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良玉把玩着手中銅錢,見虞歲過來後放在她手裏,冷笑道:“別聽他瞎說,佔術了得有什麼用,自己又不抗揍。”
虞歲撲哧笑出聲來,握住銅錢,仰着臉看梅良玉:“年師兄還是很厲害的,光是佔術這一點就已經很了不起,我們的佔術在他面前當然是半吊子啦。”
梅良玉說:“你是,我不是。”
虞歲:“……”
這突如其來的勝負欲。
梅良玉又問:“你給他佔什麼?”
虞歲和他往外走着,沒有直接回答:“我都還沒想好要佔什麼,就被年師兄拒絕了,可能是覺得我佔術太差勁了,師兄你呢?你之前給年師兄占卜過嗎?”
年秋雁聽到外邊兩人的對話,深吸一口氣,單手扶着額頭,一手扶着桌案,心裏回想方纔的一幕,竟完全不知虞歲是何時動的手,又是怎麼做到的。
他甚至有瞬間懷疑,那足以致命的名家水箭,到底是南宮歲動的手,還是梅良玉。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是梅良玉。
年秋雁神色古怪,眼眸凝重,雖然之前占卦就覺得南宮歲可能並非表面瞧着那麼簡單,看她對張相雲的態度也能知曉,這姑娘並不是那麼單純無害的。
或者說有點小聰明。
但年秋雁萬萬沒想到,她除了有點小聰明,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於無形,甚至還會除了鬼道家以外的九流術。
年秋雁對從銅錢孔中看見虞歲的那幕記憶猶新,水箭對準後心的冰涼觸感,怕是這輩子都難以忘記。
看她淡然自若的模樣,年秋雁心想南宮歲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從在外城干預梅良玉和魏坤的對局,到海下突襲張相雲和洛伏,期間還不知有多少是他沒察覺到的。
張相雲還總覺得南宮歲愚笨弱小,不堪一擊,他和洛伏都習慣拿南宮歲和青葵對比。
年秋雁也是。
因爲他們都知道青葵與南宮歲的關係,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青葵是南宮明的女兒,這一點南宮明並未隱瞞。
除去玄魁組織,南宮明身邊所有知曉此事的人,面對青葵時,都是以王府郡主的身份來對待的。
父女二人的關係一直很好。
青葵被素夫人帶去羅山之巔前,就已是記事的年紀,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在羅山之巔的日子裏,常常會抓着素夫人問爹爹去哪了,怎麼還不來接她回去。
因爲是和素夫人的第一個孩子,她也得到了屬於南宮明的偏愛。
在年秋雁記憶裏,青葵小時候就驕傲自信,威風凜凜,和他與張相雲等人都是不一樣的。
哪怕同樣身處蘭毒的世界,青葵卻比他們自由,因爲她是上位者,擁有諸多權力。
青葵有着明確的目標,併爲之努力,天賦強大,什麼都學得又快又好,長大後,笑面藏刀,倒是越發像她的父親。
剛開始在太乙看見虞歲時,年秋雁只是暗中觀察,沒有刻意接近。
在青陽王府長大的南宮歲,跟他們接觸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成長的天真爛漫、單純無害也正常。
何況南宮歲是平術之人,拿九流術士的標準去要求她也未免太苛刻了。
年秋雁倒是最先注意到梅良玉對南宮歲的態度一變再變,他也沒有干預,就靜觀其變,心裏還有幾分感嘆,沒想到梅梅竟然喜歡像南宮歲這樣天真爛漫、乖巧可愛的類型。
現在想想,年秋雁覺得自己也是看走眼了。
梅良玉那麼聰明,又常常與南宮歲接觸,他不可能不知道南宮歲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樣的吧。
也不知道這小子有沒有被南宮歲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脅過。
年秋雁深思時,眉頭不自覺地皺緊,在他下意識地拿虞歲和青葵對比時,冷不防想到,南宮歲的真面目王爺知道嗎?
