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岩漿

生活在地獄裏的罪人向來痛苦萬分，可誕生於地獄中的魔鬼卻甘之如飴。

因爲，罪人懂得世界上存在真正的美好。

達克賽德，這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姓氏，來自一個曾昂首站立在所有人之前直面深淵，最後卻被所有人站在絕壁上咒罵怪物的家族。

我，應該是最後一任達克賽德了吧。

從英雄變成怪物，過程簡單到讓所有人都難以執行的程度，可內心的折磨，卻足以讓這名爲達克賽德的血脈歉疚一生。

“我，開始後悔了。

是不是當初我也選擇怯懦的躲在最後，現在就不用眼睜睜的看着，看着信任我的人墮入深淵。

我大概是做錯了的，我大概是看錯了的。

人類也許根本就不值得拯救，而我們的犧牲，甚至都不會被記載進書本里。

自以爲是的英雄，只不過是他們眼中的小丑罷了。”

這是我尋找答案時，從一本日記上看見的話。

當時的我不理解，爲什麼父親會整日消沉絕食，最後活生生耗盡了自己的身體，了結此生。

於是我開始尋找，尋找父親眼神中難言的脆弱和絕望究竟來源於何方。

可我忘記了，同樣揹負着相同的血脈，能讓父親選擇放棄這個世界的理由，同樣也會成爲我絕望的根源。

【世界從來都不是一個以血肉爲食的地底空洞，而是地面上的和平安康。】

當我的指尖無數次劃過書頁上的素描，內心都會一陣陣的瑟縮顫抖。

不解？憤怒？怨恨？

這些我本以爲會出現的心緒，最後卻都在一種情緒面前敗下陣來。

希望。

原來世界不是這樣的！

原來世界上還有能夠親切問候彼此，而不是隨時惦記別人身上血肉的地方！

我想要上去，我想要離開這裏，我想要帶着所有人，回到那片本就屬於我們的土地。

我心中的萬丈豪情瞬間就被點燃，無數次渾身冷汗以爲有人在牀邊等着吃了自己的午夜，第一次，出現了綠草如茵的世界。

然後，我就明白了父親的絕望。

試問那一帶達克賽德不希望回到那面絕壁之後？

可但凡有一個人真正做到了，我就不會還在這裏翹首以盼。

偷偷的，我去到了地面，瞞着所有人。

沒多久，沙礫就塞滿了指縫，一開始我還會清理一下，再後來，那幾片指甲早就不知道掉在什麼地方了。

漫長而枯燥的挖掘，漸漸讓我有些懷疑，懷疑書本中記述的美好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

萬一那不過是前人喪失理智的臆想？

我不得而知，可面前唯一剩下的事，就是挖。

終於，在我最後一次探出手時，深入土壤之內的手臂猛地一鬆，緊接着就是一道刺目的白光。

血腥灌溉的地表，漫山遍野的怪物，都難掩我看見天上火球時的振奮。

這是太陽！書上說的不是假的！

我開始尋找，尋找書中除了太陽之外，另一個更讓我無法忘懷的景象——絕壁。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地面上走了多久，後來我自己都忘記了時間，只剩下一團行屍走肉的身軀，茫然地尋找。

可這些都是值得的，當絕壁真正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和美好只差這一堵牆而已！

我幾乎是喪失了理智一般朝絕壁衝過去，愚蠢的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從城牆上伸出的槍口。

血色遍佈我的雙眼，死亡趴在我的身上，貪婪地從散發出焦糊味的槍眼中舔舐我的生命。

“當我拖着疲憊的身軀走向絕壁，心中的喜悅簡直快要衝出嗓子。

可當明晃晃的森林從城牆上豎起，我的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我只是想要回來，想要一點人手幫幫我們，帶我的兄弟們回家。

但他只是傲慢的垂着眼，像是再看一隻衝進他家裏的臭蟲。

‘怪物’。

我聽到那片森林中有人這麼喊。

而我只能呆滯地看着我佈滿鱗甲的手臂，無言以對。”

