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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前日今朝

旭日東昇,金色曙光和往前六十年一樣,灑在了陽山之上。

早起的門徒,已經迎着海風站在石崖上,打坐扎馬步練起了功法。

而六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坐在崖壁下釣魚的哪位長者,卻罕見的缺了席,以至於在海邊駐留的海鷗都產生了幾分疑惑。

陽山南側有棟背山面海的竹舍,歷經甲子歲月整體都發黃了,不過院內整潔乾淨,院子旁邊有塊小菜地,屋外還用繩子穿着幾條風乾的魚兒,看起來就像是個海邊漁民的居所。

此時竹舍的房門打開着,身着武服的奉官城,站在中堂下的靈案前,對着一尊牌位上了炷香,而後便從靈案前捧起了一把老劍。

劍長三尺,劍鞘尾黑青色,黃銅鑄成的劍格上,刻着陰陽魚,年歲太久又受香火浸染,已經發黑,整體看起來更像是鎮宅擺件兒,而非一位武人的兵器。

卞元烈身着麻袍站在門口,雖然已經九十多歲,但神態卻如同謙遜學徒,見此明顯有點疑惑。

畢竟奉官城自橫空出世起,就是無敵之姿,拳腳出神入化,雖然也用兵器,但自己並不帶,身邊有什麼用什麼,什麼也沒有,撕一截袍子,也能打的對手找不着北。

卞元烈瞧見奉官城拿件兒兵器出來,不免好奇問道:

“奉先生還有兵器?沒見您用過呀。”

奉官城來到門前,藉着晨曦打量手中劍:

“江湖人豈會沒兵器,出山後沒人值得拔劍罷了。再者這把劍也不是我的,是領路的前輩所留。”

“您還有師長?!”

“武人天賦再高,也得有人領路,哪有人生下來無所不通。不過也不算師長,只是帶我入門的前輩。”

“哪位神仙這麼霸道,能帶出您這樣的神仙?”

奉官城目光放在黑青色劍鞘上,並未迴應這個話題,思緒卻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這把劍的時候。

那是大燕長寧四年,他十六歲,當時執政的還是燕承帝,接近王朝末期,但並未徹底衰敗,正處於局勢動盪、羣雄躍躍欲試的階段,西北王庭也纔剛剛建立。

而他當時並非武人,也不叫奉官城,只是個夢想考上秀才的窮酸書生,可能天賦絕倫,但沒有發現千里馬的伯樂,又想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根本沒和江湖扯上關係,唯一與衆不同的地方,就是身體健朗力氣比較大而已。

常言人無完人,奉官城武道天賦稱得上冠絕古今,但讀書的天賦確實平平,從九歲參加縣試,考到十五六歲都沒混到秀才名號,舉人進士什麼的更是遙不可及。

察覺到功名無望的他,當時還匿名寫詩罵過朝廷,因爲實在考不中,就效仿古時先賢,開始遊山玩水散心,看能不能開悟。

結果不曾想這一走,就一腳踏入了紛亂江湖!

