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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 風雨聲(一)

一道電光照徹天際,霹靂在濃雲中沉沉滾過,傾盆大雨隨後而至,灑落在這座已不復存世的古老都城中。

謝真經歷過的幾處幻境,沒有哪個是如現在這樣,才一進去就引發瞭如此聲勢浩大的陣仗。前一刻他還被自己的劍釘在冰臺上,眨眼間已經身在幻境之中的半空,與另一道身影一先一後地向下疾墜。

空中風雨如刀,滾滾雷鳴在四周狂舞,似遠似近,彙集到一處時,簡直震耳欲聾。來不及細思,謝真並指一揮,海山果真仍與他心念相通,當即躍空出鞘,一聲長嘯間,朝着空中另一人斬去。

對方几乎同時反手揮出一劍,兩道劍風交擊,奪目輝光剎那穿破雲層,彷彿一道逆風而上,擊向蒼穹的閃電。

伴隨這一劍,謝真已經落到了地上,他的對手也如飛鳥般翩然落下,兩人相隔數丈,遙遙對峙。

大雨宛如重重疊疊的帷幕,將四下的景象隔絕在昏暗之中。雨水敲擊屋瓦,搖晃樹葉,這陣陣響動充斥在天地之間,壓過了其餘的一切聲音,使得這無限的嘈雜中,又有着無限的寂靜。

青石板路,流雲般曲捲的牆檐,他們此刻正立於一條長街之上。雨中路邊見不到一個行人,家家關門閉戶,僅有幾盞昏黃的風燈,遙遙在高樓上閃爍不定。

謝真左手持劍,另一手按在肩頭的傷處,那裏仍有血跡不住滲出。靈氣在他周身激盪,使得風雨不近,但這處險惡劍傷就像在酒罈底裂了個口子,再怎麼想要封住,靈氣還是止不住地流出。

他此刻才知道,星儀那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劍,當中卻有諸般巧妙的後手。這傷在他神魂上,一時間不會要命,只會令他虛弱。失了先機,之後若是步步虧輸,免不得被從頭到尾壓在下風。

星儀想要的,當然不是乾脆利落地把他一劍砍死,必定還有別的用處。但倘若敗在這場神魂的爭鬥中,反被他利用去作惡事,那倒還真不如在這死了。

天邊又是一道電光劃過,霎時將兩人的身影都照得雪亮。謝真依舊穿着王庭的黑衣,看着更像是雨中的一抹幽魂,他對面的人則是白衣佩劍,丰神俊秀,神色清朗之中,又帶着一絲從容不迫的笑意。

雖有些不合時宜,謝真還是不由得心道,這情景放在別人眼裏,怎麼看都要覺得對面纔是斬妖除魔的仙長,而他就是那個被除的……

今時今刻,星儀那總是掩藏在面具、化身或是他人皮囊下的真面目,終於在他面前現身。然而,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張臉。

“果然是你。”他低聲道。

就如他猜測的一般無二,眼前所見,分明就是在白沙汀洞府那面鏡子中,與陵空談論鑄劍的材料好不好喫的那名劍修。

星儀稍一揚眉,目光在海山上掠過,隨之緩緩拔劍。

他腰間劍鞘如烏木般暗沉,但劍刃甫一出鞘,登時彷彿赤焰熔金,熠熠華光匯聚在那三尺劍鋒上,宛如一輪在雨中燃燒的烈日。

謝真失聲道:“朝羲?”

這把劍他怎會不認得?他以爲事到如今,星儀就是從懷裏掏出一把大錘他也不會喫驚了,但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會在這裏見到朝羲。

他早就認定星儀多半做了什麼在陵空背後捅刀的事情,這人慣會搬弄人心,這會又拿出陵空的佩劍,無疑是飽含惡意,火上澆油。

星儀一轉手腕,劍尖斜指,他不催動靈氣,大雨便順着暗金的劍刃,如同淚水一般蜿蜒流下。他帶着些懷念道:“上次與你交手,真正的朝羲卻不在身邊。這回總算是趁手些了。”

謝真記得在七絕井下,星儀拿着的確是一道以金砂化成的劍,看着彷彿還未鍛造完成。哪怕是他,也沒法從那半成型的劍胚認出那是什麼劍,也就根本沒往這邊想。

只是,一看他這會拿着陵空的劍,他就忍不住怒氣上涌,冷冷道:“無恥之徒,多說無益……”

星儀一怔:“我怎麼就無恥了?”

