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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黑畫本〈大修〉

直到回到公寓甩下高跟鞋,徐質初也沒想起來自己到底答應了他什麼承諾。

她吹風太久以至於頭有些痛,煮了杯薑茶後端着走進書房,對着漆黑的電腦屏幕坐了一會兒,看到上面晃動的陰影纔想起自己耳環還沒摘。

她低下臉擡手去解放沉重了一天的耳垂,一隻耳環摘下來握在手心裏,又心不在焉側過臉去摘另一隻。到一對兒分別落入手掌上時,她動作略微停了停,似乎覺察出它們的手感有些細微差異,但最終她沒有多想,隨手把東西收進了抽屜盒子裏,等待着下一次歸還給造型師。

杯子裏薄薄的薑片隨着她關抽屜的動作晃了下,濺出幾滴茶水在旁邊的黑色本子上。她垂眸走神兒坐了半天,拽過來用指腹拂了拂,又隔片晌之後,她擡指輕輕翻開了那只有些破損的黑色本子,彷彿掀開了她長久無人知曉的祕密心事。

本子扉頁上寫的是她的名字,字體清秀但明顯稚氣。那是她剛到徐家不久時寫下來的,她對自己這個新名字很陌生,對自己的新身份更陌生。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更從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是有錢人家遺失的孩子。

她茫然被從福利院領回了徐家,茫然接受着徐家人的熱情或冷淡。或許是出於大戶人家的教養,沒有人會跟她講起她的母親,更沒有人會向她問起她的父親。每一個成年人都與她保持着客氣的疏遠距離,她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前情,也同樣無法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產生共鳴。

她就在這樣的茫然中度過了一年多,直到某天她在美術課上因爲弄灑了墨而交了白卷,徐若清像往常一樣奚落她的時候意外帶出來一句,畫家的女兒連美術都及格不了嘛?

她至今記得自己那一瞬的如雷震驚。因爲她的父親,絕對不是畫家。

這樣的懷疑一旦出現便在心裏紮了根,迅速蔓延到全身每一條知覺神經。那段時間她簡直茶飯不思,用盡了一切的機會和解數試圖從徐家人口中旁敲側擊出線索,可如此探究的收效甚微,遠不如她成績下降的顯著。連一向慈祥的老太太都對她的成績單有些微詞,先是念叨着她母親以前學習從來不讓人操心,而後又扭頭跟一旁的小兒子商議,要麼讓質初再多留級一年?

她麻木站在沙發前,胡思亂想着如果自己這樣一直下降到留級也挽救不了的地步,他們是不是就會發現她這麼笨根本就不是徐初雲的女兒,然後又把她送回福利院?

她很害怕。在徐家寄人籬下的生活雖然沒有溫暖可言,但也比她從前經歷過的人生好過千倍萬倍。那天之後她不敢再繼續探求這件事,拼了命的補課學習,分數雖然沒有傳奇逆襲上演,但jsg也起碼逐漸穩定在了中上水平,她剛剛稍微安心,某天放學回到家時就被徐寅山叫進了書房。她戰戰兢兢聽着對方的鋪墊像是要讓她離開,但最終結果不是要送她回福利院,而是要送她去大舅舅家生活。

她站在書桌前怔愣看着面前的人,□□到喉嚨的心臟倏然安全着落。

或許是因爲她即將離開,那天的晚飯異常豐盛。大人們似乎都擔心她會有情緒進而催發出惡劣舉動,難得慈愛給她夾菜又盛湯,體貼詢問她在學校的情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慶幸,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撫養權的推諉,可對於她而言無異於死裏逃生。

她期待新生,更緊張新生。期待是因爲那個舅舅家的哥哥,雖然兩人也交集不多,但他畢竟年紀比她大,不會像徐若清一樣處處針對她。緊張也是因爲那個哥哥,他看起來那麼高冷難以靠近,他能接受她突然加入他的家庭嗎?

