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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1 章 亦已歌(二)

“我不清楚。”

海綃道,他固執地重複,緊緊抓着對方的衣袖,“我總是想起那一刻,但我不清楚……是誰。”

牀帳中躺着重病之人,但內室蒙着重紗的木窗還是被拉開了一道縫隙,以使微風穿過,稍稍洗去陳朽氣息。夕陽也因此照進了窄窄一條,縱使透過春日的傍晚,那淡紅的光暈鋪在薄衾上,仍顯得朦朧而冰涼。

這是柳先生在城中盤下的另一處老屋,離原先那茶樓不過一街之隔,巷中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往來穿梭,是個鬧中取靜的巧妙所在。

先前嘉木雖看出海綃師叔認識這與他們萍水相逢的白衣人,卻說不好他們到底是有緣還是有仇,師叔那副差點斷氣的模樣實在是把他嚇到了。到了老屋後,師叔剛恢復了些氣力,就把不客氣地把他往外攆,說要與這白衣人談談,嘉木只好抱着他的法器退了出來。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會有什麼委屈的心思。師叔滿臉都寫着“這事你不該摻和”,回頭一想,師叔離開門派時本來就似乎有些隱情,嘉木要是再不知道收斂好奇心,他就白在外面跑這一趟了。

因而他也沒去搞什麼偷聽的小動作,老老實實地找了個遠點的屋子,修他的霧網玉鐲去了。

屋中,謝真終於聽完了那斷斷續續的敘述。

海綃一直沒有放開他的衣袖,他也任由對方捉着。等到海綃說到鎮印之門閉合時,數次想要繼續下去,卻找不到言辭,只是一再重複着:“我不清楚……”

那隻手不停地顫抖着,謝真伸出一手,穩穩地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與上面傳來的安撫之意,慢慢讓海綃平靜下來。

等到他不再咳嗽,謝真方纔低聲道:“你不必將這件事擔在心上。”

“……我沒法忘。”

海綃看着他,那苦笑中帶着淒涼,“鎮印關上,天魔退去後,我們之中除了先前戰死的馮師弟,餘人都留得了一條性命……但這條命是怎麼逃下來的,又是以什麼做交換,在場誰會不清楚?在淵山之下,彷彿過了有一千年之久……我們感到天魔的異動漸弱,仙門的後援也終於陸續趕到,把我們救了出去……”

他說上幾句,就要停下喘口氣,謝真一直靜靜地聽着他說,不曾催促或是打斷。咳了一會,海綃才繼續道:“後來事情如何平息,他們如何再開鎮印,我已經全不知道了。養傷時,只有消息傳來:鎮魔已成,謝師兄身故……正清將我們分開醫治,也有他們的用意在,當我想去找當時淵山中的同伴時,他們勸我……不要貿然行事。”

*

“至少也總該讓我們當面問個清楚吧!”

面對海綃憤然的質問,正清派來照顧的年長修士並沒有強行阻攔,只是嘆息,扶着他坐下:“我們絕不會阻攔你們見面,但是有些事情,得先跟你講明……”

這名正清的師兄雖是內門,卻未得授“靈”字,仍以原本姓氏,喚作塗師兄。塗師兄對他細心照料,還時常爲他帶來在另一處養傷的海文的消息,海綃縱使再有氣,也無法朝對方發出來。

塗師兄道:“如今,鎮印之門被關上一事,所知之人依然不多。畢竟鎮魔已成……”

話說到一半,他見海綃面露痛色,話頭稍轉:“……自然,這都要仰賴謝師兄。但在這時候,大家都不會忙着去深究,我們正清也是想把事情解明之後,再做打算。”

海綃擦了擦淚,硬聲道:“那就弄個明白啊!”

“可是,”塗師兄斟酌片刻,方說道,“據我們所知,事發之時鎮印外幽暗蔽日,淵山的駐守弟子中,無人看到是誰關上了鎮印,也沒有人承認是自己做的。”

“怎會有這樣敢做不敢當的鼠輩!”

