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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3 章 嶺上雲(二)

謝訣,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沒有從旁人口中聽到過了。

壁毯上的背影清楚如故,彷彿不曾經歷歲月風霜。白狐取過酒杯,將他那最後一罈酒小心地供奉在畫像前,再把那不倫不類地裝在水晶碗裏的香膏拿過來,開始給那座木雕塗抹。

始鳩那煙霧繚繞般的香氣徐徐散開,令謝真一時間恍如身在夢中。他定了定神,說道:“謝玄華我知道,謝訣卻沒聽過,兩人都是瑤山門下,莫非有什麼淵源?”

放在從前,這套騙人的話他也得在心裏稍作醞釀,如今卻一點不打磕絆,熟極而流地講了出來。白狐道:“沒聽過不奇怪。我聽說謝玄華是他的後人,但瑤山對謝訣之名諱莫如深,自然也不會多提及。”

他看了謝真一眼,微笑道:“若你有興趣,我來與你講一講他的事情。當今世上,能多一個人知曉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對於這個從未謀面的父親,謝真不敢說自己有多少孺慕之心,卻很想更加了解他一些。

他年少時,師父病體虛弱,只能勉強予他教導,毓秀的鬱掌門對他多有照拂,不過畢竟不能越過門派之別,過分關切。這兩位他最熟悉的長輩都與謝訣是舊識,但他們從不與謝真談論他的親生父親。

漸漸長大一些後,謝真明白過來,或許這種避而不談,也是對他的一種照顧。一旦提起謝訣,勢必要說到上代瑤山門中的變亂,這件事他第一次向師父問起時,師父就三言兩語,不帶多餘評判地告訴了他當年的舊事。

“……當年謝訣身爲大師兄,資質與人望都足以力壓同儕,下任掌門的人選,本應毫無懸念。”白狐說道,“但他與門中不和,常年在外遊歷,後來更是掛劍下山,形同被師門放逐,就此隱居。”

沒錯,謝真想,和他從師父那裏聽到的幾乎一樣。只不過師父還提到,他娶了一名妖族女子,也是促使他甘願放棄掌門之位,自請下山的原因。

“離山多年後,他忽然被召回師門,有人猜測是因爲掌門過世,也有人說時日對不上,箇中緣由,至今已經無人知道。”白狐低聲說,“他回山後,門中當即發生血案,留在門中的同輩弟子互相殺戮殆盡,謝訣自己也喪生於那場變故中。”

他微微一頓,才繼續道:“我相信此事不是因他而起,至少不止於此。不僅因爲他對我有恩,而是倘若他就是罪魁禍首,瑤山沒道理對這點隱而不談,把罪名推到一人身上,總好過叫外人議論紛紛。雖然現在他的名聲也形同叛門,但是畢竟,如今關於那樁舊案的說辭,依舊是‘門中變亂’,而不是被逆徒血洗。”

對於這樁在仙門中也疑雲重重的舊案,他能說出這些推測,顯然沒少費盡心思地打探。他所說的結論,也與謝真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所猜測的不謀而合。

不久之前,他還在孟君山的夢境中見到了龍淵樓中,謝訣當年所持的佩劍“不平”。他暫且沒機會弄清楚孟君山爲何會知道此事,至少不平劍必定曾收藏於毓秀,爲鬱掌門經手過。

那把硃紅的不平劍上形如蓮花的裂痕,無疑昭示着謝訣曾經對同門拔劍相向,纔會觸動瑤山刻在弟子神魂上,禁絕同門相殘的生死束縛。

看到蓮花紋印的時候,謝真就已經猜到,恐怕謝訣不是死於旁人之手,而是被這束縛反噬而死。

前任掌門當年不在門中,逃過一劫,只是他回山後必然也知道一些內情,所以纔會在提起這件事時,讓謝真不要多問,告訴他父輩恩怨與他無關。

謝真小時候在瑤山上,常常整夜修行,許多個獨對一地月光的夜裏,他曾經也想過,師父對他細心有餘,卻總是不大親近,是不是與對他父親的怨懟有關。可是每當心中生出這種念頭,他都不禁痛恨自己的這份猜疑,立刻將其拋諸腦後。

