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人心

數年前。

幼小的少年捂着耳朵，痛苦地靠在假山後，腦海裏回想的都是曾經三姨娘偷偷給他拿糖喫，偷偷給他買糖葫蘆，偷偷帶他出去玩的一身髒，回來還要將他洗乾淨……直到爹的生辰那日。

“津兒呀，來過來！前些日子三姨娘特意請戲班子準備了一出好戲，準備給你爹一份壽禮，但我們不能讓他提前知曉，三姨娘想讓大家開心開心。”那時的三姨娘還是那般溫良可愛的大姐姐模樣。

“明白！三姨娘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少年賀津拍了拍胸脯自信滿滿。

“津兒最乖了！不過……這樣一來，府裏的人也不能知曉，否則泄露出去，就不好玩兒了。”三姨娘敲着腦袋忽然想到什麼，皺起了眉頭，“可是他們進來前，管家一定會問的……該怎麼辦呢……”

“讓他們從側門進不就好了！津兒去接應他們！保證不讓其他人看見！”少年拍拍胸脯自告奮勇道。

“真的嗎！如果津兒能幫三姨娘，那可就是十全十美了！這壽禮一出現，你爹一定會開心得合不攏嘴～”

可是……這壽禮一出來，便是橫刀相向，將爹孃和他們最貼身的侍從殺死。其餘人卻一個沒動，並對着他俯首。

“少爺！他們的屍首如何處置？！”

少年連滾帶爬上前抱着爹孃痛哭，根本聽不見那些人在說什麼，他哭的涕淚橫流。本以爲自己也很快就要被殺死，待他反應過來時，卻發現其餘下人已經紛紛跪在他身前磕頭求饒，而殺害他爹孃的兇手，就拿着刀，將他們圍起來，等候他的指令。

少年害怕卻又滿腹疑惑，他看向三姨娘，可三姨娘更是害怕得哭起來，連連往亭柱後面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三姨娘……不是我……”少年再度失聲痛哭，爬到三姨娘跟前泣不成聲，緊緊拽着她的衣角希望她能幫幫他。

可三姨娘卻好似受了驚，失了魂。

那晚以後，賀府閉門數日。過了好幾天，三姨娘才恢復神智，開始操辦府裏的事。

“既然你們的少爺，還敢將主事之權交給我，我身爲三夫人，理當擔起一家之責……”

所有人都在偷偷討論，少爺年紀雖小，卻心思歹毒且縝密，知道自己無法服衆，所以留下了三姨娘，挾持三姨娘代他主事。

少年無助地在人後聽着，不停地搖着頭，他始終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沒來由的噩夢，一定會醒的。

直到這一天，他在三姨娘門外的假山後，聽到了那番談話。

“時機差不多了，該輪到官府出面了。”

“是。那……小少爺要不要……”

“蠢！他若死了，你來頂罪？”

“可他……遲早會反應過來，到時候您……就不好脫身了。”

“他年紀雖小，卻爲爭吵親手買兇謀害爹孃，已然是個喪心病狂的小瘋子！誰還會信他的話？！”

爭吵……是了，爹的壽辰前幾日，他曾爲孃親不給自己買糖人鬧騰不已，父親最厭惡吵鬧，動手打了他，他便出言道親生爹孃還不如三姨娘對自己好。

可是爲什麼，三姨娘不是說這戲班子是給爹的壽禮嗎？爲何明明是三姨娘讓自己開的門，卻不站出來替他解釋……

三姨娘騙了他。

他相信了三姨娘，害得爹孃慘死麪前。而所有人，都以爲是他夥同外人，謀殺親生父母。三姨娘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三姨娘明明是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她明明是這個世界上最和藹可親的人……

他拼了命地逃，逃入瓢潑大雨之中，荒郊野嶺，漆夜籠罩。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爲什麼……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爲什麼……我錯了……”少年彷彿患了失心瘋，抱頭倒在泥濘裏，渾身裹成了小泥人兒。