謝真的“多說無益”卻真的就是多說無益,話音未落,森然劍勢已迎面而至。

紛紛灑落的雨水,此刻似乎也凝固當空。海山劍影化身萬千,交織的雨線宛如繡娘手中蠶絲,從當中被一劈爲二,再分爲四,那緻密的劍氣掠過時,將飛散爲霧氣的雨水留在身後,化爲一張天羅地網,朝着星儀當頭罩下。

就在劍光脫刃的一刻,星儀也同時出劍,手中朝羲潑出一片金色疾雨,一一迎上海山幽光閃爍的劍影。雙方正面相撞,朝羲的劍意就彷彿對敵手來勢一清二楚,對面出了多少劍,這邊便也有多少劍光相迎,幾乎不差毫釐。

即使僅有散溢在外的劍氣,也使得路面轟然迸裂,碎石紛飛,不知有多少屋瓦跌落在地,混入沉悶的雨聲中。這裏實在不適合打架,若非幻境,謝真是萬萬不會這樣在街頭動手的。

此刻他心中卻微微驚疑,他這一式“千山萬劍”乃是瑤山傳下的祕法,雖然本就沒指望這一下就能建功,可看星儀的應對,竟似對這劍勢來路極爲熟悉。

由不得他細想,他傷處靈氣仍在不住流失,必要速戰速決。一劍過後,他身隨劍光,無聲無息地迎將上去。

一道雷霆再度自天空劃過,剎那的光芒中,他忽然越過星儀身後,看到了長街盡頭的一道巨大黑影,正朝着他們這邊滾滾而來。

星儀眼看對手上一刻還殺氣騰騰,下一刻突地抽身而退,頓感不妙。

那一道閃電之後,悶雷聲響徹天際,整座城池彷彿都在這天威中搖撼。在這其間,夾雜的卻有一道猛踏地面的馬蹄聲,自遠而近,起初天衣無縫地藏在轟然的雷音裏,等到他察覺時,已經迫近他身後。

他想也不想地反手一劍,劍光有如奔浪,前後相疊,將街上的青石板犁出一條深深的溝壑。可當他回頭看去時,那道身影只被劍光擦過了半邊,散開的影子轉瞬聚攏,看起來並未傷筋動骨。

滾滾雷聲中,一人一騎自長街盡頭而來,悍然衝破了重重雨幕。

騎手身披重甲,被雨水洗得熠熠生光,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他頭盔下粗糙的面罩,一塊彎曲的精鐵片,在雙眼的位置鑿了兩個黑黢黢的孔洞,乍一看簡直如同九幽而來的魔頭,叫人脊背生涼。他座下駿馬通體漆黑,比尋常的戰馬還要高出許多,四蹄翻飛,猶如重錘擊鼓,將地面踏得咚咚震響。

他身後跟着鋪天蓋地的黑霧,半條街都已經被裹入了霧中,這與大雨下的昏暗不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這異乎尋常高大的黑馬來去如風,星儀只是稍一停頓,這騎手連人帶馬已經衝過他身邊,朝着謝真喊了一聲:“跟上!”

他的嗓音也如那可怖的外表一般,嘶啞難言。謝真一怔,他身在半空,戰馬正從他下方奔過,眼看星儀已經揚起朝羲,朝這邊指來。

他立即按劍,預備接住星儀的攻勢,至少人家看着是來幫他的,總不能讓星儀把人一劍給斬了。

誰料到,星儀劍上金輝剛剛亮起,他們中間相隔數丈的街道,居然轟然一聲從中間斷裂開來。他們腳下的半條街猛然橫着轉了起來,當中茫茫黑煙涌起,別說星儀的身影,就是那本應該疾射而至的劍影,也絲毫不見了蹤跡。

饒是謝真也沒想到會有這陣仗,街道連着周圍的房子,驟然天旋地轉,他立即御起劍光,險些沒被晃暈。

那黑馬就好像一無所覺,仍舊向前疾奔。謝真綴在奔馬一旁,遲疑道:“翟將軍?”