徐質初翻過了一頁,低着臉自嘲着輕笑搖了下頭,彷彿在笑那時候的自己太矛盾,又幼稚。

這世上沒有人會願意自己的家裏莫名其妙突兀多出新成員,他顯然也不喜歡她,只是年齡使然不會讓她爲難。同時這個新家裏的氛圍也跟徐寅山家的截然不同,之前可能是有老太太和徐若清在的緣故,那個家總是很熱鬧充滿笑聲,但徐錦山家裏的三個人都是寡言淡漠的性格,別墅裏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寂靜一片。

剛搬來的時候她還以爲是徐錦山夫婦因爲她的到來在冷戰,她小心翼翼不斷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可這個家裏的氛圍始終是不變的低氣壓。終於在半個月不斷加重的壓抑之後,某天晚飯後她實在忍不住,躲到花園角落裏偷偷哭了起來。

最先發現她不對勁的人是徐家的保姆。那是個很善良又溫和的中年女人,聽了她抽抽啼啼的顧慮後笑着安慰她說,先生和太太就是這樣沉穩少言的性格,她剛過來可能還不太習慣,家裏一直都是這麼安靜的。

見她靜默抽噎着明顯是不信,對方安撫拍了拍她的背,接着補充,你如果覺得沒人說話很孤單的話,可以去找哥哥。

她下意識縮着脖子搖了搖腦袋,對方被她這樣子逗笑,說,阿野雖然看起來像先生一樣有些嚴肅,好像不太好接觸的樣子,但實際不是這樣的,他很成熟懂事,對妹妹也很好。

她沒答話,心裏默然想,他是對妹妹很好,可她又不是他妹妹。

她曾經見過他哄着耍脾氣的徐若清時的樣子,對方哭鬧着任性對他又蹬又踹他也只是輕輕皺皺眉頭,摸着對方的頭頂不停耐性安撫。或許是他的高冷外表與耐心或是包容一類詞彙天生存在反差,第一次見到這場景時她暗暗感到驚訝,回過神來後她怔然想,原來這就是哥哥啊。

她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哥哥。

徐質初垂着眸輕輕往下翻了一頁,下一頁紙上畫着一條手鍊。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也是她人生裏收到的第一件禮物。那天晚上她窩在被子裏看了它好久,放在手腕上眷戀地比了又比,甚至還跟它自言自語好一會兒,但最後還是沮喪收進盒子,珍重放在了枕頭下面。

因爲徐若清的緣故,那條手鍊她很久沒有戴,只在每天晚上拿出來看一看就又放回了盒子。後來時隔很久她沒有在徐若清手上看到過它,纔在秋天時悄悄把它戴上藏進了校服袖口裏。

再後來她搬去了他的家,他也再沒有送過她禮物。那條手鍊陪着她度過了漫長的孤獨時間,直到幾年之後的那個傍晚,它跟她一起摔下樓梯,孤零零斷在了臺階上。

忍着腳腕上的劇痛撿起來它的一瞬間她的眼淚洶涌而出,被她剋制着硬生生逼退回去。她拖着受傷的腳艱難走下樓,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心情跌到了底。

是她約徐若清在這裏見面,也是她故意激怒對方動手推了她。她如願以償受了傷,按照她的計劃,那段監控應該在過兩天市領導來參觀時流露出去,一切都在她的預計之內順利進行,可是這一刻她卻寧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只想要她那條完整無損的手鍊。

陪了她那麼久的手鍊,聽過她那麼多心事的手鍊。它斷在她陰暗又狼狽的時候,是因爲也討厭那樣的她嗎?

