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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鴨舌帽〈大修〉

夜幕降臨城市。

徐質初拎着石榴站在路邊,深紅色的出租車漸漸駛遠,匯聚進不息車流裏。她的目光追隨着那道紅點直至消失,視線長久沒有收回來。昏黃路燈靜靜照在她的瓷白側臉,光明明是暖色,映在她莫測不清的臉上卻莫名清冷。

她朝着那個方向站了許久,米色裙襬在晚風下搖曳生姿,最終她轉動腳腕,退回到原本的人行路上。她低着頭緩慢走着,心不在焉踩着路轉格子,回想着這幾天發生的種種,它們在她腦海裏清晰成了一張導圖,線路錯綜複雜,卻全部指向處於正中的她,彷彿一張強韌的網,縛着她無法脫逃。她一環接着一環回想到底那裏纔是破局,直到走回公寓,她換上拖鞋走向書房,打開了電腦。

等待開機的時間,她戴上藍牙耳機,撥出電話。手機在桌面上靜靜躺着,屏幕裏的信號像水波紋般一圈接着一圈擴散開,十幾秒之後,聽筒裏一道年輕女聲沉穩響起:“徐小姐。”

徐質初手指在鍵盤上輸入密碼:“這兩天怎麼樣?”

對方逐項彙報着文娛項目的工作進展,她一邊查看郵箱一邊聽着,房間裏一時寂靜得只有鼠標的聲響,直到半刻鐘後,電話那頭靜聲道:“下午的時候,周先生的助理向我要了合作方的資料文件,並且讓我詳細整理項目進度,明天過去向周先生彙報。”

徐質初按在鼠標上的動作意外一怔,驀然擡眸:“然後呢?”

電話那頭答:“您退出項目之後,現在負責的總監是集團下來的人,地產出身。可能這也是徐總的意思,他對這個項目不重視,所以這位總監也不重視。原本我們上幾天跟周氏的人開會,雙方差不多都心照不宣默認這個項目已經擱置,今天周先生的助理突然來找我我也很意外,按照他的說法,周先生似乎重新開始重視這個項目,而且接下來會追加投入。”

徐質初略微擰眉,抱着胳膊沉默靠進椅背裏。

這個項目的起源與她的訂婚推不開干係。起初她向徐錦山請求這件事的時候,對方並不情願,徐氏的業務一向是以重資產型爲主,並不願意費心涉足毫不相干的文化娛樂行業,最後還是考慮到以後跟周家的長期合作,他才勉強點頭同意,願意放下身段遷就一次未來的親家。

那天從他的書房出來,徐質初長舒了口氣,不是因爲她作爲徐小姐再一次出色完成了任務,而是因爲這件事,是她籌謀已久的反殺。

從生來起她就是不同人的傀儡,幼年時作爲女兒抵作賭債,童年時作爲孤女冒充千金,青年時她因爲身份被無盡勒索,然後是現在,jsg還是因爲這層身份,她每分每秒都受制於人,頂着徐小姐的光環和名頭,在外人面前血淋淋地優雅表演。

她是傀儡,但她不會永遠是傀儡,她在漆黑的煎熬裏等待着一個機會,堂堂正正轉過身去,手刃藏在她身後陰影裏的操縱者,將她這些年來所受過的痛十倍奉還。

終於,這個機會來了。可是更快的,又迅速演變惡化成了她控制不了的走勢。

徐經野回國後強勢插手她的訂婚並命令她退出這個項目,陰差陽錯擾亂了她的計劃。雖然她仍有可靠的心腹留在項目裏,但聯姻取消後徐周兩家對這個項目都不再投注精力,名義上繼續合作也完全是爲了各自的面子。她一人之力無法扭轉局面,只能無奈暗伏等待下一次機會,可是這個時候,周垣爲什麼會突然反常重視起這個項目?

徐質初手臂橫在椅背上,疲倦揉了揉額頭。

她腦袋裏影影綽綽有十分微弱的直覺,可那些碎片都太過凌亂,她一時拼湊不出全貌。她細細回想着剛纔兩個人的見面,他除了臉色有些蒼白瘦削外,整個人跟之前的區別並不大。他一眼就看到她嘴上的傷口,脣邊的淡笑頓了頓,主動出言給她找着臺階,溫柔到連她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太單純還是太高深。

他提議去咖啡館坐一會兒,她對於他只有愧疚,自然無法開口拒絕。他跟她聊起各自的近況,輕描淡寫講着自己在醫院的治療,又說起了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她。他全程沒有提起取消婚約的事,只在最後臨起身的時候說請她再等等他,他還會去爭取——難道這就是他爭取的方式?

