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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元宵節那天的燈照的清水鎮如同白晝,觀燈的人從四面八方聚了過來,楚老爺帶着幾個兒女在趙家過元宵,屋外鞭炮聲不斷,炸的人耳鼓生疼,說話的聲音不覺都大了起來,幾個女孩更是笑的止不下來,這麼熱鬧的環境中,偏也有與之格格不入的清煙。

三哥還是和雲娘保持着距離,楚老爺有意無意的問起雲娘,趙老爺只說是靜軒前兩日接了來的遠房表妹,自己也不清楚靜軒母親家裏的事,既然來了,就以禮相待,一大家子也不怕多出個人,幾人正說的熱鬧,早有人來請他們入席。

宴席是開在雅雲閣的,打開窗戶可以直接看到對面的戲臺子,趙老爺特意請了個班子來家唱堂會,趕巧元宵節是堂會的最後一天,若不是亂世動盪,生計無着落,是沒人願意春節裏還出來唱堂會的。

戲臺上,粉墨登場的女旦,着粉色對襟,上繡鮮豔角花,燭光高照下,時映時現的臉龐被燃的粉中透紅,又覺無比的詭異,腳下的碎步娉娉婷婷,搖曳生姿,一個水袖挽起一朵袖花,纖腰迴轉,款款而行,花容見月,一段唸白過後,鼓點子急雨下落,女旦踩着點子,或跳或行或臥或起,一套戲下來,氣定神閒,依舊捲過舌間唱起詞來,娓娓動聽,行雲流水從齒間流瀉,雲淡風輕的撒進聽者耳中。鼓定琴響,間中忽起笛音,琴音嘎然而止,寒宵中忽聞笛音,只覺夜涼如水,又覺耳目清明,笛音或高或低,如泣如訴,悲至深處情難自,一個啓承,那悲音悠悠平淡,再聽下去,漸露喜色,柳暗花明又一村,疑前無路,卻豁然開朗,花旦隨着那笛音朱脣輕啓,一段西皮流水潑墨似的暈染開來。

席前的人都沒了聲響,一門心思盯着唱表俱佳的花旦,整個廳堂內聽聞那天籟之音繞樑久久不散,又聽那女旦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清煙偷偷拿了帕子在眼角溼潤處點了點,這一句醍醐灌頂,振聾發聵,只覺得那一晚迎旭亭內發生的事不過是場夢罷了,那一句‘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在口中嚼了又嚼,慢慢吞進肚裏消化。

戲剛至一半,前院的人風風火火帶了楚家的下人奔了進來。

“老爺,老爺,家裏走水啦,您快回去看看吧。”下人邊走邊喊,一邊的樂聲四起,鑼鼓喧天唱的熱鬧,唱的正是十八羅漢鬥悟空一出,那板,大鑼,小鑼和單皮鼓急風驟雨的敲打着,戲臺上沸反盈天,雅雲閣樓高朋滿座,猜拳行令熱鬧非凡。

楚家的下人終於氣喘吁吁的奔到楚老爺跟前,喘着大氣,急的一頭汗,大張着嘴喊不出聲,旁邊早有靜軒遞了盞茶過去,略歇了歇,荒腔走板的哭了起來:“老爺,家裏走水啦,快回去看看啊。”

一剎時,桌上亂成一團,楚老爺拱手抱拳,急急出門,清煙幾人跟着爹爹火急火燎的急奔出去,帶的身下的椅子撞的乒令乓啷,又帶翻了桌上的碗盤,落了地碎了一地的瓷,和地面交織出一片零亂。

出了院來,早有下人備了馬車,楚老爺性急,讓人牽了匹馬上馬急弛而去,等清煙他們趕到家時,楚老爺住的院落一片狼藉,正房的房梁仍在,四周燒的斷垣殘壁,焦糊氣撲鼻而來,眼見這一進宅院是保不住了,下人們狼狽的端盆提桶,幾房姨太太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家裏亂成了一鍋粥。

“大太太呢?”楚墨言眼掃過衆人,卻唯獨不見結髮妻子的身影。

“不知道,剛纔火起就未曾見着她的身影,怕是躲進其他院落了吧。”正在抹淚的二姨太忙上前答話。

“快去找。”楚墨言聞言大怒,一聲吼叫把被突然而至的大火燒的神智不清的下人,又驚嚇的不輕,無頭蒼蠅般東奔西躥,在家裏大搜尋開來。

清煙正想說什麼,被楚墨言擺了擺手,只得又縮了回去,楚墨言踏進自己的房間,房內傢俱盡數被毀,牆上到處是黑糊糊的焦痕,這場火不知燒了多久,屋內所有物品均被燒光,楚墨言搬開倒塌下來的物件,朝裏屋走去,腳下一路煙塵,直入鼻腔,楚墨言不時用手揮撣,仍是被嗆的咳嗽不止。