原來，這就是被當成怪物的感覺嗎？

在幽暗狹窄的地道中成爲眼裏唯一的光，在無盡血土中成爲地平線上唯一的地標。

這份希望，只在一瞬間，就化作焚身的烈火。

啊，真的是好不甘心啊！

我咬着牙關，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一樣躺在地上。

心跳被我壓制到最低，幾乎要好幾分鐘纔會輕微至極的跳動一下。

城牆中走出來兩個人和一條狗，他們聊着我根本就聽不懂的故事，時不時還會露出一個微妙的竊笑。

而那條狗，卻舔着獠牙，走近了我。

當我從佈滿怪物殘骸的屍坑中爬起，一切變了，但一切又好像都只是回到了最真切的樣子。

我捂着身上的傷痕，狼狽不堪的找到自己的地洞，回到了地下。

那之後我將一切都封死，沉湎在不甘中很久很久。

我越來越想不明白這個道理，越來越想不明白我生命的意義。

唯一想明白的事，就是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達克賽德家族的祖祖輩輩，都想不明白這一切。

但有一點，我和他們都不一樣。

我得不到的東西，我寧願毀了。

既然那個世界本來就是達克賽德家族守護下來的，我毀了它也沒關係吧？也很理所當然吧？

我放棄了達克賽德的家規，放棄像一個隱身人一樣躲藏在暗處，守護這羣什麼也不知道的蠢貨。

我要成爲王！成爲這片地下世界的主宰！

然後我要訓練他們，強大他們，用他們來組件一隻勢不可擋的軍隊，然後徹底推翻那座絕壁！

本該是這樣纔對···

“爲什麼會這樣？”

達克賽德用自己顫抖地手指向胸前伸去，粘稠的液體頓時就覆蓋了他的手掌。

以往無懈可擊的恢復能力，此刻卻像是失效了一般，根本無法讓這一道窄窄的貫穿傷癒合。

林克喘息着甩動自己的手臂，血液飛濺着在他腳下畫出一道圓潤的彎弧，在烈火中吱吱作響。

“死亡的味道怎麼樣？”

死亡？

那個下午突然又出現在達克賽德面前。

說着笑話切削的人，留着涎水走向自己的獵犬，傷口中蠕動的蛆蟲，鼻腔裏灌滿的腐臭。

死亡的味道。

達克賽德突然平靜下來，脖頸後的男人還在貪婪地汲取他的血液，可他已經毫不在意了。

他擡頭看向林克，突然有些迷茫地問道：“你說，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林克當然知道他是在說什麼，沉默了片刻，安慰地笑着說道：“也許有人做錯了，但至少你們不該被責難。”

“是嘛，”達克賽德似乎也被林克臉上的笑容給感染了，臉上的憤怒都煙消雲散，“真可惜啊。如果我也和你出生在同樣的世界，應該能成爲朋友吧。”

“也許吧。”

達克賽德嘆息着：“可我還是恨你，恨這個世界，恨這個除了喫人還是喫人的鬼地方，更恨你們美好的世界。”

從達克賽德身上傳來的異樣氣息讓林克的眉頭都忍不住一跳：“你想做什麼？”

“至少在這最後的時候，就讓我泄泄憤吧。”

達克賽德對着林克眨了眨眼，渾身上下都猛地噴出白氣。

熾熱無比的高溫瞬間就讓光線都扭曲起來，彷彿夢中幻覺。

“牙！快過來！”

沉浸在嗜血快感中的牙猛然驚醒，將自己從插在達克賽德身上，連他一起貫穿的重劍上脫身，跳到林克身邊。

直到牙離開達克賽德的身軀，他才笑着對林克招了招手，雙臂展開，口中不斷地呢喃着讓林克難以理解的咒語。

雖然聽不懂，可林克瞬間意識到這可不是什麼遺言，而是某種大殺器的開關。

地面之下，越來越多的烈火不斷濃縮淬鍊，火舌肆虐，化作焚燒一切的岩漿。

大地在轟鳴。

“我勸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達克賽德站在烈火中，唸完了所有咒語的他看起來，平白無故多了幾分虛假的感覺，就像是隔着霧玻璃看人，不得真切。