若是她連王爺都騙過去了……年秋雁心頭一跳,覺得不太可能。
年秋雁雖然在燕國長大,卻不是燕國人。
他之前和梅良玉說的話半真半假。
他說的燕國現狀是真的。
他是燕國人的話是假的。
南宮明常去燕國。
年秋雁在南宮明手底下做事,髒活累活都做,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南宮明的強大與可怕。
在南宮明面前,年秋雁很難藏好自己的心思,只要南宮明笑着朝他看過來,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半分的鬆懈。
青葵沒能給過年秋雁任何壓迫感,是因爲年秋雁覺得與南宮明比起來,青葵那點威脅不足爲懼。
但在今晚,年秋雁卻在虞歲身上體驗到了和南宮明相似的壓迫感,令他不敢放鬆警惕。
年秋雁皺緊眉頭,如果王爺知道南宮歲的真面目,所以才讓她接手玄魁在太乙的生意,倒也解釋得通。
但如果不是太乙發現了蘭毒,聖者們出手掃蕩,讓玄魁損失衆多,死了很多人,也就輪不到南宮歲來幫忙吧。
南宮歲那日在外城與曹叔見面時,可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因爲認識青葵,所以年秋雁也和張相雲他們一樣,默認南宮歲比不過青葵,王府郡主的位置,未來必定會回到青葵手裏。
可現在看來,也許不會。
半個時辰過去,年秋雁仍舊滿腦子的南宮歲。
越聰明的人,想得越多,然而在南宮歲這件事上想得越多,年秋雁就越發毛骨悚然。
年秋雁重新打開窗,任由夜風吹拂,冰涼的夜風有助於他靜下心來。
夜風吹動桌上畫紙,年秋雁低頭看去,紙上是他之前畫的卦陣,用來占卜情愛的,他神色平靜地將其毀去,拿起墨筆準備重新占卜。
這次他可不管南宮歲與梅良玉之間的感情到底坎不坎坷,有沒有結果。
他單佔南宮歲這個人。
年秋雁沒有忘記,上次他只佔梅良玉時,涉及了南宮歲,神木籤就出現了裂痕,有一股十分霸道又強大的力量在干擾他。
那次占卜的對象是梅良玉,他又不能直接確定那就是南宮歲帶來的異象。
年秋雁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認真的占卜過了。
上一次還是在十七歲那年。
因玄魁蘭屍的身份被發現,與友人刀劍相向。
他在紙上重新布了卦陣,每一次落筆,都往裏邊注入了五行之氣,使其墨遊動,漂浮於紙面,化作山水日月。
年秋雁伸手去拿神木籤,剛要開始占卜,卻見一道湛藍雷線忽地出現,於他手背墜落,繼而爆發出無數細小如蛇的雷電,使他心臟一縮,立馬收手。
浮於紙上的墨色山水日月被雷蛇吞噬擊落,化作墨汁墜落紙上,將白紙染成一團混亂的黑色。
年秋雁瞳孔中倒映着被雷蛇破壞的卦陣,眼皮狠狠一跳,後背生寒,脖頸間都有溼潤的寒意。
他一隻手握緊神木籤,不動聲色地環視四周。
南宮歲還在盯着他。
剛纔的八卦生術是給他的警告。
年秋雁垂眸看手背上被雷蛇灼傷的痕跡,喉結滾動,冰冷的夜風吹不動被汗意黏溼緊貼肌膚的鬢髮。
南宮歲。
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年秋雁神色凝重,神經緊繃,面對這神出鬼沒,難以察覺的攻擊手段,緩緩鬆開神木籤,將它放去一旁,無聲妥協。
南宮歲可不是梅良玉。
會對他手下留情。
年秋雁這會也反應過來,在深淵之海中,水箭之所以沒有攻擊他,是南宮歲看在梅良玉的份上纔沒動他而已。
今晚她的意思,是不讓自己現在暴露身份,跟梅梅等人決裂?
年秋雁有些拿不準虞歲的心思。
梅良玉陪着虞歲回了她住的客居,邊走邊打量她院裏的玉蘭和凌霄,把自己爲年秋雁占卜的事說了一遍。
他說卦陣最後被年秋雁動手腳毀掉了,所以沒有佔出結果。
虞歲問:“年師兄爲什麼要毀掉卦陣?”
梅良玉想說他心裏有鬼,話到嘴邊卻是:“誰知他怎麼想,你一個人在這住得習慣嗎?”