記得那是十六歲的一個夏天,他在鄔江一代遊山玩水,夜間乘船前往鄔州城,半途發現江邊不對勁。

因爲好奇,他跑到附近打量,結果發現江邊飄着個女子,還沒死透,那女子就拿着這把劍。

他把那女子救了回來,幫忙治傷,事後得知女子是玉虛山的人,在追殺邪魔外道,但被一個隱世魔頭給打傷了。

他當時不過十六歲,因爲女子相貌很是漂亮,性格也非常和善溫柔,彼此接觸一段時間後,就和正常少年郎一樣,有了個夢中人。

但可惜那女子比他年長很多,只願意收他爲徒,不願意跟着他走。

他爲此追到過很多地方,甚至跑到玉虛山賴着不走,還被同樣年幼的老掌教打過一頓。

但女子是修道之人,態度非常堅決,到最後都沒能得償所願,在他二十歲那年,女子就消失了,去了哪裏他不清楚,但走之前給他留了一封信和這把劍。

信上說這輩子彼此無緣,告誡他要走正道行善積德,他很有天賦,只要能端正言行刻苦上進,往後說不定能再見面。

奉官城當時肯定不信,只以爲女子棄他而去了,就想方設法尋找,甚至用過一些比較上不得檯面的法子,想把女子逼出來,但可惜毫無音訊。

等到了二十三歲,他明白女子真的離開了這方天地,也猜出女子去了那裏,從那時起,他才真正成熟起來,開始刻苦練武,心中也慢慢有了‘道’。

雖然起步太晚,但習武和考秀才相比,實在簡單太多了。

他從尋常武夫到擊敗第一個大宗師,只用了兩年,從大宗師到南朝第一人,也只用了兩年。

三十歲後他對敵不再出雙手,四十歲後未再退半步,五十歲時已經在南北江湖獨佔一檔,傲視人間無對手,只要他在雲安站着,數十萬義軍都不敢踏入雲州半步,可以說自‘奉官城’這個名字出現在江湖上起,他就沒感受到過壓力。

他之所以會去雲安落腳,接受朝廷的封賞,是因爲他是讀書人出身,終究懷着‘學得文武藝、報與帝王家’的念想,也想遵從女子的叮囑,報效朝廷做些利國利民的事情。

但大燕末年,他看到了朝廷昏庸與百姓積怨,慢慢對往日所行之舉產生了懷疑,最終做出了‘背信棄義’之舉,沒有幫大燕抵擋義軍,而是選擇退出江湖,來了這陽山隱居。

退出江湖,確實是出於食大燕俸祿,卻沒施以援手的愧疚,但在這裏畫地爲牢一甲子,也不全是因爲愧疚,畢竟他完全可以以死謝罪。

之所以不死也不走,是因爲當年打傷女子的人,至今還活在世上,也因爲那句——我走後,不知世上幾人成妖、幾人成魔!

那女子一輩子的時間,都是在暗中尋找人間孽障,不讓山上污穢流到山下俗世之間。

女子走之前,把這個責任交給了他;而他走之前,自然也得把這個擔子交給後人。

他不知道那女子,等他出現等了多少年,但他確實是在這等了整整一輩子,見過無數崛起又夭折的天驕,纔等到一個有可能接替的人……

……

卞元烈站在跟前,瞧見奉老先生看着劍默然不語,想想擡手準備在劍鞘摸一下。

啪~

結果就和小屁孩亂碰,被長輩教訓似得,手背捱了下打。

卞元烈連怎麼挨的打都沒看清,連忙把手縮回去,詢問道:

“奉先生怎麼回憶起過往來了?夜驚堂來了,準備退位讓賢不成?”

奉官城收起佩劍,擡眼眺望無盡滄海:

“江湖地位是靠拳頭打的,不是別人讓的,‘天下第一’都需要別人禪讓的人,有資格和老夫相提並論?”

“倒也是,那夜驚堂這次怕是懸了……”

……

——

與此同時,官城內。

昨晚黑白無常在七玄門現身,解釋傅桐生的死因後,天南江湖人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待到天亮,官城的武人明顯多了一些,連周邊山野和海面上,都出現了江湖人的行跡,街巷間討論聲更是不絕於耳:

“夜大閻王是不是來了?”

“不清楚,不過遲早會來,先把位置佔着肯定沒錯。”

“剛纔有人說在西街瞧見了蔣札虎,真的假的?”

“蔣札虎算什麼,聽凃州那邊的人說,孫老劍聖都來了,沒露面罷了……”

“這羣高人消息是真靈通。”

“這不廢話,江湖制霸的人物,誰沒點人脈……”

……

城內一家客棧裏,駱凝和青禾尚在房間裏休息。

薛白錦心裏裝的事情太多看,不怎麼睡得着,天沒亮就醒了,此時頭戴帷帽在小街上緩步行走,傾聽着各種江湖消息,也思考着往後該何去何從。

雲璃和夜驚堂,明顯是兩情相悅了,接下來肯定得談婚論嫁,而她這做錯事的師父,也該懸崖勒馬,徹底忘卻過往種種。

但正如酒館的女長輩所說,她猶豫到現在,就說明已經情根深種,劃清界限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現在都割捨不了,等到孩子生下來,彼此有了感情繫帶,那就更沒法割捨了,哪怕她再不想,用不了多久還是會做錯事。

到時候雲璃已經是媳婦了,她這當師父的,偷喫被發現……

“唉……”

薛白錦性格本就比較孤冷,不太會處理感情問題,此時滿心迷茫,也不知往後該如何是好了。

“娘,我要這個~”

“都給你買一堆了,你也不玩,走吧。”

“不,我就要嘛……”