然而,他內心深處未必沒有覺得,如果他父親真的做出血洗師門的行徑,師父即使不喜愛他,乃至視他爲仇人之子,也並不是毫無來由。

對師父這樣難以訴之於口的心緒,在多年後令他一再悔憾,如果他當初能問得出口,是不是或許也能打破他們師徒間那似有若無的隔膜?有時他甚至覺得,非但他對師父敬重有餘,師父對他,也總是帶着一種格外的謹慎。

那年師父沉痾難起,他孤身前去尋藥,卻錯過了最後一面。那些未說出口的事情,也隨着他溘然長逝,一併帶去了無人知曉的地方。

謝真心緒飄忽,一時間都忘記了接人家的話頭。白狐倒不在意,反正他看着也只是想有個人聽他念叨而已。

他嘆道:“那時我不知道他還留下了後人,似乎謝玄華的出身來歷,在仙門中也不大有人提及,想來是瑤山也不想把當年的事情傳得太遠吧。”

這你可就想錯了,謝真心道,仙門真要是傳起什麼隱祕舊事,那消息能跟長了翅膀一樣,一天從德音飛到燕鄉再折回到渚南還能原地轉三圈。

“後來知道了他有一子拜入瑤山門下,我擔心因爲這段恩怨,他會不會在門中喫虧。”白狐又道,“所以,我騙……打聽了瑤山的方位,想上去看看。”

謝真由衷道:“能爲此做到這一步,着實很不容易。”

哪怕當時瑤山一度鎖閉山門,一個小小的妖族敢於這麼幹,那真是把腦袋拴在尾巴根上了。

白狐:“哪裏,我根本連瑤山在什麼地方都沒找到就回來了。”

謝真:“……”

“總之,當年還想着,或許那孩子長大之後,我還能尋機報答。”白狐蔫蔫道,“你知道,咱們妖族最是看中這種因果。但是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之後……那就是他初次下山,當即廣爲揚名,沒多久就變得無人敢惹的事情了吧。謝真自己也清楚,那時候他的名聲很難說是美名還是兇名,當時仙妖兩道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來找他幹架的,那一場場實打實的戰績,纔是他最初的立身之階。

“我本想把他也順便擺一下的,但是也不想去用隨便誰畫的像,就退而求其次了。”白狐道。

謝真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只見白狐掀開畫毯的一角,下面放着兩冊他相當熟悉的書卷。

謝真:“……”

啊,這久違的玄華箴言……不知爲何,他現在好像已經漸漸能心平氣和地看待這東西了。

爲免再聽到更多自己的八卦,他問道:“那你當年,是怎樣被他搭救的?”

“那時我還是個小狐狸崽子,術法不能說差,只能說是一竅不通。”白狐放下塗了香膏木雕,用空着的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他救了我一命,這倒不是最打緊的事……不,其實也很打緊,只是與當時的情形相比,就不算什麼了。”

謝真不禁好奇:“究竟是什麼危險的情形?”

“危險嗎,也算是吧。”白狐自嘲地一笑,“那地方不是德音,而是中原的小鎮。我爲了修行,帶着我那還沒化形的妹子藏身在山中一處破廟裏,偶爾有人借宿,我就弄點鬼火把他們嚇跑。如果旅人在廟裏生火,我就後半夜再把他們嚇跑,這樣他們有時候會掉下些喫的忘記拿。”

