腿傷幾乎好利索了,便下令在此停上大半日。

滬國縣恰有集市,從碼頭出來便熱熱鬧鬧直通縣城。

依照楊蓁的性子自然要先去縣城裏玩一玩的,譚廷如今也甚是知曉這位弟妹的性子,當下就允了。

譚建興高采烈地跟譚廷道謝,又道陪楊蓁轉一圈,就立刻去妙音寺爲譚蓉求姻緣石,兩不耽誤。

一遇上這樣的事情,譚建便表現出超於學業五倍的精神,安排的井井有條,甚至比項宜理事還要周全。

譚廷一看,就忍不住要生氣。

只是想到來之前,妻子的勸慰,又暫時地按下了心口的氣。

他早先便讓人去縣城酒樓定了個雅間,當下四人在城中先逛一番,再去酒樓不遲。

譚建和楊蓁進到了集市中,便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手來。

兩人邊說邊走,左看看右看看,牽着的手一直都沒有丟下。

譚廷目光落在弟弟和弟妹牽起的手上,雖然又爲那不中用的弟弟一心沒有學業生氣,但卻禁不住低頭,目光落在了身邊妻子的手上。

她的手白皙細長,替他上藥的時候靈活輕巧,刻起玉石來又精準有力,只是譚廷不曉得若是握在掌心,是如何

他悄然看了妻子一眼,這時有幾個壯漢在街道上快速穿梭,撞到了幾個行人,譚廷見此便擡腳到了項宜身側。

項宜沒有察覺什麼,她多時沒有這般出來閒逛了,眼見着城中從地攤到商鋪,在這個小縣城裏,林林總總賣玉石的竟有近二十家。

且對面就有一家門臉不小的玉石鋪子。

只是這時,她垂在身邊的手,被人輕輕碰了一下。

譚廷看了妻子一眼,見她似乎有所察覺地也看了過來。

他心下不禁有了些許期待,觸碰到她的手掌剛要悄然將她握住,不想下一刻,她突然收回了手,跟他行了一禮。

譚廷的手就這麼頓在了原處。

人羣哄哄鬧鬧又擠擠挨挨,項宜沒發覺任何異常,只是在眼花繚亂的玉石店鋪裏,禁不住同身邊的這位大爺道了一句。

“大爺能否允我去街上轉一轉,不出半個時辰項宜必會回來。”

這麼好的機會,她怎麼能不淘些上好的玉石回來?

且這些本地產的玉石,一定比京城的便宜不少。

項宜滿心想着去淘寶,並未留意身邊的男人神色僵了一僵。

譚廷清了下嗓子,不得不收回了僵在一旁的手。

又聽見她這般開口徵求他的同意,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她還不知道嗎?

原本他讓人停船在此,就不是隻爲了給譚蓉求姻緣石而已。

譚廷抿着嘴低頭看她。

他有幾息沒有說話,就這麼看着她,項宜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還有旁的打算?

項宜雖然很想去淘一番玉石,但也不便強求,剛要道算了。

忽聽他嘆了口氣,口氣甚是無奈似得說了一句。

“我陪你同去。”

項宜下意識就要拒絕。這買石是她的私事,本與這位大爺無甚關係的,但擡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已經走在了前面,往對面玉石鋪子去了。

滬國縣產玉,也買入各地玉石在此轉賣。

縣城不大,但玉石店鋪繁多,種類齊全,項宜纔剛進了那家門頭敞亮的鋪子,就看中了好幾塊玉。

之前都是讓姜掌櫃替她留意好玉好石,如今也有她能親自挑選的機會了。

她看中了這幾樣,就問了價錢,聽着價錢尚算公道,項宜暗暗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銀錢,去除掉給項寓準備的科舉盤纏,給項寧備好的好藥材的支出,恰還有一筆,能賣上五六塊好玉好石。

她反覆在看重的幾塊玉石中挑選了一番,最後定下三塊,又同老闆講了講價,要付錢的時候,正吉趕忙走了過來。

“小的來付。”

項宜驚訝看了正吉一眼,正吉在她的眼神裏,反而問了她一句。

“夫人有什麼吩咐?”