從這副模樣,加上那嗓音,除了他估計也沒別人了……只是這登場的方式,還是叫他大喫一驚。

“廢話,當然是我。”

黑甲騎士哼了一聲,他的聲音在盔甲中嗡嗡作響,更難聽清楚了。他說道:“別飛了,省點勁吧,星儀一時半會追不過來。”

謝真略一猶豫,收起海山,飄然一落,斜坐在馬後。這黑馬大得離譜,容下兩人綽綽有餘,翟歆嘲道:“你會不會騎馬啊?哪有你這麼坐的,跟個娘們似的。”

謝真:“……”

他權當沒聽到,稍稍整了整思緒,問道:“我們如今,就在你的心境中?”

神魂剛被星儀掠走時,他來不及細思,如今想來,就如千愁燈的幻境一般,他們神魂交戰,必有一處作爲承載。他原以爲此處是星儀的識海,但要說他選了他憑依的翟歆作爲戰場,也不算意外。

“不然呢?”翟歆罵道,“他孃的跑到老子家裏大打出手,仙門妖族果真沒一個好東西!”

謝真:“……”

好吧好吧,他已經習慣了。

“我可不是要救你,我才懶得管你死活。”翟歆又道,“我就是不想讓那傢伙得意——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光靠我搞不定他。雖說我看你也夠嗆,不過總有點希望吧。”

“我自然會與他拼死一搏。”謝真答道。

翟歆嘖了一聲:“看你這血都止不住呢,叫我怎麼指望你,打不過也別直接送啊。”

謝真覺得有必要解釋清楚:“這個看似是流血,實際上卻是神魂的暗傷……”

“我曉得啦。”翟歆打斷道,“心魂嘛,這個我熟悉,現在首要的是找個辦法把血給你止一止。”

“你知道怎樣修補神魂?”謝真愕然,隨即立刻反應過來,“我們就在你的心境裏,你要用自己的心魂來修補我?”

“這有什麼稀奇的?”翟歆不耐煩道,“你們一個個求仙問道的,神魂都是道行完滿,出點問題就跟什麼似的。像我這樣,早就破爛得四處漏風了,勻一點給你也沒事。”

他話是這麼說,可一般凡人從生到死,也未必會有讓自己的心魂殘破如斯的體驗。星儀對禁軍做的事情,就連仙門中人,也很難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謝真心知再客氣未免虛僞,正色道:“不敢言謝,翟將軍還有心願的話,倘若我能脫身,必當盡力。”

“用不着。”翟歆漠然道,“你以爲我想救你這妖族嗎?坐穩了!”

不停息的大雨如同天河倒懸,街上幾成湖海,馬蹄疾奔間,又帶了些清脆的水聲。他們正踏上一座石橋,橋面忽然向上擡起,黑馬四足一踏,躍向空中。

他們背後,在雨中連綿一片,青檐灰牆的屋宇紛紛聚攏起來,像是蒸鍋裏饅頭把彼此的臉擠得壓扁在一起,轉瞬間吞噬了來處的道路。

這座城猶如工匠手中的木楔,一雙無形的巨手拆分它的房屋、街道、城牆與橋,再重新拼合在一處,縱使拼完看着總感覺哪裏不對,姑且也算是拼整齊了。

黑馬躍過折成兩截的斷橋,落在對岸的石板路上。以它的分量,自然不可能有什麼飄然落地的從容,那一聲轟然落地的巨響,不知道還以爲誰家房子塌了。

謝真望向已經被煙霧吞沒的那條小河:“這裏是……臨琅的王都?”

“她叫瓊城。”

翟歆難得沒有話裏帶刺,“不下這麼大雨的時候,也是很美的。”

但是,他心中的故國之都,怎麼會是這樣轉來轉去,相互拼接的模樣——謝真正自疑惑,翟歆已經說道:“你可別以爲那裏真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樣子,我也不知道這裏怎麼回事……不過幸虧如此,星儀想找到我們,且得費點功夫。”

謝真忽然想到,這街路相互轉動的情形,與七絕井下石蛛變幻的道路何其相似?

恐怕即使翟歆封在石棺中,神魂被千愁燈拘住,他周圍山中發生的一切,仍然不知不覺地烙印在了他心中。

再往深了想,搞不好就是因爲他吃了石蛛……不,或許是心魂中融入了一些石蛛的記憶,因而纔會有這番景象。

謝真心中微微惻然,前面的翟歆卻一無所覺。他們轉過一道街口,翟歆一提繮繩,黑馬前蹄朝着迎面而來的窗戶一踢,隨着砰地一聲巨響,他們已經連人帶馬衝進了院中。

“……”謝真伸手彈開飛過來的木片,“這是誰家的院子?”

翟歆:“星儀家的。”

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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