謝真:“……”這混得確實有點慘了。

“我化形不完全,幻術也不精,沒法混進鎮上,但是也的確並無害人之心。”白狐說到這裏時,耳朵不禁抖了抖,“一日,有個身上帶着件仙門法器的江湖人路過,原來是聽說破廟鬧鬼,前來斬妖除魔的。我後來才知道,哪怕我從沒傷過人,附近的流言也是越傳越離譜,什麼廟裏埋了幾十枯骨的故事都出來了……總之,那個江湖人有兩下子,發現了我的蹤跡。我叫小妹先逃,留下與他大戰一場,把他的法器損毀了,人也打了個半死。”

故事講到這裏,事情多半不會就此結束,果然白狐繼續道:“我力竭要逃,出門卻看到鎮上的青壯結隊而來,要爲那江湖人掠陣,這不就把我逮個正着。我耳朵與尾巴也藏不住,就這麼被他們拖了回去。”

謝真聽着這番形容,眼前卻浮現出兩頰現出蛇鱗的阿若被村民捉住的景象,那情景與之何其相似?這時白狐則話鋒一轉:“我自然是假作無力逃脫,等到蓄起一些靈氣,掙脫繩索,把他們撓的滿地開花。”

謝真:“……”

白狐:“我不傷他們性命,也不全是因爲心慈手軟。如今又不是古時,霜天之亂後,仙門勢盛,妖部勢衰,早就不是那能在世間隨心所欲的日子。若是在這裏沾了殺孽,回頭仙門再追殺過來,我一隻野狐狸,藏也沒處藏,擋也擋不住,還不如及早脫身。”

這句“仙門勢盛,妖部勢衰”,雖然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卻叫謝真心中微動,模模糊糊好像領會到了什麼。他暫且按下這念頭,聽着白狐繼續道:“誰想到,那江湖人居然還能動彈,除了起初那件法器,他還有一把附了仙門術法的寶劍。他被村人擡回來的路上,自己嗑了點靈藥,待我把人打得差不多了,跳起來險些給我劈死。就在他準備再補一劍的時候,擱大道對面來了個仙門修士。”

他習慣地一停,似乎想賣個關子,隨即纔想起根本沒什麼懸念可說的。從他那娓娓道來的語調上,謝真覺得他肯定平時經常給孩子們講故事。

“……那自然就是謝訣了。”白狐清了清嗓子,“可笑我當時並不識得他,也不知他有什麼名聲,只以爲對面又來了個幫手,於是拼盡全力,也想把那江湖人咬一口再說。謝訣他劍也不拔,拿着劍鞘就一邊一個,把我倆都給敲倒了。”

說到這裏,白狐看向謝真:“你說,見到一個妖族和一個凡人在性命相搏,周圍還有一堆七歪八倒,受了傷的凡人……尋常的仙門中人會怎麼做?”

謝真:“若是情況危急,多半要先把那妖族料理了再說。”

他已經明白了白狐先前說“當時的情形”是指什麼。此情此景,他在百口莫辯的必死之際,居然會被放過一馬,足可以說是離譜了。

“是啊,我也覺得我要交待在這了。”白狐點頭,“那江湖人本來就是提着一口氣,當即昏了過去,我就看着那個新來的走到我面前,蹲下來看我受傷的尾巴。他原先揹着的那把劍現在拿在手裏,離得近了,我才感覺到那是一把氣勢非凡的靈劍,當下就萬念俱灰,蹬腿等死。結果聽到他說:狐老弟,就是你躲在山上文神廟裏嚇唬人?”

白狐學着對方那沉着的聲音,聽起來惟妙惟肖,謝真也不由得聽住了:“我正奇怪,就睜開眼睛看他,他又問還有一隻狐狸呢?我呲牙吼他,叫他別打我小妹的主意,我死也不會說她在什麼地方,其實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然後他就說:我在周圍探問了幾日,雖然傳聞山裏妖怪兇惡,但是既沒有哪家受過傷,也沒有旅人遇難的真憑實據,你其實沒害過人吧?……你猜我怎麼答他?”

謝真想了想:“你說,要殺要剮隨你便,誰要你一個假惺惺的仙門憐憫?”

