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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回

清雲手上捧着燒紙錢的盆子,摔了吉祥盆,被人攙了起來,接過靈頭幡,將母親的遺像捧在胸前。全體孝屬及執紼的近親友便跟着一起高聲舉哀,這時,燒了一所紙紮的小四合房。被請來揚紙錢的此刻大顯身手,趁着紙活的火勢,一連揚了三把紙錢,頓使漫天皆白,良久不能落地。有許多小孩,甚至老年人都湊過去,伸手接搶那些尚未落地的紙錢,說是用這種紙錢擦拭面部或身上的疥癬,當可霍然。此說雖然屬無稽,但無意間卻爲喪禮壯大了聲勢和場面。

盛殮楚於氏的棺材很是講究,乃是一口精選的金絲楠“四獨板”(即兩幫、底、蓋,均爲四塊整板)的“重材”,這是最上品的殮具了。是幾年前娘特意從一個落破的富商家中買了過來,那年楚老爺也不過剛剛過完五十大壽大病了一場,娘是買了來做沖喜之用,買來之後不過幾日楚老爺真的有了起色,或許是醫生對症下的藥起了見效,但家裏人卻更着緊的是這上等棺木確實是有起死回生的作用,楚老爺更是對愛妻尤爲感激,私下裏只說:這等上好棺木買了來,治了我的病,是你的功勞,百年之後,這上好的東西必是要留給你用的,我不過一塊薄板也就將就了,這一生我絕不容你受半點委屈,即使是別了塵世,也要你睡的安穩,躺的舒服。不曾想一語成讖,如今髮妻真的先一步而去,而這副棺木也似早就預備妥當,單等着主人躺了進去,好蓋棺盡了自己的義務。

清煙被奶孃和桔香扶着,已是哭的渾身無力,剛被攙扶上了馬車,又爬了出來,撲到棺木上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靜軒忙喊了幾個家裏有些力氣的女傭,把她拖拉回來,清煙孱弱的身體抑制不住的抖動,無力的癱在衆女傭的懷中,被人擡上了車。

孝屬的後邊便是二十四名頭戴青氈荷葉帽、插着紅雉翎、身穿綠駕衣的槓夫,扛着棺木,上扣一卷嶄新“百壽圖”的大棺罩。

送葬的隊伍緩緩而行,楚家的親眷們和着唸經的頌文的和尚道士,更有哭靈的,一路如喪考妣將靈柩擡至墓地,葬入事先由陰陽先生擇時辰挖好的墓穴中,用土掩埋出墳頭,將清雲所持靈頭幡插在墳頭上,並將紙糊的金銀庫在墳地焚燒,供孃親在陰間“受用”。

清煙爬在墓穴處雙手死死摳住泥土,死活不肯起來,一邊的陰陽先生看着時辰,在旁急催:“姑娘,若誤了令堂大人西去的時辰怕是要誤大事的,倒不入日後時常過來看望,倘或因爲你這般愚孝着不肯入葬,令堂在陰間不得超生,遭些零碎的苦,受些鬼差的氣,那就是大大的不孝了。”清煙本不信這些鬼神邪說,可這一會攤在了孃的身上,竟都信這些所謂的迷信之說有證有據,只是剛剛和拖拉自己的下人們拼盡了氣力,這會腳下發軟,手上無力,撐不起來,靜軒從旁伸出手將她扶了起來,清煙一手的黃泥也弄髒了他的手,他只覺這雙手冷如冰碴,寒氣直入自己的掌心,只想握着這雙手,把自己的溫暖傳遞過去。

清煙冷不防被靜軒扶起,起身後桔香已經貼了上來,攙扶住她,她很自然的收回了手,不再看靜軒一眼,只是臉上的淚猶自垂落。

這一日,哭累了,喊累了,掙扎累了,清煙回楚宅時,已軟的如同燒過頭的麪條,一碰就要斷開,從上至下沒有一個關節是可以擡的動的,最後也是被下人們背進房的,桔香今日也不敢再聒噪,和着奶孃一起打水替她淨面,擦身,換衣服。清煙強撐着想起牀,卻又軟軟的倒了下去,心裏直記掛着爹,忙又遣了桔香過去看看。

約一頓飯的功夫,桔香纔回來。

“桔香,爹怎麼樣了?”清煙歪在靠枕上,強打着精神問道。

桔香看了清煙一眼,忙將眼神躲開,假意替她理了理牀上的被褥,才嗑巴着回道:“老爺,老爺睡了。哦,沒睡,是我去的時候沒睡。不是,是我走的時候睡着的。他早起沒趕上送靈,在家鬧騰了一陣,後又沒了勁,這回吃了藥睡了。”

