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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琉璃脆(五)

形如廢墟的地宮中,火焰剎那間似潮汐般奔流飛旋。此情此景,倒與白沙汀主殿中曾掀起的漫天烈火相彷彿,只是這時充溢四周的火焰並非實質,而是似虛似幻,乃是外化的靈光所致。

謝真正小心翼翼地調息,未想到脣齒相接時,那一口靈氣已經順暢無比地渡了過去。他們修行方式天差地別,本應涇渭分明,所屬也全然不同的靈氣,此刻竟似江河入海,兩人的靈脈宛如合爲一體,自然便開始往復流轉。

那些從玉簡中放出的靈氣渡給長明後,又有一股灼熱的暖流週轉回來。上次渡氣時,謝真猶在半夢半醒間,這回卻是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做調諧之法。靈氣如潺潺清泉,散入四肢百骸,這無法言喻的甘美,直叫人身在雲端。

察覺到長明受祕境封印衝擊而混亂的靈機漸漸平復,謝真略微鬆了口氣,那些紛繁念頭卻依舊盤旋不去,攪得他心中沒有半點清明。

這般逾矩舉動,雖然事到臨頭他不曾遲疑,但正因如此,纔不應當在此時想東想西。……可他就是壓不住這叢生的雜念,明明是事急從權,倒好像在行輕薄之舉。

靈氣最後運轉一週,歸於各自源頭,他立即向後退開,帶着點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慌亂。

這一退之下,靈氣調和時那飄然欲仙的滋味如潮退去,餘下來的卻是肌膚相親時的觸感,在寂靜中越加鮮明。他仍能感到殘留下來那一絲隱隱的潤澤,令他脣上有如火燒,心頭也似一團亂麻。

正在這時,長明忽地伸手在他腦後一託,低頭看向他。

見到他那雙依然有金紅火焰繚繞的雙目,謝真恍然發覺,自己剛纔不知道怎麼回事,把長明戴着的蜃珠撥了下來,那耳扣正捏在他手心裏。

……不是,現下哪裏是想這個的時候。

剛纔他退後一步拉開的距離,這會又幾近於無了。他甚至不曉得長明到底有沒有清醒過來,還是隻憑本能行動。在這方寸之間,彼此呼吸交纏,他彷彿也沐浴在烈火之中,又是茫然又是擔憂地想着,難道調和得不夠,還要再來……倒也不是不行。

接着,他只見長明眼睫動了動,合上眼睛,向前一傾,與他額頭相抵。

那輕柔地一碰,叫他驟然回過神來,驚喜道:“長明!你好些了?”

長明似乎疲憊萬分,低低應了一聲,謝真感到他的五指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

許久,他才擡起頭,四下裏的火焰宛如臣服般壓低,隨即流入石碑中,席捲一空。眼看石碑上火光隱現,謝真也爲之精神一振,問道:“封印解開了?”

話一出口,他就看到長明手上仍有兩道鎖鏈。其中一道雖已十分黯淡,終究並未消散,便感到這情形好像還沒結束。

長明別開視線,過得片刻,方纔轉過頭看他,說道:“還需要些功夫。但是……”

他神態已經恢復從容,謝真不由得就把剛纔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暫且拋開,追問道:“但是什麼?”

長明微微一頓,彷彿在遲疑,然後說道:“在封印中一覽這處祕境後,我看到地下有一處貯存了流火——正是在他離開的那個方向。”

他擡手朝着星儀遁走的那扇門一指,謝真登時失色。

他就覺得方纔星儀打都不打直接開溜有些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原來他不是逃走,而是要去找那流火。以星儀此人的行事來看,流火到了他手裏,哪怕不是把這座山炸上天,也絕對會有什麼不得了的大麻煩。

而且,又是流火……自打他復生以來,這種應當極爲少見的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現身。鍾溪派那對師姊妹攜帶的姑且不算,可是白陽峯中牧若虛佈下的流火大陣,以及安遊兆帶進王庭的那一縷,全都與星儀脫不開干係。