徐質初睜開眼,出神盯着面前牆上的壁紙紋路。

按照先前合同上的約定,如果周氏在項目進行中追加投入那麼徐氏勢必也要按比追投。周氏在文娛行業中的資源和優勢要比徐家大得多,她很難不懷疑他是故意想跟徐經野較勁,可於情她不能認同這種出於衝動的盲目行爲,於理這個項目因她而起,現在既然不能爲她所用,就也該就地結束,她無法放任周垣一個人留在危險裏。

對於他的愧疚她已經有太多了,她希望他至少這段時間不要因爲衝動再次受到打擊,她實在不想看見他因爲太想翻盤而掉進另一個坑裏,思索良久後,她拿起手機,打給了周寧。

這次兩個人約在外面見面,對方的態度雖然仍舊十分冷淡,但比上一次在醫院時的硝煙四起已經好了太多。

她們沒有客套寒暄,直接進入主題。周寧對此事顯然並不知情,在聽她說完自己的顧慮和擔心之後,靜默片刻,答應她會回去問清楚,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所說的這樣,那她會去阻止周垣繼續這件事。

徐質初聽言略微心安,點點頭,輕聲說了句謝謝。

面前的人撇了下脣,似乎聽她這句話很是諷刺:“徐小姐,我弟弟讓你費心了,應該是我謝謝你。”

徐質初略有尷尬,沒接話,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周寧繼續淡漠道:“他是我弟弟,我瞭解他的性格,也清楚他的能力。你的擔心不無道理,他自尊心強,性格又固執,如果這些話你是直接找他說他可能會更加執意要做,所以我對你的感謝是真的,但是我也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參與他的事。”

徐質初微微抿起脣靜默,眼前的人接着娓娓道:“上一次的事,也算是你們家不守信用臨時取消婚約的補償了。現在我們兩家已經互不相欠,以後非必要最好不要再往來,更不要再有人情。”

徐質初握着杯子一愣:“上次什麼事?”

周寧看她一眼,輕描淡寫:“上次周垣搞砸的那個城南的項目,被你哥哥接手了。”

徐質初詫異望着面前的人。對於地產的業務她不甚瞭解,周垣出事之後她詢問過靠得住的人,這個項目的狀況非常棘手,就算是交給徐氏來處理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當初她想尋求徐經野的幫助,也只是想讓他降低損失而已,根本沒有想過他這樣的商人會全盤接手這個爛攤子,而到這一刻她才恍然遲鈍意識到,那時她懇請他幫周垣是多麼多此一舉,他早有自己的計劃,幫助周垣或許就是他當時跟周家談判和平解除婚約的條件。

一切都剛好在他的掌控之中。這是預謀,還是巧合?

結束這頓氛圍低冷的晚餐,兩個人站在門前禮貌道別。外面夜色已經深透,周寧先行踏下臺階離開,徐質初心緒複雜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覺身上隱約發寒。她下意識低頭拽緊了披肩,餘光瞥見大堂內隱約有道模糊身影。

那是個陌生的瘦高男人,他已經在前臺站了半天,一隻膝蓋朝着她的方向,似乎是在詢問些什麼,可她卻無端感到威脅,本能豎起防備。

這種被窺探的感覺一直以來她都太過熟悉。她暗暗沉下眸色,思索片瞬後,轉身走回了大廳。

男人似乎沒有料到她這樣的舉動,靜了靜,身型暗暗轉向完全背對她的角度。徐質初從他背影上收起視線,轉頭叫住服務生:“我的耳環好像落在包廂裏了,可以麻煩幫我去看一下嗎?”

