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洪一家三口被疏散至城中某個客棧之中。
客棧大堂裏,擠滿了跟老洪一家一同被疏散的城北百姓,幾乎每家人都被分到了一兩件兵器。
其中還有不少鄰里街坊熟面孔,兵荒馬亂中,誰都沒有心思寒暄,只是點頭致意,整個客棧氣氛沉重得可怕。
從白日枯坐至深夜,聽着原本遙遠的殺伐聲越來越近。
原本驟然而至的暴雨和天邊炸起的悶雷還能掩住殺聲,可漸漸地,就連上了年紀耳聾眼花的老者也能清晰地聽見城北的殺伐聲和兵刃聲。
鋪天蓋地,震得人心慌。
客棧中氣氛越來越緊繃。
客棧裏先是有孩童啼哭,隨後便有老嫗和婦人開始垂淚。
男人們開始唉聲嘆氣。
老洪的眉頭越皺越緊。
終於,在整個客棧都充斥着啼哭聲與嘆氣聲之時,老洪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哭哭哭,哭什麼哭!
大將軍還在拼命,咱們的將士們還在拼命,拼命的都沒哭,你們沒少了一根指頭掉了一根頭髮,現在有什麼好哭的!”
有面生的老嫗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哭哭啼啼道:“我兒在前線,現在都不知道是生是死,我,我……”
洪鐘海面色稍緩:“我兩個兒子一個姑爺,都在前線,兒子在拼命,老子不能給他們丟人!”
說罷抄起放在桌上的長劍,將短刀留給身邊的老伴兒,昂然道:“我去去就回,要是回不來,就別等我了!”
說着扭頭就往客棧門口走去。
洪鐘海的結髮妻子孫香一把扯住:“老洪頭兒,你給我回來!”
洪鐘海回頭瞪着老伴兒:“婆娘,別給我丟人!”
孫香顫顫巍巍站起身來,艱難地伸出手,撫平洪鐘海肩膀布衣的褶皺:“老洪,你幹什麼去?”
洪鐘海莊重道:“上陣殺敵!”
“德行!”孫香一邊替洪鐘海整理皺皺巴巴的布衣,一邊如往常般絮絮叨叨:“出門在外,也不知道好好捯飭捯飭自己,一輩子邋里邋遢……”
洪鐘海一愣,沒想到膽小了一輩子連兩個孩子從軍時都哭了好幾天的老伴兒竟不是攔着自己:“老孫……”
孫香繼續絮叨着:“老洪,待會兒萬一能看見幾個孩子,告訴他們,我們都挺好的,不用記掛着家裏……”
說到最後,每說完幾個字,就要用所剩不多的一口破牙死死咬着嘴脣,顯得尤爲滑稽。
可滿客棧無人覺得滑稽,只覺得莫名鼻酸。
洪鐘海重重點點頭。
孫香死死攥着洪鐘海的衣角,片刻之後,顫抖着鬆開雙手。
老洪深深看了相濡以沫了大半輩子的老伴兒一眼,將長劍如鋤頭般扛在肩頭,轉頭大踏步向客棧門口走去。
孫香望着洪鐘海的背影,終於淚崩:“老洪……我和閨女等你回來!”
洪鐘海腳步頓了頓,擺了擺手,終於沒有回頭。
要是回頭,滿客棧都該看見,剛纔說了大話的老頭兒,眼眶也紅了。
像什麼話!
洪鐘海推開大門,風雨灑進客棧。
殺聲也驟然清晰了幾分。
扛着長劍的老頭兒從容走進風雨,腰桿兒筆直,背影堅毅,如同往日休沐結束歸營時他的兩個兒子一樣。
洪鐘海不知道,在他走了以後,客棧裏有許多老少爺們兒,紛紛悄悄攥緊了刀!
老洪在雨裏一直往北走,走啊走,走過城中空無一人的街巷,終於走到城北地界。
渾身溼透的洪鐘海遙遙看見前方百步處,有不計其數的黑衣鐵甲隱於巷陌之中。
城北的巷戰是阻擊戰而非游擊戰,是由點成線,由線及面的。
目的就是儘可能將北莽大軍和佛門僧兵困在城北。
武棣和曹酒衣心中很清楚,單憑一萬黑龍鐵騎步卒和一萬青州守軍,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數倍甚至數十倍於己的韃子的,他們所求,只是拖延時間而已。
因此這場慘烈巷戰,戰線是緩緩推進的,北莽大軍和佛門僧兵趟到哪兒,戰線就推到哪兒。
最前頭守軍的死完了,才輪得到中間的死,中間的死完了,才輪得到後頭的死。
後頭的死完了,就真完了。
在最後的黑龍鐵騎和青州守軍死完之前,能等到援軍從南門進城,那便還有轉機,若是等不到,便萬事皆休。
因此巷戰早已開始,而守在城北這片綿延數十里寬窄不一曲曲折折的巷陌最後的守軍,還在等。
老洪看到的就是守在巷陌盡頭的黑龍鐵騎的一支步卒。
這支步卒領軍的校尉扭頭,看到從城內孤身走來的老人,喝問道:“什麼人!”