裏間屋內漆黑一片,只有淡淡的月光散在焦黑的地面,煙塵味更重,倒在一旁的衣箱敞着,內裏的衣服大多燒盡,只剩些布片零碎的在菸灰中冒出些色來,楚墨言摸着衣箱表情呆滯,這是當年愛妻嫁入楚家時的嫁妝之一,鎖片上的蓮花圖案在天長日久的開啓中磨的鋥亮,此刻卻被烤炙的嚇人的燙。衣箱是樟木做的,既結實又防蟲蟻,這許多年下來,一直未曾換過,如同楚墨言對愛妻的愛始終如一,就算家中妾室成羣,也不過是因愛妻膝下始終無子,只得清煙一女,纔不得不娶了過來傳宗接代的。舉凡家中一應事情均由愛妻一人打理,上下人等不敢越雷池半步,既敬她又贊她,家中地位更甚於楚墨言一籌。跨過衣箱,看着那張花梨木大牀的黑乎乎的坍了半邊身子,另半邊被什麼撐着,未全倒塌,楚墨言用力搬開牀架,藉着月光赫然看見穿着紫色棉袍的老妻下半身焦糊,上半身被薰的面目全非,側臥牀下,一探鼻息,已死去多時。

楚墨言將髮妻拖出牀外,緊緊摟抱懷中癱坐在還有些許熱氣的地面,老淚縱橫,一寸寸的撫摸她焦枯的身子,理了理她髮際兩邊的青絲,妻雖年過半百,依舊一頭墨發,不見一根銀絲,這頭青絲是楚墨言愛不釋手的至寶,他常在房中替妻子梳理頭髮,梳着梳着還練就了一手好手藝,妻子的髮式全由他一人打理,無論是彩雲飛月髻或是喜鵲登梅枝,均出自他手,兩人相敬如賓,即使年逾半百,也不失閨房之樂,也怪不得家中妾室心悲慼而不敢言。

楚墨言自懷中掏出一方白巾,將愛妻臉上的黑灰一一擦淨,又去擦拭她的雙手,卻發現愛妻右手緊握,有根鏈子自手縫處落了下來,掰了好半天,纔將髮妻手指掰開,一個銀殼大八件懷錶露了出來,白色琺琅錶盤,裝配鎦金雕刻花紋的機芯,銀質錶鏈上還掛着顆菸灰色盤扣,象是從衣服上硬扯下來的。楚墨言只覺這件東西看着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看着懷中愛妻,悲從中來,嗓子象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一個字。

屋外的清煙幾人總不見爹從房內出來,不免焦慮起來,幾人提着防風燈,藉着微弱的燈光從客廳向內室尋了過來。清雲提着燈正照見坐在地上的爹,悲慟欲絕嗚咽的低泣着,顫動的身體一下彷彿老了十來歲,完全佝僂了下去。

“爹。”清煙從一邊衝了過去,看見楚墨言懷中的屍體,驚詫的問道:“爹,你抱着誰,你抱着是誰?”

楚墨言一下從夢境中被叫醒,只是一味搖頭掉淚,清煙顫聲問道:“不是娘對不對。”

清風從後面抱住搖搖欲墜的清煙,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只有任她在自己懷中掙扎,卻不放手。

“煙兒,是你娘。”楚墨言的聲音象是從地低下悶了出來,艱澀的幾乎聽不清楚,可清煙卻聽的萬分清晰,她猛的甩開身後三哥的雙臂,象發了瘋的獅子,撲了上去,死死抱住母親,再也不肯放開。

楚墨言又攬着清煙,兩人抱頭痛哭。

從此後再也不能在孃的膝下承歡了,再也聽不見母親溫柔的親喚:煙兒,女兒家走路也沒個正樣,這以後到了婆家可要被別人落口舌的;煙兒,娘讓你繡的花樣你怎麼給扔了,以後沒了娘在身邊,看誰幫你繡;煙兒,不要貪涼,女兒家喫太多冷東西,當心月信時肚子疼。

“娘。”清煙壓着的嗓子終於用盡全力的喊了一聲,跟着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快把煙兒抱回房中。”楚墨言看着面如金紙的清煙,急喚了一旁站着的三個兒子,愛妻已亡,愛女萬萬不能再出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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