……

正行走間,街上傳來了交談聲。

薛白錦轉眼望去,可見街邊有個小攤位,架子上掛着撥浪鼓、小木劍等物,一個小丫頭站在架子前面,眸子亮晶晶的望着各種玩具,身後則是個江湖裝束的婦人,雙手叉腰滿眼無奈。

因爲江湖無常,帶着子女走江湖的人不算多,但官城相當於安全區,有奉官城壓在頭頂上,沒人敢在此地爲非作歹,帶着孩子跑來見世面的江湖人還不少。

薛白錦孤身站在街邊,打量了片刻後,手下意識摸了摸肚子,應該是想到了以後帶着閨女逛街的場景,心頭確實複雜,但不止爲何,又感覺這場景挺幸福的。

在街邊等了片刻後,小丫頭心滿意足拿着撥浪鼓,在‘叮咚’聲中蹦蹦跳跳離開。

薛白錦想想也走到了架子前,拿起上面的紅色撥浪鼓,來回搖了兩下。

叮咚叮咚~

攤主是個老婦人,見狀笑道:

“給孩子買的?娃兒多大了?”

“……”

薛白錦紅脣微動,顯然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便想說隨便看看。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還沒說話,背後就傳來一道清朗嗓音:

“剛懷上,先買點回去準備着。”

“喲~那恭喜了……”

?!

薛白錦渾身一震,初以爲聽錯了,但轉眼打量,卻發現一張陽光俊朗的臉頰,就在身邊不遠處,正擡手挑選玩具,就和一直都走在跟前一般!

“你……”

薛白錦此行可是偷偷跟出來,並未告訴夜驚堂,此時在大街上忽然被逮住,還在這裏挑選嬰幼兒用品,臉上如何掛得住,反應過來,扭頭就想走。

“誒!”

夜驚堂連忙把冰坨坨拉住,先給錢買了個小撥浪鼓,而後才走在跟前,詢問道: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凝兒和青禾呢?”

薛白錦帷帽下的臉頰明顯紅了,但神色卻頗爲冷冽:

“和你沒關係,我只是回南霄山,順便來這裏走走。誰讓你找過來的?”

夜驚堂也沒專門找,而是方纔船到了官城,在江邊停泊,他第一次來好奇,就站在甲板上打量,結果這一看,就發現那麼大個冰坨坨,在人山人海之間孤零零閒逛。

此時發現冰坨坨被逮住不高興了,夜驚堂解釋道:

“我也沒想打擾,就是來見世面,意外撞見了……”

街上人來人往,薛白錦和夜驚堂拉拉扯扯,明顯有點不好意思,便轉身把夜驚堂帶進了巷子裏。

夜驚堂好久沒見坨坨,心裏可思念壞了,眼見到了人煙稀少之處,手自然就想往腰上放。

但可惜的是,薛白錦進入巷子後,便轉過身來,把夜驚堂手摁下去,眼神嚴肅:

“夜驚堂,你到底什麼意思?”

夜驚堂隔着帷帽紗簾,也看不太清冰坨坨的神色,有些茫然道:

“我就抱一下……”

薛白錦微微吸氣:“你已經和雲璃兩情相悅,就不該在對我起雜念,伱明白嗎?”

夜驚堂知道是不太應該,但孩子都有了,他總不能不要冰坨坨吧?當下和顏悅色摟着肩膀行走:

“我正想說這事兒來着。”

薛白錦本想扭肩,但聽見這話,又停了下來,跟着一起前行:

“你想說什麼?”

夜驚堂覺得自己臉皮有點厚,但事已至此,也不能逃避,想了想道:

“昨天晚上,我和雲璃在船上……”

“?”

薛白錦哪裏有興趣聽夜驚堂拱她白菜的細節,冷聲道;

“我知道你把雲璃糟蹋了。”

“啊?我沒糟蹋……”

“那還不算糟蹋?”

夜驚堂仔細想了想,其實也算糟蹋了,當下還是點頭:

“我當時睡着了,也不知怎麼就……”

薛白錦眼神微冷:“你自己說,接下來準備怎麼辦?你要是趕愧對雲璃半分,休怪我不記往日情分。”

夜驚堂輕嘆道:“雲璃讓我向你提親,嗯……”

薛白錦微微愣了下,繼而就把摟住肩膀上的手推開,保持了些許距離:

“雲璃對你有意,你也喜歡雲璃,彼此結爲良配,本就是好事,我自然不會反對……”

夜驚堂知道冰坨坨不會反對,但他顯然不會小富即安,又轉過身來,雙手扶住肩頭:

“你也嫁給我行不行?”