謝真也是沒想到,他進山前玩笑的那句“一池子流火”,應驗得真就這麼實誠。

他當即道:“我去攔他。”

話一出口,他也霎時明白了長明那片刻猶豫的緣故。星儀此人手段詭祕,長明自然不想讓他貿然涉險。然而無論何等險境,兩人或能保全自身,可還有七絕井中其餘那些修士,乃至山外的凡人在,就憑這些,他也決計不會袖手旁觀。

他如實相告,因爲他也定會前去。

長明深深看他一眼,最後只道:“當心。”

兩字之間,似有千言萬語。謝真笑道:“無事,我去去就……”

“別說這句,怪不吉利的。”長明忽地打斷道。隨即,彷彿覺察自己有些失態,又說:“封印至多一刻鐘可解,若流火不好對付,就等我過去。”

謝真有些不解,但此刻也不是多說的時候,便一點頭,按劍轉身,追隨着星儀離開的那條通路而去。

地宮周圍的數扇門都被碎石掩埋,只有那處洞口被星儀撞開。一進到通道中,謝真就發覺這周圍極爲規整,並非七絕井中那般簡單開鑿而出的山洞。

紙燈隨着他向前飄動,灑下的光芒間,他看到腳下石階筆直向前,迴廊牆壁上甚至有浮雕紋飾,雖只是一掠而過,無暇細瞧,但那重重疊疊、花裏胡哨的樣子,正是他覺着有幾分眼熟的奢誇之風。

此處無疑曾是在山體之下修建的一座洞府,不難想象,在遭毀損之前是何等的美輪美奐。他身形迅疾,沿石階一路盤旋上下,這裏並無岔路,也不擔心會追丟。中間還遇到幾處被落石堵塞的地方,都已經被星儀轟開一處空隙,正可以容一人通過。

又側身穿過一叢碎石之後,他猛地止住腳步。

滿眼的紅色,從腳下幾尺開外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石壁之下。這裏與石碑所在的地宮,寬闊之處相差無幾,只是地面幾乎整個挖空,建了一方巨大的平池。

六百年都沒有人到訪過的祕境裏,這池子依舊盛得滿滿當當。其間波盪似水,又如餘燼般現出橙紅顏色的,不是流火還是什麼?

謝真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多的流火。白陽峯陣法中的流火興許比眼前更多,可是藏在山體之中,直到最後他才見到它們緩緩燒盡的樣子。

而眼前這一池,既觸手可及,也自是險惡萬分。

星儀獨自立在池邊,似在出神。池中流火微微搖盪,幽深光芒如夕照殘陽,不見將四方照亮,卻像在這石殿中刻出了一道道陰影。

既已打了個照面,謝真索性不再掩飾行跡,光明正大地走向前去。

在見到星儀的那刻,他隱約感到,對方彷彿就是在這裏等着引他入轂。既然如此,他也想知道,這人究竟在耍什麼把戲。

他在距星儀幾步之遙處停下,劍未出鞘,只是在這短短的距離中,從靜到動,劍光及身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星儀好似很有耐心,這時方纔轉過頭來。一直跟在謝真身後飄行的紙燈,此刻也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一身殮衣,掛在肩上彷彿殘破的風帆。原本應該顯得鬼氣森森,但他上半張臉仍然罩着金砂面具,這古樸的面具令他不像話本故事裏的孤魂野鬼,反倒像是個邪氣四溢的妖魔。

“蟬花。”星儀從容道,“自打知道你,我便一直想與你談談。”

謝真:“有什麼可談的?”