也不管林克和牙是不是願意聽，達克賽德發出一聲勸告之後也不在多說，而是猛地將重劍拔出自己的身軀。

潑灑而出的鮮血彷彿甘霖滲入大地，烈火的暴動瞬間平息，但林克腦海中象徵着威脅的那根線，卻前所未有的震動起來。

看着火海中如釋重負，任由自己被岩漿吞噬的達克賽德，林克的頭皮都一陣陣過電般的發麻。

二話不說，他拉着牙的手臂就開始逃跑。

“林克？什麼情況？”

“要是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還用得着掉頭就跑？”林克猛地高高躍起，將牙甩上半空，然後自己飛身跟上。

幾乎是在他雙腳離地的同時，地面無力地墜落下去，掉進一灘沸騰的岩漿之內，化作一陣白煙。

這副景象看的林克和牙都脊背一顫，不由地對視一眼，隨後也不用林克多說，牙自己也開始飛速逃竄起來。

兩人的身影幾乎化作殘像，在半空中拖拽出一長串的殘影。

雖然岩漿極其恐怖，可蔓延的速度終究還是有限。

但林克任然放心不下，時不時還會回頭看上一眼。

很快，他就明白爲什麼自己心裏會沒來由的焦躁。

隨着岩漿池的蔓延，越來越多的人逃竄不及，都掉進岩漿池中。

隨着烈火在哀嚎聲中爆發，岩漿池的色澤也會微不可察的深沉一分，給林克的威脅感也會強上絲毫。

這樣下去，誰也不知道等這片岩漿池佈滿了整個地下會發生些什麼。

“帶上小女孩！你們跟着我離開這裏！”

很快，林克就下定了決心，對着身旁的牙大聲吼道。

牙先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林克，看清他臉上的堅定後，低下頭沉默片刻，隨後擡起頭：“好！”

兩人的腳步越發快了幾分，不過片刻就已經趕到婆婆的小屋。

小女孩此時正一臉慌亂地看着遠處橙紅的火光，見到林克和牙的臉，壓抑在心頭的慌亂頓時爆發：“牙！”

穩穩接住衝進自己懷裏的小女孩，牙的表情離奇的複雜。

林克在一邊看的都快上火了，頓時忍不住吼道：“別浪費時間了！我去拿菌菇菌絲，你去拿萃取的儀器，我們必須趕快離開！快快快！”

見林克衝進屋裏，牙也顧不上糾結，將小女孩放在一旁，叮囑了兩句就直接跟着林克衝了進去。

“菌絲在哪？”

“那邊的櫃子裏，拿一袋就行。”

林克順着牙的手指看過去，確定了目標之後也不多說，衝過去就直接將整個抽屜都拉了出來。

十幾個小袋子頓時落了一地，林克一手一個，將袋口撐開一條小縫，確定裏面裝的的菌絲後，直接丟盡了身後的腰包中。

可等他一回頭，牙居然還在對着一把鎖努力。

“走開！”林克怒吼一聲，衝上前就是一記手刀。

在撕裂銀手的加持下，這把破鎖直接乾脆利落的變成兩半，無力地掉了下來。

地下室的門在一陣吱呀聲中緩緩打開。

嘭！

一陣熱浪襲來，小屋的玻璃那裏撐得住這般造作，直接碎成漫天閃爍，室內的溫度頓時就衝上了一個高峯。

聞着髮梢間傳來的焦糊，林克眉頭一皺，邊對牙說着，一邊衝出去：“抓緊時間，我們在聖梯的位置集合！不要浪費時間！”

牙肯定地點點頭，轉身衝進地下室裏。

林克揮手驅散滾滾而來的熱浪，抱起小女孩的腰，直接將她扛在肩上，身形比飛鳥還要迅疾，爆射而出。

“林克哥哥？牙呢？”