海綃勃然怒道,正想痛斥,忽然碰到了塗師兄無奈的目光。

剎那間,他像是被澆了一桶冰水,從頭冷到了腳。

“你們,”他慢慢地說,“你們……也不能確信不是我,對麼?”

塗師兄握住他的手,海綃才發覺自己一直在發抖。養傷時,塗師兄常常爲他敷藥,他手掌溫暖,但此時海綃只覺得對方的碰觸令他恐懼,忍不住猛地撤回了手。

塗師兄也不在意,放緩語氣道:“我不願相信你們之中有任何人做了此事。另外,天魔鎮印的情形複雜,也有猜測,或許它是自己關上……”

他的話在海綃耳邊嗡嗡作響,那狀似禮貌的表象,根本無法掩蓋當中無法抹去的懷疑。他脫口而出:“不是有術法能夠剝離心魂,檢驗記憶麼?只要有人施術,你們怎麼查都無所謂!先從我查起就是了!”

“師弟慎言,剝離心魂乃是邪法,絕不允許在仙門中運使的。”

塗師兄正色道,又微微嘆氣:“至於那窺看記憶的術法,派中有前輩在我正清弟子身上試過,只能見到一片混沌。海綃師弟,你不妨也試着追憶那一刻,應當也是相差無幾。”

那一刻,那無光的一刻……

海綃越是回憶,越是惶惑。光亮滅去前,他在海文身邊,那之後又是如何呢?

至少不是他做的,他沒有理由這樣做,但那個瞬間,他們被遮蔽的不僅是雙目。混沌宛如巨幕,籠罩在他們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碰觸過什麼東西,施放着的術法是否遭到扭曲……一切都已被埋藏在那濃重的幽暗中。

“海綃,海綃!”

塗師兄焦急的聲音,終於將他拉出了回憶。他冷汗淋漓地絞緊雙手,緊咬牙關。

“你大概也明白是怎樣的困局了。”塗師兄給他遞了熱茶,“無法推定是誰,也不知道當時是什麼情形。駐守弟子中,有毓秀、正清、羽虛、衡文各派……若是在弄懂實情前,就把這消息泄露出去,那情形實非我們樂見的。”

海綃怔怔地說:“因爲我們誰都難以自證無辜。”

塗師兄嘆了口氣:“實話說,駐守弟子中有正清門下在列,確也是我們作此考慮的一個緣由。但就算這事與正清無關,我們也不想看到仙門中鬧出這樣大的惡名——事涉數派弟子,又無法確定是誰,等於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想到羽虛,想到師父、師弟,海綃只覺得血都一點點涼透了。

塗師兄又道:“倘若能辨明事實,我們也絕不會姑息隱瞞。可是當今之際,我們不能把你們所有人都一起推出去,受那悠悠衆口的議論。”

“可是……”海綃艱難地說,“本不該如此……”

“海綃,我知你問心無愧,但此事若是鬧得沸沸揚揚,影響的不只你自己,也有各派,乃至與你一同駐守的其他弟子。”

塗師兄放緩語氣,“再者,我們並非就此放着不管,或許再經一段時間休養,你們記憶中的混沌,會稍微清晰起來,也未可知。”

連消帶打之下,海綃心中那一股氣,已經很難再提起來了。

“我知道了。”他低聲道,“塗師兄,勞煩你費了這好些功夫。”

塗師兄再度細細安撫他一番,見他畢竟重傷初愈,說了這些,情緒大起大落,已經神思昏沉,便攙扶他休息,準備告辭離去。

在他要放下牀帳前,他忽聽海綃輕聲地開口了。

“這樣祕而不宣,對各派,對我們駐守弟子,對仙門,或許都是更好的……”

他喃喃地說,“但,對謝師兄又是如何呢?”