虞歲走到屋檐下回頭看梅良玉,無奈道:“就算住不習慣,也不能讓師兄你陪我一起住呀。”
梅良玉聽得眯起雙眼,神色莫測,有一種大鷹展翅馬上就要把前方的獵物叼走的感覺。
虞歲又補了句:“因爲我會去找金霜陪我一起住。”
梅良玉掃她一眼:“去找李金霜做什麼,你就一個人住,練練膽。”
虞歲:“好吧。”
她乖巧點頭應了,倒是讓梅良玉一拳打到棉花上,哭笑不得。
外邊夜風寒意重,虞歲讓梅良玉進屋去,問他和司徒祖母聊了什麼。
梅良玉進屋打量着,神色沒什麼變化,撿着能說的話說給她聽。
司徒祖母詢問他是否受傷,北鯤城內又是何種情況,司徒瑾如何了等等閒聊話題。
沒有告訴虞歲與海眼相關的談話。
虞歲耐心聽完,才問:“機關家對那些海眼也沒辦法嗎?”
梅良玉就等着虞歲自己問。
“沒辦法。”他淡聲道,“祖母說這是水舟人造的海眼,得靠水舟的聖者解決。”
虞歲好奇道:“要怎麼解決?”
梅良玉:“祖母也沒說具體的,可能她也不知,只說聖者會把那些海眼從機關島趕走,不會讓它們威脅到機關島和學院。”
趕走?
把深淵之海的海眼趕到水舟去?
似乎也不是不行。
虞歲聽得若有所思,嘴上道:“連海眼都可以人爲製造,水舟的聖者們可真厲害。”
梅良玉腦子裏回想着深淵之海的情況,漫聲解釋道:“海眼的形成主要是混亂的五行之氣,它們彼此互相爭鬥撕扯,能夠聚集非常恐怖的力量,深淵之海的環境最適合孕育海眼,水舟只要肯花時間引導和等待,製造成功的把握還是很高的。”
虞歲雙手交疊着趴在桌上,歪着腦袋看坐在身邊的梅良玉:“我聽他們說,水舟人爲製造海眼,是想從中找到歸墟之眼,因爲歸墟之眼有可能消滅異火。”
“說消滅好像也不對,應該是阻止異火的蔓延,或者說吞噬掉異火?”虞歲輕聲嘀咕,“目前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樣。”
梅良玉垂眸看着趴倒在桌上的虞歲,明明眼中都是她,可聽着她的聲音,卻想起白衣男子在海眼中扔下發光物體的一幕。
歸墟之眼。
過去白衣男子的聲音與現在虞歲的聲音,在梅良玉腦海中交錯重疊,斷斷續續的記憶勾勒出危險又溫馨的一幕幕畫面。
梅良玉的眸光瞬間失神,戾氣卻在周身轟然炸開。
趴在桌上的虞歲像感知到危險的小貓,渾身汗毛直立,下意識戒備。
這瞬間,她彷彿回到了和梅良玉在斬龍窟雨夜山洞裏的那一晚。
虞歲直起身盯着梅良玉輕聲道:“師兄?”
“嗯?”梅良玉隨着她的聲音擡眼,漆黑幽冷的眼眸中,倒映着蹙眉的虞歲。
少女眉心微皺的模樣,重新拉回了梅良玉的目光焦點,讓他也緩緩皺起眉頭,將駭人的氣息收斂鎮壓。
虞歲仍舊皺着眉頭,對梅良玉說:“師兄,你嚇到我了。”
她說得十分認真。
不再像上次一樣沉默,把話都憋在心裏。
方纔那瞬間爆發的戾氣,無差別地針對以梅良玉爲中心的一切,虞歲都差點動手了。
梅良玉罕見地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嗓音略啞:“你把手伸出來。”
“師兄,你是想到什麼了嗎?”虞歲觀察着梅良玉,朝他伸出手。
梅良玉盯着她的手掌看了會,從自己的機關盒裏拿出一物。
他去見司徒祖母時,想起司徒家有一件寶物,也想起虞歲夜裏睡不好覺,還比常人更加怕熱。
在鬼道聖堂時,無論夜裏多冷,師妹都不會關門窗躲寒。
若是下雨,她還會卷着衣袖,提着裙襬,脫了鞋襪,於深夜在暴雨中踩水玩。
那時梅良玉聽着外邊暴雨聲,在躺椅中懶洋洋地睜開眼,往外一瞥,就瞧見在雨中自娛自樂的身影。
他在殿內安靜看了一會,便收回視線,閉上眼繼續睡。
梅良玉看見了,卻從未和虞歲說過。
和司徒祖母聊完後,梅良玉主動和祖母聊了另一件事,他花錢向司徒祖母買了一樣東西,司徒家收藏的寶物。
司徒祖母聽他向自己討要寶物,大方道:“你要?可直接拿去。”
梅良玉說:“我送人,白拿可不成。”
司徒祖母又問:“何人?”