清煙望了望桔香,心裏一陣狐疑,平日這丫頭說話伶俐,一句話快過一句,從未見過這般神色慌張,又語結氣緊的模樣。

“桔香,你去的時候誰在照顧爹,哥哥他們可曾去看過。”清煙不由忖度起來。

“沒,沒看見。是遠遠看見只是沒看清是哪位少爺,晚間夜色模糊,少爺們都差不多身量,又都穿了孝服。”桔香再度閃爍其辭,眼神飄移起來。

“小姐,我幫您去端粥來喝。”這下清煙疑心更重,這丫頭一向憊懶,能躲則躲,今天卻益發勤勞起來,這裏怕是另有文章。

“我不餓,桔香,你雖平日頑劣,淘氣,但我也不大管着你,事事都和你說,只把你當個心腹可靠的人,在我心裏其實是把你當個妹妹對待的,你也見了別家的少爺小姐是怎麼對下人的,你在我身邊幾乎算的上半個主子。你是個聰明人,我說的這番話可有給你什麼提示?”桔香雖平日看着機靈,畢竟還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哪裏擱的住,只這一會功夫,已經破綻百出。

“小姐,我真的什麼都沒看見,老爺是睡下了,真的不騙您,您別逼我啊。”桔香一下就表現出了心虛的一面,急的跪了下來,眼淚也掉了出來。

“起來,我不逼你,你只說爹現在好不好。”清煙直覺上認爲爹怕也是出了什麼事。

“老爺老爺,晚上咳了幾大口血,不知何故,我去的時候,楚大夫正在把脈,說是前面醫生藥下的重了,老爺體虛擔不住,虎狼之藥怕是對老爺這身子有致命的傷害。”桔香扛不住清煙射過來的兩道寒光,一下就忍不出的說了出來。

“藥下的重了,怕不是吧,前幾日爹吃了根本沒事,今天的藥誰煎的,誰去抓的,誰開的藥方,前幾日替爹看病的郎大夫呢,去了哪裏,是誰把楚懷仁弄了來替爹看病的?”清煙急的扯住桔香的衣袖,臉色愈發猙獰起來。

“小姐,我不知道,我這幾日一直是跟着您的,若不是您讓我去看看老爺,我哪裏會知道這些事情呢。”桔香嚇的邊抽泣邊大聲回道,清煙一聽這話,身子又倒了下去,孃的死,爹的病,是不是就預示着這個家的土崩瓦解,三哥,我是錯看了你,還是猜錯了你,你引狼入室,只怕會引火燒身的。

“桔香,你替我把三少爺請了過來,我有事要問他。”清煙略一沉吟,想了想對桔香吩咐。

“小姐,三少爺自晚間喫過飯人就不見了,家裏好些事還指着他調理,他全都撂下丟給大少爺了,大少爺這會還在發火,忙的頭頂冒煙呢。”清煙知道大哥有少爺脾氣,什麼事都要別人辦的好好的,這會讓他管這些,肯定是雙眼一抹黑,從哪頭管起都不知道。

“達伯呢,這事只達伯從旁協助,就不是問題,怎麼大哥犯了糊塗,不讓達伯來料理呢。”清煙不知道出殯這一日,家裏象被人重新整合過了。

“達伯被喊去採辦開春的貨物了,三少爺說,太太去世後,家裏好些東西不能按舊例了,所謂人死如燈滅,也該有些改朝換代的新氣象了。”桔象雙眼警覺的望着清煙,生怕一個出言不遜,就被小姐罵的半死。

“什麼貨物,開春要採辦什麼貨物,哪裏有過這樣的先例,不年不節的,做什麼?怎麼把爹跟前的人給換了,大哥是死的嗎?該他出來打理了,他那少爺脾氣不是現在發作的時候,桔香,給我更衣,我要去看爹。”清煙用手搬着雙腿就要起牀。

“小姐,老爺已經歇下了,您明天再去吧,這會有三少爺派的人在服侍,三少爺怎麼會不對自己的親爹盡心盡力呢,您還是養了精神再去調停吧。”桔香忙上前按了清煙,不讓她起身。

“我哪裏還睡的着啊,這才幾日功夫,是不是想把這個家弄垮了才甘心。清風你莫不是這個家裏的白眼狼?!”清煙氣的忍不住大罵楚清風。

“小姐,還有個事沒跟您提,我聽廚房的管事說,三少爺想開了春娶雲娘過門,所以讓達叔去採辦結婚的東西。”桔香理了理清風凌亂的頭髮,又用熱毛巾擦了擦她額前急出的汗。

“混帳東西,娘剛去世,孝還沒守,就忙着他那些破爛事,畜生。”清煙從未這樣罵過他人,這時禁不住大罵起來。

“小姐,三少爺說,死的又不是他親孃,幹他何事,不過是看在爹的面上,幫忙打理些事務。”桔香不知深淺,把知道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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