服務生詳細詢問了物品特徵後應聲離開,徐質初站在落地窗前冷冷瞟着前臺前的身影,靜等對方轉過身來。男人略微按了按鴨舌帽檐更加低下頭,徐質初抱起手臂繼續冷靜僵持,兩個人都沒有下一步動作,直到半晌之後玻璃窗上忽然隱約現出另一道熟悉身影。

徐質初下意識定回焦距,在與來人的視線遠遠模糊相視時,頓了下。

徐經野剛走出電梯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人。他意外頓了頓,停下來轉頭跟身側的人道別。穿着一身幹練西裝的短髮女人欣然點頭,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後擡起高跟鞋踏出酒店。

他在女人身後走向落地窗,窗前站了許久的人這纔回頭,神色平靜不見驚訝,分明是早就看見他了。

“一個律師朋友,有點工作。”徐經野這麼簡短說明後,打量了眼面前的人,淡聲問,“回公寓?”

面前的人嗯了一聲,顯然並不關心他的解釋。徐經野看了她片刻,示意她跟他走:“我送你回去。”

徐質初有些遲疑。那晚的荒唐一吻之後兩個人就再沒有聯繫過,她暫時還是不想單獨面對他,可他又若無其事得彷彿在意的人只有她。她抿抿脣,最後看了眼前臺那道背影,收回視線擡腳跟了上去。

她沉默坐上車,身上的氣場被今晚不明不白的跟蹤跟他不清不楚的態度壓得有些沉。她全程望着窗外不說話,他也似乎格外專注駕駛,直至車子停穩,她解開安全帶低聲道了句“路上小心”,身側的人靜靜坐着,車門卻遲遲沒有解鎖。

徐質初知道他是故意,坐在座位裏靜等着他的下文。他淡淡瞥她一眼,半晌,終於叫她名字:“徐質初——”

“我送你回來,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徐質初能理解這話裏每一個字的意思,可是連起來她又不理解了。

她不理解他怎麼能把這麼曖昧的話自若講出來這樣正經的腔調,就好像以前讀書時他總是淡淡斥她身上的壞毛病,“腳擡起來走路”、“安全帶再緊一點”、“喫飯別咬勺子”、“請我上去坐坐”——

徐質初猛然回神,別開臉嚴肅搖頭。

她合理懷疑這是他的陷阱,利用他高高在上的兄長身份和她習慣性的言聽計從對她進行思想上的迷惑:這麼晚了我辛苦開車送你回來,你作爲妹妹出於基本禮節難道不應該請我上去坐坐嗎?

“太晚了,不方便。”

隔着那層雙方都心知肚明的玻璃紙,徐質初清楚搖頭回絕,可對方卻也同樣不捅破,一本正經反問:“爲什麼不方便?我除了關心一下你的獨居環境外沒有任何其他想法。”

徐質初暗暗咬脣,身側的人轉頭盯着她的側臉,半晌,若有所思問:“難道你對我有?”

“……”徐質初無言以對,可是他若無其事,她就也只能佯裝鎮定,“我家裏沒收拾,下次吧。”

駕駛位上的人定定看了她半天,最後竟然沒繼續爲難她,擡手解開了門鎖。沒敢再接着探究他的莫測心思,徐質初頭也不回下車快步走進小區,很久也沒到身後響起引擎聲。

但他剛剛又是什麼時候熄掉引擎的呢?徐質初心不在焉插進鑰匙孔開門,心裏暗暗誹議,他竟然還真的打算上來?

她扔了鑰匙走進屋,鼓起臉頰搖了搖頭。

她不想再花時間去無謂猜測他的真實心思,反正不管她猜得再準都一樣阻止不了他的行爲。她系起頭髮走進臥室換衣服,腦袋卡在針織衫領口時外面客廳的電話突然振了起來。

她下意識以爲jsg是他,匆亂中拽散頭髮出來,一手挽着頭髮一手打開手機免提:“喂?”

“晚上好,徐小姐。”

揚聲器裏傳來一道偏向中性的低沉女聲,徐質初拽着領子一怔,臉色霎時凝了下來。

“有兩件事跟您說明一下,第一件是徐初雲女士的丈夫在早些年一次外出寫生的時候不幸意外死亡,屍骨無存,他的直系親屬也皆無音訊。”

電話那頭稍作停頓,沒什麼感情繼續道:“雖然徐經野先生很關注這件事情,手下人也一直在查這位畫家的下落,但基本上不會找到任何有力證據,這一點請您寬心。”

徐質初握着手機走到窗邊,臉上清清冷冷,半天沒有應聲。

她想到剛剛他若有似無的曖昧話語,他一面跟她說着這樣的話,背地裏對她的懷疑其實一瞬沒有減輕過。她忍不住再次陷進揣測他心思的循環裏,直到聽筒那邊再次出聲:“第二件是週末的文娛項目啓動會,也是第一季度的綜藝招商會,請您準時出席。”