項宜看着他當真從錢袋裏拿出銀錢,連忙擺了手。

“我帶了錢,不必你墊付了。”

她這話說完,自己拿了錢出來,正吉反而驚訝了。

正吉看着自家夫人果真走私賬付了錢,不知所措地看了一旁的大爺一眼。

譚廷本還替她相看着一塊品相極好的血玉,卻在那話和正吉的眼神裏,禁不住向她看去。

而她絲毫無有察覺,利落地自己買了賬。

正吉都不敢說話了。

項宜剛把三塊玉石收好,轉身便看到了譚廷正看着自己。

他沉着臉,就這麼盯着她,不知道的,還以爲她也似譚建那般用湊數的文章給糊弄他。

但這臉色裏似乎還有些許不同,細品如被深閨中的怨婦,但下一息,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出了門去。

項宜愣了一下,低聲問了正吉,“大爺怎麼了?”

正吉苦着臉,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問題。

“小的猜測,大爺可能想要小的替夫人付錢?”

他這樣猜測,項宜卻並不認可。

畢竟她分清公私賬目,譚廷一向是曉得的,又怎麼會混淆起來?

見自家夫人搖頭,正吉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說得更明白了,又回頭看了一眼負着手站在鋪子門前的大街上、神色不悅的自家大爺,正吉都不敢近前了。

好在夫人走上了前去。

項宜着意看了一下臉色極其不好的男人,問了一句。

“大爺是不是累了?”

譚廷抿着嘴沒有回她這話。

項宜看他確實是生氣的樣子,又不回她的話,不知自己哪裏惹了他不快。

她只能又問了一句,“大爺是不是渴了?餓了?”

譚廷既不渴也不餓,還是那般悶着沒有迴應。

連着問了兩句,他都沒有迴應,項宜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她低了低頭,嗓音落下三分興致地淡聲道了一句。

“看來是項宜耽誤大爺的工夫了,既如此還是回酒樓吧。”

話音落地,譚廷急忙轉過了頭來。

“不是”

他怎麼可能是這個意思?他巴不得她也似譚建楊蓁那般,高高興興地在這裏耍玩。

他說了不是,項宜擡頭向他看去,眼中聚滿了不解。

她是真的猜不透了,譚廷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剛要說什麼,忽然有人匆忙而過,撞到了兩人。

譚廷急忙伸手攬了項宜,回頭瞪了那撞人的人一眼。

那人是個穿着粗布衣裳的漢子,一臉的焦急,眼見着撞到了人,再看又是錦衣在身的貴人,慌忙地跟兩人道歉。

譚廷並不會如何,見項宜沒有被撞到,只是口氣不悅地提醒了一句。

“走路小心些。”

那人連道是自己的不是,又着急起來。

“實在是頭一天出來就把孩子弄丟了,心裏急的發慌”

他一邊說着,一邊又快速地沒入了人羣裏,找孩子去了。

集市人多又雜,丟孩子的事情總會發生。

但譚廷和項宜兩人被這麼一打岔,方纔的事情便也岔了過去,譚廷還想同項宜解釋,卻找不到話頭了,而項宜亦被那人丟了孩子的情緒,牽扯了幾分,一時沒了繼續逛的興致。

“還是先回酒樓吧。”項宜說了,轉身向酒樓而去。

譚廷見她果真不欲再逛,止不住快步上前。

“宜珍,我”

誰料話還沒說完,項宜忽得轉身向一旁的巷子裏跑了過去。

譚廷被她嚇了一跳,緊隨她身後也跑了過去。

巷子另一邊的河道里,竟有小孩支離破碎的呼救聲,待他們到了小河旁,只見河裏又小孩幾乎要沉下去了。

這次不等項宜開口,譚廷就叫了人手。

“快去救人!”

當下兩個護衛直接跳進了河裏,兩下三下就扯着小孩上了岸。

那孩子四五歲的年紀,許是因爲溺了水,眼睛都要翻白了,蕭觀親自上前兩下將他腹中水按了出來。

小孩一嗆,纔算活了命。

這般冷的天氣,小孩子一身溼漉漉得發抖個不停。

項宜直接解了身上披風將小孩子裹了起來。

這番動靜一出,立時圍過來不少人,接着,方纔撞了譚廷他們的漢子也奔了過來。

“木雙!我兒!”

落水的小孩正是這漢子的孩子,他只見孩子險些溺死,卻被譚廷他們救了起來,抱着孩子跪下就要磕頭。

譚廷示意正吉將他託了起來。

“不必道謝,不過是隨手救人罷了。”

他這般說了,那漢子還是道謝不止。

倒是項宜見那孩子着實可憐,不由道了一句。

“城中集市人多,合該更留意小孩纔是。”

那漢子聽了連連道是,可他苦着一張臉。

“只是此番是小人第一次帶孩子來碼頭做工,做工能給飯喫,孩子在家喫不上飯,只能帶他來蹭些飯菜,卻又不敢讓碼頭的工頭瞧見,於是令他小心藏身,不想竟丟了”

他這般一說,項宜纔看到與他一同找孩子的漢子,都穿着碼頭上給的粗布衣裳。

他們並不像是做慣了碼頭活計的樣子,反倒像是莊稼漢。

恰在這時,譚廷問了一句。

“第一次來碼頭做事?之前在何處?”