洪鐘海認識那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漆黑鎧甲,他的小兒子就有這麼一身,是黑龍鐵騎步卒鎧甲,神氣得很。
老人扛着劍越走越近,在大雨中扯着嗓子喊道:“是黑龍鐵騎的孩子們吧,我是青州老農洪鐘海,我來上陣殺敵!”
那校尉皺了皺眉:“殺敵是我們的事兒,哪兒輪得到您一個老大爺?這裏危險,快回去,待會兒打起來,可顧不上你!”
老洪一邊走近,一邊將扛在肩頭的長劍握在手中揮了揮:“小夥子,你可別看不起人,俺老洪耍大刀的時候,你們還在玩兒泥巴呢!
家裏兩個小崽子,大兒子在青州步卒,小兒子在你們黑龍鐵騎步卒,那個那個,大雲營!
還有一個姑爺,是黑龍鐵騎輕騎哩!
兒子和姑爺打仗,當爹的來幫把手,咋了,還要把我往回轟?”
說起兩個兒子和姑爺,洪鐘海一如既往地滿臉驕傲。
聽聞這老者的兒子姑爺是軍中袍澤,這支黑龍鐵騎望向洪鐘海的眼神瞬間柔和了幾分。
那校尉啞然失笑,死戰前緊張到窒息的氛圍緩和了幾分。
洪鐘海終於走到這支黑龍鐵騎步卒面前,到底是老了,此時有些氣喘吁吁,緩了緩,繼續道:“小夥子,你說,大將軍爲什麼給咱們老百姓分兵器?
俺老洪雖然算不上聰明人,也沒讀過書,可俺知道,大將軍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讓咱們有傢伙保護自己。
俺老洪活了這麼些年,早就夠本了,種了一輩子地,到老了,也還有一把子力氣,俺老洪不光能保護自己,還能殺幾個韃子!
那幾個小崽子從了軍,總愛炫耀自己殺了幾個韃子,還說俺老了,享享清福就行了,那時候俺總是插不上話去,裝作不愛聽聽不見,其實是不服氣!
他們總愛說韃子打過來,當兵的先死,那是你們的道理。
俺老百姓也有自己的道理,那就是老少爺們先死,把小孩兒和女人護在身後!
今天以後,再見了那三個兔崽子,我得好好說道說道,問問他們,姜是不是還是老的辣!”
那校尉聽罷,重重嘆了口氣。
他心中清楚前方的戰況。
黑龍鐵騎輕騎和黑龍鐵騎步兵大雲營都在青州城外拒敵。
如今巷戰已然開始,意味着韃子已經進了城。
咱城外的黑龍鐵騎的弟兄們要是還有人活着,能讓韃子進城?
這就意味着,身後這個老爺子的小兒子和姑爺多半已經戰死。
他回身看了一眼老爺子,眼神復又決絕起來。
一樣的,不過是早死晚死。
前面的弟兄們死了,還有後面的我們!
只要咱巷子裏的弟兄們沒死絕了,就不能讓身後的鄉親們拼命!
那校尉對着身後喊道:“待會兒多殺幾個韃子,確實也夠本兒了!
待會兒我先死,大爺您記得替我報仇!”
老洪笑罵道:“呸,什麼死不死的,小崽子說話不吉利,你家裏人聽了要揍你!”
老洪嘴上罵着,臉上卻笑意溫醇。
望着眼前清一色熟悉的漆黑鎧甲,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家裏的那兩個小崽子。
笑着笑着,眼眶便紅了。
老人家趕緊擡起袖子抹了抹雙眼。
孩子在前線拼命,老子也不能丟人!
突然,那耳聽八方的校尉耳廓一動,猛地回頭。
然後便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在那第一個抵達城北的老人家身後,又有零零星星的青州百姓在雨夜中陸續走來。
先是零零星星,後來漸漸如涓涓細流匯入江河,再後來便人潮洶涌。
有銳氣十足的少年,也有戰戰兢兢的少年;有大腹便便的中年,也有骨瘦如柴的中年;有壯碩如老洪般的老者,也有病怏怏的老者。
年紀大小,高矮胖瘦,不一而足。
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青州男人!
仔細一看,他們有的拿的是今日分得的刀劍,有的拿着的不過是菜刀、釘耙甚至掃帚。
是啊,青州囤積的兵器再多,哪裏能武裝得了青州百萬戶?
這些人怎能與裝備精良如狼似虎的北莽韃子有一戰之力?
可是他們個個面色堅毅,面對重兵壓城、戰禍臨頭,他們一個個不但沒有後退,反而主動奔赴前方的深淵!
雨夜中,一望無際的青州男人成了黑龍鐵騎堅強的後盾。
人羣中,老洪緊緊握着那柄長劍,聽着越來越近的廝殺聲。
小崽子們,瞅瞅你們每次休沐結束回營之時那神氣勁兒,咱老洪喫的鹽比你喫的米還多,還能比你們幾個小崽子差了?!
他孃的,殺!
青州夜戰,在後世史書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是夜,青州北城門告破,青州全民皆兵,全城死戰,與北莽大軍於青州北城戰至達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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