白狐噎住,沉默片刻,真誠地說:“齊公子,你一個花妖頭別這麼鐵好不好,作死是真的會死的啊。”

謝真:“……”

他只是根據繁嶺剽悍的民風,綜合一些妖族被他痛揍時放的狠話,得出了這個猜想……看來是猜錯了。

白狐道:“我說,假如你一口咬定我害過人,我也可以承認,只要別去抓我妹子就好。”

謝真詫異道:“這又是爲何?”

“齊公子看來是不大熟悉仙門間的險惡啊。”白狐搖頭,“有些散修會把妖族抓去正清觀,換些靈藥之類,自然是做過惡事的抓起來才師出有名。正清麼,據說也會加以察驗,但抓去就是被抓去,誰還能指望他們的公正?因此,我那時候以爲他是想把我給賣了。”

謝真一時語塞,他對這些勾當確實並不知曉,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白狐道:“那人聽完就笑了,說:看來我沒猜錯,你也是夠倒黴的,被人替□□道了吧。之後他就把我拎起來往路邊一丟,讓我趕緊跑掉。

“看到他這般做法,我不大敢信,萬一他故意放我去找我小妹,要把我倆一網打盡呢?反正我妹子溜得比我快,我也不跑遠,就化爲原形,躲在鎮子附近窺探。我看他客串了一把醫師,拿了些那些凡人不懂、但多半挺值錢的靈藥,給村民與那江湖人治了傷。”

“他不是把那個江湖人一起放倒了麼?”謝真不解,“人家沒覺得他拉偏架?”

“嗨,江湖人那時被他背後偷襲,壓根不知道是他乾的,還以爲是我搗鬼。”白狐挑眉道,“江湖人一邊罵狐狸狡猾,一邊對他謝了又謝,看得我那個氣啊……至於‘那隻妖狐’,他就說狐狸已經被他打跑,以後再不敢回來。等他料理了那邊的事情,啓程繼續北行時,我又偷偷跟着他,沒走兩步就被他捏住後頸皮拎起來了。”

他說得繪聲繪色,謝真不禁莞爾。白狐道:“也不怕你笑話,我和拿着法器的凡人都打得有來有回,遇到謝訣,根本就是白給。那時候尾巴還受了傷,半死不活的,可能是看到這倒黴樣子太慘,他就帶着我走了一段,給我把傷也治了。那時候,我終於明白,他不是有什麼圖謀,只是挺好心,可是對着妖族好心,他也真是個怪人。”

聽到他口中形容的謝訣,謝真一面覺得這形象與他想象中的父親不甚相似,一面又覺得這作派好像本該如此。白狐繼續道:“我問他你這人怎麼這樣奇怪,是仙門中人,又做着兩面不討好的事情。他反問我,你說人族與妖族的差別究竟在何處?……齊公子,你覺得呢?”

謝真一怔,自然而然道:“我想,沒什麼差別。”

白狐好像只是在給小孩講故事的時候習慣多問一句,沒想到謝真卻這麼答了。見他神色有些不解,謝真略一猶豫,還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無論來歷如何,誰都是一副皮囊,一副神魂。都說妖族有善有惡,脾性肆無忌憚,可人與人何嘗不是千差萬別,說到底,大家不過都是在這世上討生活而已。”

“齊公子心胸非同一般。”白狐嘆道,“剛纔這樣問,我也有些莽撞了,換個不太熟悉的繁嶺妖,怕不是要說着‘你說你大爺我跟人有什麼區別?’然後給我摔在地上。”

謝真:“……”

“對這一問,我已經不記得我是怎樣答的了。”白狐道,“多半也尖酸刻薄,很不好聽。不過,他倒是沒把我給扔出去。”

他望着燈中搖曳的燭火,在那朦朧微光之中,他彷彿又見到了那個很沒架子的劍修,與他在火光下笑談的模樣。

“不是我說,小狐狸,我打……我見過的妖族說不定比你見過的還多。”劍修在雪地裏支了一口鍋,把山裏挖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隨便洗洗削削,丟進去煮。小狐狸看着那鍋,油然而生一股擔憂之情,耳邊聽對方道:“你一直窩在山裏,見過幾個妖啊?”