他說:“送我師妹。”
司徒祖母緩聲道:“你的師妹,那個姓南宮的孩子?”
梅良玉頜首道:“是。”
“你既然已恢復那些記憶,就該知道你和南宮明的女兒……”司徒祖母的話未說完,就被梅良玉打斷,他面色仍舊恭敬,語氣卻不容拒絕,“南宮明和南宮歲,我分得清。”
司徒祖母盯着他看了許久,最終開出了比靈傀還貴的天價。
梅良玉眼都沒眨一下就答應了。
虞歲見梅良玉從機關盒中拿出一物,還未看清它長什麼樣,就感覺周遭的氣溫驟變,宛如來到寒冬臘月,寒意撲面而來,沁入心脾。
“自然形成的海眼因爲聚集大量五行之氣,又自深海中成形,過程中不知經過深海哪些地方,被捲進海眼中的東西,又會被其中五行之氣影響,也就生出了更多奇奇怪怪的寶物。”
梅良玉從機關盒中拿出一條細長金線,目光在虞歲掌心停頓一瞬,最終略過,直接俯身湊近她,一手撩起她肩後的長髮,神色專注,鼻息短暫地輕灑在虞歲耳尖,近在耳畔的低沉男聲讓她眼睫輕顫。
“司徒家曾偶然從海眼中獲得一物,像是極海寒冰,卻比極海寒冰的寒意更重,機關家到目前爲止,還未遇到過有何火種能煉化它。”
他想,也許異火是例外。
哪怕虞歲從未說過,梅良玉如今也能猜到她夜裏睡不好的原因,與異火有關。
梅良玉將金線系在虞歲脖頸,線上墜着一顆指甲大小的紅玉雪花狀墜飾,質感晶瑩剔透,湊近了瞧,能看見六角雪花中不斷生長的裂紋與流動漂浮的微小細雪。
“司徒家也懶得取名字,就叫它極海寒玉。”梅良玉繫好金線後,與虞歲退開距離,懶聲道,“不過它現在是你的了,你想要它叫什麼名字,它就叫什麼名字。”
虞歲伸手握住金線上墜着的極海寒玉,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梅良玉又問:“會不會太冷了?”
“沒有。”虞歲搖搖頭,她說,“很暖和。”
從滿身的火燒灼痛感,變成了待在冬日爐房裏的暖和。
虞歲手指輕輕摩挲着雪花棱角,心裏有種怪異的感覺說不上來,輕盈的,愉悅中卻也重重地留下了什麼。
“這樣的寶物,司徒家怎麼給師兄了?”她擡頭看梅良玉問道。
梅良玉今晚來找虞歲,本就是爲了給她極海寒玉的,只是沒想到在他把東西給出去之前會發生一點不愉快。
“拿東西換的,司徒家也不虧。”梅良玉說。
那麼大一筆錢,不僅不虧,還賺翻了。
反正司徒家留着這東西也沒什麼用,就放機關庫裏當收藏品。
梅良玉看穿虞歲還想繼續問的目光,便搶在她開口前說:“若是它對你沒用就扔了。”
虞歲忙道:“有用的。”
梅良玉看着她,像是不信。
虞歲補充道:“真的有用!”
異火灼燒肌膚的痛感確實有所減緩。
梅良玉眼裏這才掠過一抹笑意,他的視線從虞歲握住的極海寒玉掃過,最終停留在那張神色乖巧的臉上,語氣似隨意,只眉眼柔和一瞬:“師妹,睡個好覺吧。”
虞歲心想,會有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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