“?!”

薛白錦聽見此言明顯沉默了,隔着帷帽望着夜驚堂,眼神變成極爲複雜,還有些羞憤,憋了半天,纔回應道: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嗯……就是讓你和雲璃一起……”

“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你也說得出口?!”

薛白錦衣襟起伏,有些羞於啓齒的道:

“就算我懷了孩子,沒辦法了,只能讓你這小賊得逞。雲璃怎麼辦?她若是知道……”

夜驚堂擡手抱住冰坨坨,厚着臉皮道:

“是我不好,我確實是色胚。但已經這樣了,我也沒辦法,我不可能捨你而去,對不起雲璃你都不答應,更不用說我。其實雲璃已經猜到了些,又非常懂事。你要是爲了雲璃選擇孤獨終老,那她肯定放不下多年養育之恩。要不這惡人我來當,我來解釋……”

“你臉皮怎麼這般厚?”

薛白錦見夜驚堂還想連鍋端,心頭翻江倒海,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咬了咬牙道:

“我不答應。”

夜驚堂就知道如此,抱着冰坨坨,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只能道:

“要不咱們打個賭,我要是能打贏奉官城,你就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薛白錦沒想到夜驚堂竟然能說出這話,她要是答應了,夜驚堂真打贏,那不就變成璇璣真人那一家三口一樣了?

但不答應,當前局面確實擺在這裏,她知道自己根本放不了手,又不能耽擱了雲璃,進退兩難總不能一直拖着吧?

夜驚堂即便再厲害,打贏奉官城的機會也不到一成,如果這都能打贏的話,那隻能說天意如此……

啐,不能讓步不能讓步……

薛白錦心亂如麻,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良久沒有言語。

夜驚堂湊在耳邊道:“就這麼說定了,我肯定捨命一搏……”

“誰讓你捨命一搏?”

薛白錦聽見這話,倒是清醒過來,嚴肅道:

“奉官城是什麼樣的人物,你又不是不知道,拼命能打贏的話,早就被拉下來了。你……你這次只是請教,人家是江湖前輩,要有敬畏之心,也得謹記武德,不要在天下人面前急眼……”

夜驚堂感覺得到冰坨坨話語間的關心,柔聲道:

“我明白,我肯定想辦法打贏,要是打不贏,就回去繼續練,明年再過來,直到打贏爲止。打贏後你再給我機會,可以吧?”

“……”

薛白錦覺得一次打贏的可能性極低,事已至此,以這個由頭往後再拖拖,也算是當前唯一的選擇,最終只能道:

“你若是能取代奉官城成爲新的天下第一,這天下便是你說了算,我到時候不答應又能如何?”

夜驚堂見坨坨鬆口了,不由鬆了口氣,隔着帷帽在臉上親了下。

薛白錦本想躲避,但說起來也好多天沒見了,凝兒和青禾想情郎想得徹夜難眠,她何嘗不是,最終還是閉上眼睛,擺出了無可奈何只能認命的樣子。

不過隨着夜驚堂把簾子挑起來,兩人雙脣相合的時候,遠處卻傳來了一聲:

“咳~”

夜驚堂抱着媳婦啵嘴,因爲外面街上人本來就多,也沒注意遠處動靜。聽見咳嗽聲,他才迅速鬆手站直,做出看風景的樣子。

薛白錦也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餘光往遠處打量,想看看誰這麼膽大包天壞夜驚堂好事。

結果這一看,卻發現巷子深處,就是家小酒肆好巧不巧,外面還掛着個‘夜’字酒幡子。

?!

薛白錦昨晚回來付酒錢後,又在酒館裏聊了半天,而後便在附近找了個客棧住下,方纔在外面街上閒逛,還真沒注意又走這來了。

聽到女掌櫃的咳嗽聲,薛白錦自然意識到被發現了地下戀情,心頭無地自容,轉身就想走。

但夜驚堂轉眼瞧見‘夜’字酒幡子,倒是頗爲意外,拉着冰坨坨往過走:

“這酒肆倒是挺特別,裏面女掌櫃似乎還是個高手。”

薛白錦帷帽下的臉色已經紅了,拉住夜驚堂:

“我昨晚去過,女掌櫃見過我,別過去了……”

正說話間,小酒館的布簾子便掀開,繼而風韻猶存的女掌櫃,便從裏面走了出來,眉眼彎彎朝這邊打量:

“姑娘,又來了?”