“就,就算沒見過很多,我自己就是妖,我難道還不比你更清楚?”

確實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狐狸自覺被戳中痛處,梗着脖子反駁。劍修道:“嗐,那你說什麼仙門虛僞,凡人愚昧,其實你也沒怎麼遇到過仙門與凡人啊,除了剛被痛揍的那次。”

小狐狸:“……”

他氣得不想說話了。劍修拿過一顆筍開始剝:“妖類本來非人,又追逐人形而化生,在七情六慾上反倒格外執着。而仙門乃至凡人,先別說做不做得到,大都是認爲壓抑本性,遵循義理而行纔是正途。”

“這不還是變着法子自誇麼?”小狐狸撇嘴,“什麼仙門就是正道,正道還不就是你們定的。”

劍修把筍扔進鍋裏,悠然道:“若不是我在周圍查探所謂狐妖蹤跡,恰好趕來,你大約也被那小兄弟給砍了。雖然你看不上所謂正道,最後還是受了這‘正道’幫忙,因而你看,這也不全是虛僞。”

小狐狸一愣:“這確實,我很該慶幸纔對,但是……”

他皺着眉頭想了想,又道:“那卻是因爲你不對我們妖類有先入之見,像你這樣的修士也不多。換個人來,我只會死得更快罷了,要麼就是被提去正清,換了賞金。”

“所以才說,各人心中的正道並不相同。”劍修拿着他那把劍,往火堆下撥了撥。小狐狸就算再沒見識,現在也看出這把劍不是凡品了,見他拿着當燒火棍用,不禁覺得暴殄天物。劍修則渾不在意,說道:“師門諭令是正道,懲奸除惡是正道,護佑蒼生也是正道。那些不愛琢磨的呢,就乾脆聽先輩的話,說叫他守規矩就守規矩,說妖族信不得就不去信。這也未必不好,只因倘若你遵行之道與他人格格不入,那被放逐世外,也是順理成章。”

小狐狸彷彿有些懂了:“你就是因爲這樣,才大冷天跑到這荒野裏煮草根嗎?”

“……”劍修在鍋裏攪了攪,“什麼叫草根,這湯還沒煮好呢。”

“好吧,我明白了。”小狐狸點頭,“你不是奇怪,你只是……嗯,你的道理和旁人不大一樣。”

“我這把劍,名叫不平,年少時我曾立志蕩盡世間不平事,如今看來這大話是吹得有點過頭。”劍修笑道,“我雖也算離經叛道,其實也難以得脫拘束,若是叫我在大義與私情之間選,我恐怕就無法保全私心。”

“這不就是你說的正道麼,”小狐狸歪頭,“有什麼奇怪?”

“那我問你,假如你小妹遇險,要你必須傷及無辜才能救她,你做不做?”劍修問。

小狐狸:“我妹子應該已經跑到延國去了,她比我會藏,應該沒啥事。”

劍修:“……我是說,假如。”

“假如麼?”小狐狸想了想,“會啊,哪怕不應該,也肯定要做的,怎樣都會做。”

他說完才感覺有點不對,擡頭道:“喂,你不會是在試探我吧,看我沒有善心,現在就要把我給滅了?”

“我要除你還用等到現在?”劍修敲了敲鍋子。

小狐狸:“……”也是。

“或許,這就是妖類的率性任情。”劍修嘆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雖非正義,只爲私情,又何嘗不是問心之道?”