“他去拿菌菇的萃取器，我先帶你離開這裏。

接下來你和牙可能要離開這裏，去地面上生活。”

“去地面上？”

小女孩喃喃着，望着身側不斷急速飛過的景象，全都籠罩在火海中，心頭突然有些慌張。

“可婆婆說地上的人會殺了我們的。”

林克喉嚨不由地一澀，咳嗽兩聲：“沒關係，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牙嗎？”

話剛說出口，林克就後悔了。

果然，肩頭的小女孩頓時就沉默了。

畢竟她剛剛纔看着牙殺死了小屋的所有人，包括婆婆。

林克果斷選擇了閉嘴，一個勁的悶聲趕路。

聖梯不久之後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但用於攀爬的鋼鐵階梯已經在火舌中微微發紅。

林克只是一擡手，冰梯赫然出現在他的腳下，對着聖梯的入口不斷延伸而去。

“林克？！快快快！我們對趕快離開這裏！

呃，你這是把別人姑娘給綁架了？”

“去你的吧。”林克對着洛夫翻了個白眼，將小女孩放在地上，然後將眼神投向來路。

洛夫撇了一眼沉默寡言低頭不語的小女孩，用手肘磕了磕林克的後背。

“這個女孩和之前那個男人是一種東西吧？”

雖然洛夫並沒有直接說是怪物，可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嫌棄還是讓林克心頭有些微動。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小女孩，然後一把攬過洛夫的肩膀：“他們不是東西，只是得了異化症的普通人。這裏快要毀滅了，能救一個是一個。”

“牛，”洛夫伸出根大拇指，嘟着嘴對林克連連點頭，然後一臉猥瑣，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從那裏拿出些果乾，一根塞進嘴裏，然後一根遞給小女孩，“喫嗎？”

小女孩先是看了一眼林克，見他點點頭後，纔對着洛夫點了點頭，細聲細氣，軟綿綿地說道：“謝謝哥哥。”

話音一出，洛夫眉毛都要飛出臉上去了，一臉興奮的跟快要高潮了似的：“哥哥，哈哈哈，林克你聽到沒，她叫我哥哥欸！”

先是對着林克臭屁一番，然後真誠無比的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你放心，等我們出去之後，我一定找人幫你治療。哥哥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錢。”

“行了行了，這話我已經聽膩了，”林克對着洛夫擺了擺手，視線還未脫離火海，問道，“之前讓你準備後路，怎麼樣？”

“挖了條路，雖然沒到地面上，但是已經挖到裂谷的谷底了。”

林克聽他這麼一說，頓時眉頭鬆了不少，嘆了口氣：“你先上去，隨時注意接應。也小心自己周圍的環境，我總感覺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洛夫撓了撓頭，最後也沒敢問林克究竟在等些什麼，大事發生又是什麼大事。

“那我就走了？”

“走吧走吧。”林克背對着他擺了擺手。

洛夫不在停留，徑直走進洞穴之中。

轟隆隆！

越來越多的建築被岩漿之海吞沒，不斷地綻放出數米高的岩漿之花，吐露毀滅的芬芳。

小女孩走到林克身邊，怯生生地問道：“林克哥哥，牙他···”

“他一定會趕上的，”林克知道她想要說些什麼，摸摸她的小腦袋，安慰道，“他還沒讓你揍他一頓呢，怎麼會放棄。”

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火海之中猛地傳來一陣呼嘯，風浪直接將火焰洞穿，打出一條安全的通路。

林克眼睛一亮，揮手放出一段冰橋，將男人接了上來。

不等他說話，林克就說道：“我的同伴已經挖好了離開的路，趕快跟上。有什麼事情出去再說。”

牙也不拖延，嗯了一聲就將小女孩抱起，跟在林克身後衝進聖梯。

洛夫挖出的通道相當寬敞，是他自己能夠舒適爬行的程度，林克和牙當然更不成問題。

沒一會兒，兩人就來到了地上，高聳的裂谷兩側直衝天際，灑落些許昏黃的光線。

嗡——

剎那間，地動山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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