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生，喝點粥吧。”清煙四顧望去，卻沒找到必備的餐具之類的物品，尤先生艱澀的指了指桌下，清煙纖巧的身體蹲了下去，摸索了半天，在牆角邊摸到一個盆，盆裏放着兩三隻缺了口的碗及三四隻黑膩的筷子，清煙皺了皺眉，端着碗想出門去洗洗。

“清煙，別忙了，一會打了開水來燙燙就好，坐坐吧。”尤先生話說的急，不免又喘息起來。

清煙無奈的看看手中的餐具，擱在了桌上。

“清煙，用不着三天兩頭過來看我，你的課業要緊。”尤先生半倚着牀架上，因身體的挪動，牀板抗議的反出“吱吱”的鳴叫，牀四周的帳子，也有節奏的抖動起來，支撐帳子的竹竿顫微微小心謹慎的扭着身體，拼盡全力支撐着欲墜的帳架。

“先生，課業我是不會捺下的，您都做了我快三年的先生了，還不知道您這個學生天姿聰穎，一點就透，一學就會。”清煙盡力的想將這房中的沉悶揮散開去，話語中多了幾分輕鬆的愉悅。

果然，房中的氣氛較開始好了許多，兩人一問一答的聊起了外面的形式及校園中的一些趣聞，也時不時聽到尤先生輕笑過後的輕咳，只是這種和諧也僅僅延續了一忽兒，屋外的樓板被重重的皮靴輾壓的發出重重的低吼，死死的與壓在它們身上的負荷做着殊死的較量，那皮靴聲不斷，不難聽出來的不止一兩個，象是有千軍萬馬要將這危樓踩蹋掀翻。

屋內的人不再說話，只是彼此互望，在這個岌岌可危的時代裏，莫名的危險會如亂彈的菸頭，一個不小心就被那星星點點的火光燃了一身，清煙想問門外的是誰，門外的人已不請自來的推開了門。

狹小的屋內，又站進了三個人，象一座大山，將這裏的一切與外界阻隔。

“你們是誰？誰允許你們私闖民宅。”尤先生的剛硬烈骨和與生俱來的傲氣，容不得別人這樣賤踏他的尊嚴，掙扎着想從牀上爬起來與這羣不速客理論。

“躺着別動。”率先進門的軍人挺拔的身軀，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向尤先生做了個勿動的指示。

“小姐已經回府了，我們今天是奉司令之令過來向先生討一份書信，也好斷了先生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我們是誰，想來先生不會不知道吧。常言道：識實物者爲俊傑。先生也應該早爲自己做些打算，司令也是位愛才之人，也不忍對先生下手，先生也自當感謝司令的這片仁心，你和小姐不過是段孽緣，太執着了就沒有儒雅之人的灑脫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您說是吧？”

此刻清煙已從話裏聽出些端倪，先生的病相思成疾，看來先生是惹了不該惹的麻煩，她靜靜的立在一邊，只是隨時擔心着先生羸弱的身體又出現意外。

“這番話是她的意思還是你們司令的意思？”尤先生的臉望向了那泛黃的蚊帳頂部，眼角處的一點溼潤，讓他的心情平和許多，並沒有先前的咳嗽不止，只是心口起伏的更厲害，當是死死忍住了這新一輪的衝擊。

“唉，尤先生您這又何苦，是司令的意思還是小姐的意思現在問來，又有何意思呢，您一介寒儒，有些話本不該說，可是您這樣執迷不悟，倒不如點醒你的更好，這‘門當戶對’

四字您還不明白？”戴白手套的軍人，彎下了身子，貼近了尤先生的耳邊，輕輕的四個字，讓尤先生停止的抽搐，變成了一口鮮血，‘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白手套，動作敏捷的跳到了一邊，腰部還是被桌角槓了一下，血也濺在了他那雙烏黑鋥亮的軍靴上，他脾氣卻是出奇的好，並沒有罵罵裂裂的一通臭罵，只是擡腳將鞋擱在桌沿上，旁邊的副官識時的掏出手絹將靴上的血跡一一擦去。