看到一臉莫名地看着他的小狐狸,他從鍋裏舀出一碗湯,攪了攪讓它涼些,遞過去道:“雖然是你問的我,但也不知道我有沒有答得叫你滿意。倘若異日重逢,但願你也能無愧於心,至於善惡之別,你我會不會刀劍相見,那倒不怎麼要緊。”

小狐狸茫然地接過碗,本來想說什麼,結果喝了一口之後全忘了:“好香!原來你真的會煮湯啊!”

劍修微微一笑,給自己也盛了一碗,不再提那些話了。

那日雖然並無晚霞,天邊只有一輪淡月升起,湯鍋下面跳動的火光仍然是雪地中的一道亮色。不知多少年後,小狐狸再回想起那一幕時,仍然覺得劍修的笑容中帶着一絲寂寥。

*

從任先生的屋中出來,天色已經擦黑了。白狐看着好像挺閒散,寒宵節還是有事情要忙,中間又耽擱了不少時候,只匆匆叮囑他幾句就跟着幾名族人離開,留謝真一個人想着怎麼去打發這一晚上。

繁嶺這外人等閒難得見識的寒宵節就在眼前,他卻幾乎無心觀賞,心中全是剛纔聽來的事情。白狐差不多是把他當成能聽不能說的悶葫蘆,難得有這麼個從繁嶺外面來,又不對這些品頭論足,天一亮就要離去的妖族,講得簡直不能更盡興。

非要說的話,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祕聞,他當年與謝訣同行不過數日,甚至直到分別,都還不知道對方是瑤山座下弟子。然而他那些絮絮叨叨的講述,令謝真彷彿透過歲月與生死,見到了一個真正的謝訣:不太傲慢,也不太兇,見過挺多,想得挺多,對仙門規矩頗有微詞,自己卻又是個無可置疑的仙門中人。

他自嘲無法保全私心,不知道他留下隱居的妻兒,獨自返回師門,卻一去不歸時,究竟是抱憾而逝,還是至死無悔?

謝真心事重重地走了片刻,忽覺周圍喧囂漸起,擡頭一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回了那間酒屋前方。

與午前相比,這地方徹底變了個模樣。漸暗的天色下,路邊點起了許多火堆,火中大概加了什麼藥草,一蓬蓬地跳出五彩斑斕的亮光。不少桌凳從屋裏搬了出來,也有更多人乾脆鋪了毯子,在掃清積雪的屋前席地而坐,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的繁嶺妖族。

謝真曾在中原遊覽過織金節的燈市,那些纏着綵線的花燈裝飾富麗、極具巧思,而繁嶺這邊掛在樹上的燈籠就沒有那麼多花樣,就是一個勁地往大了做。他甚至見到了一隻有水缸大的燈籠,裏頭肯定是用術法點的燈,紅彤彤地彷彿一輪落日卡在樹枝間,他都擔心那倒黴的樹會不會被它不小心給點着。

這些樸實得圓滾滾,俗氣到有點土的燈籠,卻宛如掛滿枝頭的果實,叫人不自覺地心生歡喜。

年末祭禮要等節後,如今也不見有哪位大人出來講兩句,一年一度的寒宵節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開始了。謝真駐足望向那十二柱環繞的山祠,巨石壘造的殿堂邊也點了許多彩燈,只是那些尋歡作樂的妖族也沒誰往聖地旁邊湊,使得那燦爛輝煌之下,又有些難言的冷清。

這時忽有一隻鳥兒從樹上飛下,倉促間謝真也辨不出那是什麼鳥,只看它身形嬌小,似乎是鶻鵃一類。小鳥拿翅膀往前面肩挨着肩走路的兩人身上一掃,頓時有許多花瓣灑落下來,令他們頭上衣襟都沾了不少。

那兩人驚呼一聲,隨即大笑,那鳥並不停留,衝着謝真依樣又是一下。謝真被灑了一頭花瓣,聞到淡淡繚繞的香味,如今他身爲花妖,立即就辨別出這些都是術法造出來的香花。

那小鳥還嫌不夠,繞着他不住打量,謝真瞥見它帶着一抹淡青的尾羽,靈光一現:“綠尾?”