那漢子聽了這話,重重嘆了口氣。

“因着去歲奇寒,把家裏的田給賣了,賣田的錢面前夠過個冬,但今後再沒了田種,沒了口糧,原先買我家地的當地大族,說讓我們給他家做佃戶,但他家發給佃戶的口糧着實太少了,還將我們當奴僕一般差遣,我們實在不願給他家做事,纔來了碼頭。”

一旁幾個漢子也是一樣的,說那當地大戶用極低的價錢買了他們的田,如今錢花光了,田也沒了,又不願被當奴隸驅使,只能出來了。

他們都是良民,又不是奴隸,怎麼甘心被當奴驅使?

“只是這碼頭的工也不好做,出來找事做的人多,碼頭上不差人,也給不了幾個錢,頂多混一頓飯喫罷了!”

幾個沒了田地的莊稼漢,都愁苦着臉嘆氣。

在他們的話裏,譚廷和項宜竟下意識看向了對方,對眼神有一瞬的接觸。

果然,這些因爲譚家的存在,而沒有發生在清崡一帶的事情,到底還是在旁處發生了。

世族藉機屯田,庶族越發沒了活路。

可那奇寒的冬天已經過了,該賣田的也都賣了,又有誰能迫使那些世族,將吞進去的田地再吐出來呢?

兩族積怨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衆人一時無言,譚廷叫了管事過來,道譚家的船此番也要在此地補給,就請這些漢子做搬運之事吧。

管事懂大爺的意思,暗暗把給這些人的臨時的工錢也提了上來。

這些漢子見有了事可做,哪怕只是一下晌的事情,也都高興得不得了,連聲道謝。

還有人忍不住道,“譚家要多少水米咱們都能搬,今日沒接上送往京城的玉料的差事,這下總算也沒落空!”

他們說得送往京城的玉料,正是給槐川李氏宗家嫡長重孫週歲慶生的玉雕。

李氏宗家的嫡長孫慶生,旁枝專定了一塊大青玉,只是那東西貴重,他們這等剛來的漢子,連搬運那好玉的資格都沒有。

世家的孩子慶生,提前半年就要準備起來;可庶族百姓的孩子,卻東躲西藏地爲了一頓飯,險些溺死河中。

項宜和譚廷都半晌沒說出話來,只是偷偷給那孩子腰間塞了些銀錢。

晚間回到了船上,項宜喫飯還有些走神。

她不由去想,大哥有沒有順利進京,他們從江西蒐集來的證據,有沒有順利呈到太子殿下案頭。

不過她尚且還不知這些消息,反倒是秦焦在喫飯的時候,過來提醒了譚廷一句。

“大爺,明日咱們的船就到燈河縣了,恰能將那兩位親眷接上了。”

譚廷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面,反倒是一旁的譚建問了一句。

“燈河縣?燈河黃氏的人?”

秦焦連連道是,又極快地從項宜身上掃了一眼。

“正是燈河黃氏宗家的兩位姑娘。”

翌日,燈河縣碼頭。

碼頭被圍了起來,只有燈河黃氏的人留在此處。

日頭曬着河面,如同魚鱗一般反光。

一個年紀小些的綠衣姑娘,將手中刻了玩的核桃扔了出去,她氣勢甚足,砸起一片水花。

一旁年長一些的黃衣姑娘看着她,笑了一身,“六娘還在生氣?不過就是同乘一船罷了。”

“哼,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怎麼就修的同那樣厚臉皮的女人坐同一條船?那譚家也真是的,怎麼就把那樣的女子立成了宗婦,可見也不是什麼好人家”

年紀長些的姑娘不說話了,倒是她身邊的嬤嬤走過來,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四娘可莫要似六娘那般想,譚家再怎樣,也是數得上的大族。咱們大老爺可是說了,要是您能接替那項氏做上譚家的宗婦,給您的嫁妝必然會再翻一翻的。”

嬤嬤說的大老爺,就是黃四孃的伯父、燈河黃氏的宗子族長了。

嬤嬤說着,笑着看向黃四娘。

“這可是姑娘的大喜事!”

江上吹來一陣清冷的風,黃四娘在這話裏,並未說什麼,只是目光遠遠地,往南邊來船的方向看了幾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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