“……”

薛白錦瞧見女掌櫃,自然不好意思再跑了,輕咳一聲壓下雜緒,盡力波瀾不驚的走過去:

“就是隨便轉轉,這是我一個……一個朋友。”

女掌櫃打量了下夜驚堂,因爲看出薛白錦臉皮薄,倒也沒點破:

“是嗎,剛回溫了些酒,要不進來喝兩杯聊會兒?”

夜驚堂在外人面前,自然非常的正經,來到近前後,行了個江湖禮:

“方纔沒注意,驚擾掌櫃了。話說掌櫃也姓夜?”

女掌櫃在夜驚堂身上掃視,又望向了腰後黑布包裹的兵器,想了想道:

“也不是。開門的時候請高人提了個字,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是嗎?”

夜驚堂半信半疑,不過女掌櫃這麼說,他自然也沒細問,跟着冰坨坨進入小酒肆內,擡眼便發現牆壁上掛着把刀。

刀長三尺三寸也是直刀,不過刀鞘是白色的,做工非常精美,但不像是殺人的兵器,而且很久沒動用了。

夜驚堂刀客出身,對刀自然有興趣,來到牆壁前打量:

“這是破鋒刀的款式,做工好像出自水雲劍潭周老爺子,掌櫃看起來以前也走過不少江湖。”

女掌櫃在爐子站着,對此笑道:

“少俠倒是好眼力。年輕時走南闖北飄了十年,去的地方確實多,如今也算看透了,在這養老,官城像我這樣的老婆子多的很。”

夜驚堂搖頭道:“女掌櫃可半點不老,我看着也就三十來歲,若真年長,那武藝想來也快超凡入聖了。”

“姑娘,你這朋友倒是嘴甜,以後得好好管管,不然這以後家裏可不是一般的鬧騰。”

薛白錦覺得這女掌櫃看人真準,直接把夜驚堂拉到跟前坐下: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夜驚堂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見坨坨不高興了,便識趣閉嘴,從女掌櫃手裏接過酒壺,幫忙倒酒。

女掌櫃拿來酒後,並未離開,而是在對面坐了下來,望向夜驚堂腰間的兵器:

“少俠也是刀客?”

夜驚堂幫女掌櫃也倒了一碗酒:

“是啊,以前在梁州闖蕩,如今到處跑。”

“刀可不可以給嬸嬸看看?”

“呃……”

夜驚堂稍作遲疑,倒也沒吝嗇,把黑布包裹的螭龍刀解下,放在了桌上:

“現在夜驚堂不是名頭大嗎,我也在江湖上找了把類似的刀,做工還挺不錯。”

女掌櫃雙手接過佩刀,把黑布打開,帶有黃銅紋飾的老刀,便呈現在眼底,雖然環首螭龍不再光亮如新,但歲月痕跡卻也增添了幾分厚重。

嚓~

女掌櫃刀出兩寸,仔細打量了一眼,眼中有點情緒,但更多是歷經世事看透所有後的懷念,沉默稍許後,含笑點頭:

“仿的挺像,不過夜大俠的刀,豈會這麼普通,你應該被奸商騙了。”

“估計是吧。”

夜驚堂見女掌櫃把刀遞回來,便放在了手邊。

薛白錦坐在跟前,總感覺女掌櫃看她的眼神不對,想解釋兩句,但孩子都有了,還能解釋什麼,最終也只是悶頭端起酒碗:

“我敬掌櫃一杯。”

“呵呵~”

女掌櫃輕輕笑了下,端起酒杯回敬:

“官城來來去去的男女可太多了,但最後只能走到一起的真沒幾個。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就得好好珍惜當下,不要被眼前的風浪給打散了。等你們活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過往再大的浪,也不過是命中的一道小檻,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夜驚堂見女掌櫃幫忙勸坨坨,自然是端起酒杯:

“那就借掌櫃吉言了。”

女掌櫃端起酒碗:“你好好對人家姑娘就行,看着像個正兒八經的俠客,實則口齒伶俐臉皮還厚,怪不得能把這麼好的姑娘拐回來。”

夜驚堂剛纔親坨坨被發現了,這時候也不好解釋,便自罰了一杯。

女掌櫃喝了一碗酒後,又看了薛白錦幾眼,想想從髮髻上,拔下了一根木簪子,插在了薛白錦頭髮上。

薛白錦見此自然一愣:“掌櫃,你這是做什麼?”