“……哎呀,認出來了。”

那青色尾羽的小鳥口吐人言,往地上一落,赫然就是不久前白狐屋中那名侍女。看她通身裝束,謝真總算明白她怎麼理直氣壯地丟下白狐不管,自己跑去打扮了——且不說那繁複的髮式,精心描畫的妝容,就光是那全身上下佩戴的彩石與手臂上的羽毛花紋,看着就像是沒幾個時辰準備不完的。

“喂,新來的花妖哥哥。”她笑道,“我的術法怎麼樣?你也變個花來看看好不好?”

謝真:“……”

他這個假花妖,也就是在之前靈氣難以控制,香氣蓋都蓋不住的時候還有點花妖的樣子。如今隨着他靈氣成繭,連那香氣也被壓住了,現在可謂是一點拿得出的術法也不會。

“倒不是我不想變,”他誠懇道,“只是我靈氣又弱,術法也不會,實在對不住。”

綠尾愕然,片刻才道:“太可憐了吧……沒事,今晚還有凡人在呢,不怕你不受歡迎。要不要跟我們喝酒去?”

謝真只好婉言謝絕,綠尾便不多勸,重又化爲鳥兒,撲扇着翅膀飛走了。

他沿路走來,所見到的妖族不是聚衆暢飲,就是成雙成對,喁喁細語。繁嶺一脈相承的北地風俗,叫他這個多數時候都在中原的仙門看得十分不習慣,光是那些如交頸鴛鴦般貼在一起的情人,就叫他目不斜視,只想加快腳步。

躲過了一對從樹上渾然忘我而掉下來的鳥妖,又小心地繞過一羣明顯喝高了的姑娘們,他見到不遠處樹下只有一個小火堆,就快步走了過去。

火旁的毯子上,他先前見過那名叫牡丹的虎妖正自斟自飲。他一看這是個獨身的姑娘家,剛想轉身告辭,牡丹卻擡頭道:“是你啊,怎麼獨個兒在這晃悠,不去和他們找點樂子?”

謝真無奈道:“適逢其會,也沒想到恰好趕上貴部過節,只是想找個清靜地方罷了。”

“哦。”牡丹點了點頭,指着火堆對面的毯子道,“要麼你就在這坐會吧,反正我也是喝喝悶酒。”

謝真見她一派坦然,便依言坐下,被她遞了個酒碗過來。碗中美酒猶帶溫熱,就如同這籠罩在夜色下的十二荒一般,滿是令人醺然欲醉的芬芳。

牡丹已經帶了些醉意,喃喃道:“真是討厭,見不到我家阿妹,這寒宵節又有什麼趣味?”

她豔麗的面孔上如今薄帶輕愁,瞧着十分惹人憐惜。謝真還在想要怎麼說兩句場面話安慰一下,就看她遙望着遠處的人羣,幽幽道:“看到那些成雙結對的,真想把他們扔進湖裏……”

謝真:“……”

“你呢,花妖?”她醉眼朦朧地說,“你也在掛記着不在這裏的誰麼?”

彷彿應和着她惆悵的醉語,紛紛細雪悄然飄落下來。夜空依舊澄明,羣星如在眼前,這場雪顯然也是用術法幻化而出。雪片灑在地上與屋頂,所到之處,無不留下了一片晶瑩銀白的微光。

牡丹並沒有在意這一問有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斟酒。謝真低頭看着酒碗中倒映的波光,方纔聽到的種種話語,在他心中攪成一片:仙妖之別,善惡之辨,正道規矩,義理私心……最終全數化爲了紛繁雜念,叫他也分不出當中到底有什麼叫他心緒難明。

他仰頭望去,在朔風也無法吹亂的蒼穹盡處,依舊是那耿耿天河,熠熠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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