雨突然不再落在身上。可他仍舊能聽見雷雨之聲。

哭泣逐漸收斂，他緩緩睜眼，卻有泥水滑入眼中，連忙又閉眼揉起來。

突然有個東西碰到他，他連滾帶爬，翻起身來就跑，卻不慎又被滑倒，這回泥漿徹底遍佈了全身。

“你跑什麼？我又吃不了你！非得啃一嘴泥！”

聽聲音是個少女。他連忙揉揉眼睛，想睜開眼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可似乎越揉眼睛越疼。

“別動了！我給你弄！”少女的聲音有些不耐煩，扒拉下他的手，終於替他將臉擦乾淨了些。

少年睜開眼，看見這少女分明眉頭緊蹙，盯着他滿臉責備，卻叫他覺得溫暖。

可他迅速醒悟，立馬爬起身來，將身上的泥水抹了抹，衣服稍微輕了幾分。於是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少女也沒說話，一直跟着他，就撐着傘跟在他身後。

“你要是不怕死，就跟着我吧！”少年對她大吼着，逃離的腳步卻越發加快。

“前幾日聽說賀府的少爺夥同外人把自己的爹孃給……”

“你閉嘴！——！是老子做的！你來啊！來殺了我！”少年聽到夥同外人，便立時瘋魔了般，回過身來不顧一切地對她叫囂着，“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

少女這纔有些被嚇住，眼神中露了幾分愜意，退了半步，卻不小心被石頭絆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少年看她這模樣，也不再怒號，安靜些許，少女這才怯怯地開口。

“你要是真的想殺我，你害怕什麼？你爲什麼要逃？”

……

少年又止不住地流出淚來。只是這回，沒了喊叫。他也一屁股坐在少女跟前，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冷冷道。

“我不會殺人，可我的同夥會。你要是想死了，就在這裏等着我的同夥來殺了你。”

少女嚥了咽口水，上前想拉他的手，少年卻立即怒目相對，拼命嘶吼。

“滾開——！我可是會殺人的！”

少女被吼得愣了半刻，卻突然笑了。

“這話你都說好多遍了，我的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宅內明爭暗鬥的故事，姐姐給我講的可多了。你這樣的頂多是個替罪羔羊！只是我沒想到……那個女人竟然狠心到連你這麼小的孩子也要算計……”

“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是半仙啊！我能掐會算的！”說着，少女閉眼捻起指頭，掐指一算，“本半仙算到你今晚命定紫薇，有貴人相助！”

少年輕嗤一聲，起身不願再與她多言。

“我叫李夫廂！未來的李大將軍是也！有什麼冤情，速速向我道來，定還你一個公道！”

少年明知這話聽起來如同兒戲，卻也挪不動步子，因爲他根本無處可去，他也確實有天大的冤情，可沒人會相信。他再回頭，仔細看了看李夫廂，小小的身板，穿着一身麻布衣服，拿毛筆隨手挽的發，活脫脫一個假小子。

雨漸漸小了些，二人盤腿找了個大石頭坐下，少年面如死灰。

“你叫賀津。我聽說那晚有人親眼瞧見你開門領着個戲班子進了府。那以後你家就再也沒進出過人。就算是賀壽，怎麼可能戲班子也留在府上數日不歸。所以府裏一定發生了什麼，沒兩天街上便有了些傳聞，我開始篤定我的推測。隨後便日日蹲守你家側門，就等着有人逃出來。”

少年側過臉看她，那乾乾淨淨的小臉蛋，眼中充滿着篤定與自信。她看起來是個聰慧的少女，對自己的精準判斷十分得意。

“等着我逃出來，然後呢？你們女子，是不是都這麼狡猾？還是說都很會騙人？你們沒有感情嗎？！爲什麼你們連親人都可以殺害？！”

賀津情緒再漲。現在於他而言，這世上的女子都是蛇蠍心腸。

被賀津這麼一吼，李夫廂立時感到當頭棒喝，她的確更得意於自己的小聰明，對他的共情少了許多。一時間被他這怒意嚇到。

可看到李夫廂睜着大眼望着他，那黝黑的眼珠子上透着些恐懼，卻又在努力鎮靜。

她的眼睛能讓他看見生的希望，讓他想要保護這顆幼苗。

可三姨娘的眼睛，也曾像冬陽一般，溫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