她又何嘗不厭惡這樣的自己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被找回了這個家,她不知道搞錯這一切的到底是徐家人還是她,她心裏的疑慮纏着她每日不得安眠,但是她從沒有一瞬想過誠實坦白。

她承擔不起任何可能出現的後果,她寧可一輩子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也不敢有絲毫冒險。她催眠自己就當作什麼也沒有察覺,繼續悄無聲息過着她寄人籬下的日子,可也是從這條手鍊斷掉的那一晚起,所有事情都暗暗偏離了軌道,而後越走越遠。

徐質初靜靜撫着紙上的手鍊。這張畫是在她確定它無法修復的時候畫的,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紙上細細還原了它的樣貌,這一刻的她無聲看着它,彷彿又回到了那段時光,她最懷念的時光。

那是她腳傷之後的第二週,她一直沒有去學校,學校裏也一直風平浪靜。她知道在她受傷後的隔天他去查過監控,但是結果他沒有對她說起過,她能看到的只是他對她的事情明顯變得上心,這令她在每一次面對他的關切時都不禁走神,他所做的這些,是出於對她的補償嗎?

她沒有資格糾結這過程。他對她的關心並沒有因爲她的腳傷康復而停止,反而有愈演愈重的趨勢。她不安接受着,忐忑又貪婪,她儘自己所能扮演着一個天真乖巧的妹妹,也如願得到了一個冷淡而體貼的兄長。

從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跟他會走到比他和徐若清更親近的地步,可一旦邁進半步後她就貪心想要全部。她喜歡被他若無其事的照顧,喜歡聽他沉淡的低聲說教,她喜歡他給她規劃未來時的側臉,她人生裏缺位了十幾年的情感在他身上得到了找補。她像是在荒蕪中獨自行走了太久已經麻木的人,在他出現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原來有人陪她一起走的時候,這條路其實並不枯燥,充滿愉悅。

她沉溺在與他一起的旅途裏,深深刻進心底的不安被他逐漸無聲撫平。她不自知在他身上漸漸投注了越界於兄長的依賴,對於彼時年幼又無知的她來說,他在她心裏的形象並不完全清晰。

有時候他像是不苟言笑的父親,會給她計劃學習和生活,訓斥她身上的壞毛病;有時候他像哥哥,會摸着她的頭,淡淡與她玩笑;有時候他又像是伴侶——十幾歲的她雖然對這個詞彙的認知還不明晰,但她心裏影影綽綽篤定,她理想中的伴侶就是這樣。

他是她貧瘠人生裏唯一可以依賴與親近的人,他符合青春期時的少女對於另一半的所有想象,以至於很久之後她努力回想起她喜歡上他的源頭時都很難追溯。

少女危險耽溺在現實與想象交織出的夢境裏,就在她即將徹底迷失之際,某個冬日的下午,她收到了一個信封。

寄件人的一欄是匿名,她沒有多想,坐在書桌前拆開。信封裏是幾張畫質模糊的照片,每一張還原後都值得打上馬賽克,幼女纖細的腳踝,腿腕,手臂,腰肢。

她沉着眼一張接着一張看下去,直到翻到最後一張時,她看着照片上後頸下的月亮,如夢初醒。

桌上的手機在這時振了起來。她呆怔坐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接通後聽筒裏一道吊兒郎當的男聲似笑非笑傳來:「徐小姐,別來無恙?」

「當年你因爲一個胎記逆天改命,現在是不是應該好好謝謝我啊?」

胎記?什麼胎記?

她握着手機怔愣聽着,腦袋裏嗡嗡直響,後背上的那塊兒皮膚像是有感應般發緊,發燙。

那不是紋身嗎?!

本子上被黑色線條雜亂無章覆蓋的月亮如實記錄着主人當時混亂的震驚心情。徐質初靜靜低頭看着,隔了許久,她擡起手指翻向下一頁時,門鈴突然響了。

她定了定神,合上本子。她回臥室披了件衣服後走出來開門,看清楚門外的人後,她詫異脫口:“你來幹什麼?”

男人拎着西服站在門外,手上提着個不大的紙袋,淡淡開腔:“討債。”

作者有話說:

小苑(蹲着畫圈圈):他對妹妹是很好,可我又不是他妹妹,嗚。

小徐狗(誘哄):你不是我妹妹我也可以對你好。

小苑(超好騙):真的嗎?

小徐狗(蠱惑):嗯,你做我老婆,我就對你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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