“祝願你們終成眷屬罷了。這也不是什麼值錢物件,每次有情侶來這兒喝酒,我都會送一個,你別嫌棄就好……”

夜驚堂擡眼打量,可見簪子是紅木質地,確實算不得名貴但整體看起來卻挺特別,似乎是用刀削成,目測刀法還挺一般,而且時間應該挺多年了,顯然不是隨手做的。他見此也開口道:

“這東西應該是掌櫃隨身之物,祝願我們心領了,但這個確實不能收……”

女掌櫃搖頭道:“相逢是緣,送的是你紅顏知己,又不是送你,你還誤會不成?”

“唉,掌櫃說笑。”

“行了,拿着吧,就當個約定。要是妹子哪天和這位少俠走散了,就過來把簪子還給我,咱們一起在這裏開酒館。”

薛白錦本來想取下來的,但聽着這話,倒是猶豫了。畢竟她確實有些迷茫,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和夜驚堂白頭偕老。

要是現實真的沒機會的話,跑到這裏來隱居,和同樣是傷心人的女掌櫃報團取暖,倒也不失爲一種歸宿。

爲此薛白錦猶豫片刻後,還是微微頷首:

“謝了。”

“謝什麼,我只是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你能開開心心和情郎走到老,纔對得起我這一番心意。”

女掌櫃說完後,便起身道:

“行了,你們聊吧,我去炒兩個菜給你們下酒。”

夜驚堂見此連忙:“誒,這就太客氣了……”

“這算什麼客氣,要收銀子的,你帶着姑娘喝酒,難不成幹喝捨不得點菜?”

“呃……”

夜驚堂一想也是,當下也沒話說了,目送女掌櫃進入後院,才繼續和坨坨喝起了酒……

——

不久後,男女相伴出了酒館,往小巷外行去。

女掌櫃站在酒館門口,目送兩人漸行漸遠,直至人影消失在巷口,嘴角才勾起一抹笑意。

所謂江湖,無非是‘愛恨情仇’四個字,一代又一代人爲此奔波勞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能得善終的卻沒幾人。

作爲過來人,再看今日江湖兒女,彷彿就是在看當年的自己,也是在看一場又一場的輪迴,心頭雖然百感交集,有遺憾有惋惜,但時至今日,也確實早都放下了。

女掌櫃凝望片刻後,又回到了酒肆裏,把牆壁上的刀取下來,仔細打量幾眼後,重新掛在了腰間而後便挑開了簾子。

不過將要離開時,腳步聲卻從巷子裏響起:

踏踏~

咚~

女掌櫃擡眼看去,卻見一個身着袈裟的老和尚,杵着黃銅禪杖,從巷子另一頭走了過來,瞧見她後,便擡手行了個佛禮:

“阿彌陀佛。”

女掌櫃見此在門口駐足,迴應道:

“你一個和尚,也不喝酒,來這裏作甚?”

神塵禪師杵着黃銅禪杖來到酒肆外,和善迴應:

“見見故人罷了。拿起刀就入了江湖,看施主這扮相,當年的心結已經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你當年一直說自己放不下,現在呢?”

“唉。”

神塵禪師聽見這話,眼底倒是流露出幾分羨慕,擡眼望向龍門崖:

“貧僧遵從師父教誨,一直想放下執念,也曾開導過無數晚輩。結果到頭來,曾經開導的晚輩都放下了,唯獨貧僧自己還一直是個癡兒。目前看來,這輩子是走不到山的那邊了。”

女掌櫃道:“你自幼遁入空門,未曾入世,哪來的出世。等愛過恨過後悔過了,自然就看開了。”

神塵和尚搖頭一笑:“施主此言倒也有理,不過這把年紀,沒機會了,繼續當喫齋唸佛的老禿驢,至少還能留個不算太差的名聲。”

說罷,神塵和尚又對着女掌櫃行了一禮,而後便繼續往龍門崖行去。

女掌櫃目送神塵和尚離開後,搖頭一嘆,也走出小巷匯入人流,如同隨處可見的尋常江湖兒女般,來到了龍門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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