“先生，您別激動。”清煙忙跨過那灘血，站在牀邊，輕撫着尤先生的胸口。

“已經有人給您添香了，您就不要辜負了這位小姐，回頭我會如實向司令和我們家小姐稟告今天的所見所聞，您也稍適休息一會，一會把信寫了，我也好回去交差，我不爲難您，您也務必不要爲難我纔好。”白手套，依舊不陰不陽的說話，然後轉身坐在桌旁一張凳子，背靠在桌沿上，大馬金刀的閉了雙眼，養起神來。

清煙本想說明自己和先生並非如此，可那人已對她視而不見，說了也等於白說，又何必自討沒趣。

時間象走過了四海八荒，經歷了開天闢地，漫長的讓人失去了耐心，牀上的尤先生依舊直挺挺的躺着，若不是沉重的鼻息，幾乎與死人無疑，桌邊的白手套，只管閉着眼睛，心無旁騖的靜守着，兩個副官象兩棵栽種在屋內的雪松，這屋內的場景讓清煙看了煩燥透頂。

忽然，樓道處傳來急促的奔跑聲，又有人在詢問屋外的人：“老張在嗎？”

“報告團長，在屋裏等回信呢。”士兵的嗓音高亢嘹亮，跟吹響的衝鋒號一樣讓清煙爲之一振，終於來了個解圍的。

那個叫老張的傢伙，敏銳的站起身來，拉開門，門外的人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清煙看見一張臉，一張一條長長刀疤的臉，那刀疤在左臉頰上張揚的裂開，早已結疤長了肉，卻脫不掉給人第一眼猙獰的恐怖。

“什麼事？”老張望了望屋內的兩人，那個刀疤臉也隨意的望了過來，當他的眼睛和清煙的眼睛相撞時，那人的臉上出現了怪異的表情，清煙低下頭，不敢再看。

“速回軍部，前方喫緊，有場硬仗要打。”刀疤臉一下把目光調了回去，拉着老張就要走。

“那這邊的事。”老張還在爲未完成的事耿耿於懷。

“司令說，先放一放，小姐已派人送回老家看管了，這人先不用管了。”刀疤臉話剛落，外邊又是一陣急促的奔跑聲，可憐嬌弱的樓板被這上上下下五大三粗的漢子們蹂，躪的差點腰斷腿折。

“團長，參謀，司令讓二位速回軍部。”這回來的是傳令兵，剛到樓梯口已扯開嗓子大叫起來。

軍令如山，屋內屋外的人一剎時走了個乾乾淨淨，只有樓板留下的微微餘震還在訴說着剛剛確實有大隊人馬曾經在這裏逗留過。

清煙繃緊的神經一下就鬆懈了下來，旋即將門死死的關緊，屋外卻又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着聽到桔香貓似的叫聲：“小姐，快開門。“

“打瓶開水怎麼到現在？”清煙說不出現下是什麼心情，又恨，又惱，又火，又急，又害怕，又膽怯，一下子所有的情緒象撲天的潮水狂涌出來。

“樓下全部都給封死了，根本就不讓人進來，要不是那些當兵的全拆走了，我這會還站在外面呢。”桔香腿嚇的有些不靈便，半個身子倚在桌邊，用手支撐着身體，說話時的氣虛也短促了些。

“桔香，找個掃帚在先生牀前的血給掃一下。”清煙忙碌着將碗筷燙了，先倒了碗熱水端到了尤先生的牀前。

“先生，喝杯熱水，回頭我幫您再去抓點藥過來。”清煙俯下身想把尤先生扶起來，可那身體卻沉的怎麼也擡不動。

“清煙，你們先回去吧，一會我自己來，我想靜一靜。”半天沒說話的尤先生，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清煙離開。

出了里弄，清煙滿腹心思，低着頭想心思。

“小姐，快走吧，家家戶戶都閉門戶了，不是又要抓人了吧。”桔香看見繁華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林立的店鋪已陸陸續續上起了門板，心裏一凜，這大城市有什麼好，動不動就全城戒嚴大搜捕，該不是又要打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