這令他戒慎的敵手,此刻距他咫尺之遙,謝真能清楚地看到他面具上的每一絲刻紋。那紋路既像飛羽,也像舒捲的枝葉,當中雖在雙眼位置留了兩個空洞,可那後面似乎並沒有目光投出,只是混沌不清的一片幽暗。

兩人在池邊相對而立,流火散溢而出的靈氣在四周隱約浮動,使得空中彷彿有無數張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

謝真不急着動手,自然是在等長明解開封印。他不信星儀不明白這點,可對方似乎並不在意。

“很多。”星儀稍一低頭,似乎在欣賞他手邊的佩劍,然後道:“但是,就這樣談未免少了點意思。”

只見他向空中一探手,飛舞的金砂憑空而至,在他手中凝成一柄黃金劍。

這把劍只能說略具劍形,倒不如說剛從爐中鍛打出來的金條,別提花紋,連護手也極爲粗疏。劍柄更好像是一截光禿禿的金片,很難想象能有誰拿着它會感覺順手。

謝真一揚眉,他可不覺得星儀是爲了省事才弄出這麼一柄劍來。若是從未見過鍛劍的人,可能會造一把四不像出來,卻決計不會弄出這樣形神兼備的劍胚。

“讓我看看你的斤兩。”星儀淡淡道,“拔劍!”

此情此景,謝真實在很想回敬他一句:你叫我拔劍我就拔?

然而,隨着星儀橫劍起手,一陣沛然劍勢頓時撲面而至,那在殮衣下像個骨頭架子的枯乾身軀,竟如淵渟嶽峙,挾凜然威勢向他迫來。

謝真已經許多年沒有遇到在劍上能與他一較高下的敵手,在一點燦然金芒在對方的劍尖上閃耀時,海山已如長虹般出鞘,化爲一團劍光向他籠罩過去。

星儀不閃不避,同樣持劍迎上,謝真運劍極快,他也以快打快,猶有餘暇道:“這種時候,還留手麼?”

謝真同樣並未用出全力,但他不愛在這時候閒聊,只是一言不發,劍光漸漸向一旁轉去。

兩人劍勢已完全交織在一處,其間兇險萬分,相互牽引,星儀也不由得被他帶離了幾步。謝真不曾掩飾他的意圖,就是要讓他們交戰的地方離那要命的流火池遠一些。

星儀顯然是不能讓他如願,見狀忽地撤劍,向後一躍。

謝真豈會放過這樣大的破綻,海山緊隨其後,劍光從飄如飛羽的輕靈驟然轉爲萬鈞之重,猛地洞穿了那具軀體的胸膛。

他早就料到這不知用什麼法子復活起來的殘軀,其弱點肯定也不像常人一般,弄不好斬掉頭顱也不會死去,更別說只是穿胸而過了。因而,他也不是要一擊致命,海山似串糖葫蘆把這軀體頂在劍上後,去勢不減,就要掠過流火池,把他往石壁上釘去。

這番變故就在一霎之間,就在海山要越過池邊,登上對岸之際,星儀的身軀陡然向下一沉。謝真只感覺劍上忽如有山石崩落,海山的鋒刃也似陷入泥沼般凝滯,他立即並指一招,海山卷着一道輝光從他胸口躍出。

星儀胸前被捅了個對穿,不見血流,倒是有金砂紛紛揚揚從中灑落。他不退反進,迎着謝真暴風驟雨的劍勢,向前一步踏入了流火池中。

池中流火隨之揚起一道波浪,那流動的火光幾乎要碰到他殮衣飄飛的下襬。星儀恍若不覺,未見他腳下有什麼支撐,只是踏步向前,手上劍光交擊不停,人已經如閒庭信步,走到了一池流火中央。

謝真此刻仍然身在半空,藉着兩劍相交之力斜掠而起,接着再度落下,隨着身形盤旋,劍光也從四面八方朝星儀襲去。

金劍華光熠熠,海山則如一道幽影,雙劍白刃相貼,忽近忽遠。星儀始終虛踏空中,而謝真隨劍勢上下飄掠,兩人共蹈於流火之上,剎那間劍鋒已交擊百十次,只有一聲長長的嗡鳴傳出,音色凌厲,綿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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