徐質初回過神,皺了下眉頭,剛要出聲拒絕,對方緊接着加重了語氣不容置喙:“徐小姐,目前您在徐氏很受器重,請您想辦法,務必準時出現在現場。”

器重?徐質初冷笑一聲,掛斷了電話。

她沉着臉抱住手臂在窗前站了長久,玻璃上映出的冷冽眸底複雜交織着譏諷和恨意。

沒有月亮的漆黑夜色下,那兩種情緒逐漸濃烈翻覆,就在即將翻涌爆發而出時,又緩慢平息了下去。

半晌,她轉回身,臉色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她推門走進書房坐下,桌上的電腦屏幕亮起,在黑暗中徐徐照亮了這個小房間。一張桌子佔據了主要的空間,牆上是定做的書架,一直延伸到窗臺。

窗簾厚重閉緊,完全遮擋住了室外的光線。等待開機的片刻,椅子上的人安靜垂眸坐着,一隻手揉着額頭,另一隻手按在桌面的黑色本子上,指尖輕輕拂着頁邊。

那是一本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畫本,皮質的外封甚至已經出現磨損和裂痕,紙張也因爲經年的使用而變得厚重。她心不在焉盯着面前停下來的屏幕,指尖上的力道忽輕忽重,半晌之後,她忽然擡手伸向一旁的手機,手鍊意外刮住封皮掀起本子的一角,泛黃的紙頁上,男人的側臉一閃而過,隨即壓進了暗夜裏。

寂靜空間裏空曠響起機械的撥號長音,等待的煎熬沒有太久,才第三聲時電話就被接了起來:“喂?”

徐質初舉着手機低頭沉默,脣角暗暗輕抿。她心裏不停自我說服着,既然他這麼懷疑自己那她利用他一下也全無關係,可在電話真的接通時她又陷入了遲疑。她躊躇緘默着,直至對方先開腔發問:“有事?”

她默了片瞬,沒有察覺自己的聲音很低:“嗯。”

聽筒那頭靜了幾秒,接着淡淡命令:“下樓。”

徐質初驚訝擡起臉,下意識轉向窗戶的方向。電話那頭的人像是猜出了她的反應,慢條斯理補充:“還在外面,剛纔停車的地方。”

她套上一件毛衣外套,心情複雜下樓。路燈下的黑色奔馳還是她剛剛離開時的樣子,再坐上來的一瞬她甚至恍惚覺得自己從沒離開過,可內廂裏裹挾着微凜空氣的淡菸草味提醒着她再一次踏進了他的領地。

駕駛位上的人手臂橫在車窗上靜靜看着她,彷彿獵豹倨傲審視闖入自己視線的小貓。徐質初別開臉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橫下心來開門見山:“我想繼續參與文娛的項目。”

他靜聲問:“爲什麼?”

她平靜解釋:“文娛的項目當初是我發起的,我對地產一竅不通,也無意參與徐氏所謂的核心業務,我只想做一些感興趣和能找到自己存在感的事。”

他定定看着她,眸裏情緒不明,半晌沒回話。她猜測不出他是什麼態度,只管一鼓作氣說完:“週末的啓動會我想參加。”

身側的人終於收起視線,漫不經意發問:“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求我?”

徐質初靜默片晌:“妹妹。”

他回得乾脆,全無商量的餘地:“那不管。”

……這分明是有意刁難。她抿脣憋了片刻,實在說不出口他想聽的答案:“我自己想辦法。”

對方瞟她一眼,閒閒開口:“我不點頭,我看誰敢放你進去。”

徐質初無言出了口氣,覺得自己寄希望於跟他講道理就是個徹底的錯誤。她不願再跟他僵持,俯身去拉車門把手,這一次的門沒有鎖,她一隻腳順利踏了出去,身體也即將離開這方空間之時,身後的人突然淡淡出聲:“你比我狠心多了,徐質初。”

她動作一頓,下意識回過頭。車裏面的人沉眼望着她,漆黑眸底幽寂深邃:“那天晚上你喝酒了,但我沒有,我很清醒。”

徐質初不自覺屏呼,面前的人繼續沉淡指控:“我清醒記得那晚你沒有躲開我,你怎麼就不記得自己已經不是我妹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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