塗師兄本想出言安慰,卻在對上海綃的眼睛時,不知怎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那件事真相如何,至今沒人知道。”

海綃垂下眼睛,望着帳下樹影,“海文在淵山中受傷最重,根基大損,又長年被錯亂的靈氣所擾,鬱鬱而終。除了海文,我沒有去找過其他駐守弟子,和他們談起這件事……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更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在懷疑我。”

謝真默默陪他坐着。海綃停下歇了片刻,繼續道:“我們這些人,多數都帶着從淵山落下的病根。有些人,我聽過他們已不在的消息,有些人乾脆就杳無音訊,像是毓秀那位師姐,也是在門派養病許久,才重新出來行走……他們的門中或許知道,但我與海文,都沒有透露隻言片語給羽虛。海文去後,我無顏面對師門,就此離開,到了中原。”

說到這裏,他擡頭看向對方。

“……在這裏,我遇到了一件未曾預料的事情。”

*

懷熙城的秋日彷彿以枯筆畫出,處處皆是繁華落盡的冷清。或許,也只是以他那雙衰朽的眼睛看去,纔是如此淒涼。

海綃住在城西巷中,每日抄書換些酒錢。無人知道這個燕鄉來的落魄書生曾是仙門弟子,親歷過那至今餘波未消的鎮魔之事。倒是因爲賣相不差,來過幾波人給他做媒,都被婉拒後,又傳出他其實是個妖族的流言。但他平日的形跡實在是乏善可陳,左鄰右舍反而漸漸習慣了這外地人,把他當做了小巷的一份子。

事到如今,當年求仙問道的銳氣,已經在海綃心中冰消雪融,化爲泥污。

常言修士當有攀越艱險的勇毅,但淵山一事,就如同橫亙在他面前的夜幕,讓他縱有長帆,也無法飛渡。他有悔,有愧,有悲,既不敢面對師門,也不能寬宥自己。

有時他也想,往後的日子興許就是這樣了。他這一生,究竟於世間何益?

晚秋的一日,他難得翻出了行李中的靈器,推算天氣。

算了兩次,都說今夜有初雪。夜深時,他便披衣坐在院裏,任由寒氣浸入軀體,勾起他胸中舊傷作痛,他反倒覺出一絲安慰。

雪一直沒有下來,他起身去拿酒,剛一回頭,就看到一人站在他面前。

不見蹤跡,悄然無聲。他猛地後退兩步,對方只是伸手一拂,他全身已被燃燒着闇火的陣法緊束,毫無還手之力。

來者一身黑衣,形貌有如明珠美玉,彷彿能將這凋敝的院落照亮一般,讓久未打理過自己的海綃也生出慚意。

“羽虛門,海綃。”黑衣人道,“居然躲在中原的這所小鎮中,也算你會藏。”

海綃固然是避居世外,卻沒有刻意躲藏,聞言不由得怒道:“你又是誰?”

黑衣人上下審視他片刻,海綃忽覺天旋地轉,自己已經被掀翻在地。對方倒也沒使什麼惡毒手段,只是一腳踏在他身上,讓闇火蔓延到他周身。

海綃本來就有舊傷在身,哪經得起這麼折騰,沒一會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他還在地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一般疼痛。

“你是……哪裏的……仇家?”他斷斷續續地問。

黑衣人不語,沉默片刻後,俯身問道:“你在淵山裏都見到了什麼?”

海綃猛地瞪大雙眼。這幾年來,仙門中知情人對此閉口不談,不知情的則早就遺忘了他們這些駐守弟子,他還以爲這世上只有他們這些人自己還在意這件事。

對方又是誰?挖掘其中蛛絲馬跡的歪門邪道?又或是妖族?

“這與你何干?”海綃厲聲道,“多說無益,乾脆殺了我就是!”

黑衣人冷冷道:“……殺了你又有什麼用?”

海綃一愣,只覺得對方的神色分外複雜,似乎還帶着些難以言明的悲哀。

接着,陣法中的一道火鏈倏忽地纏上他的喉嚨,一寸寸緩慢收緊。黑衣人俯視着他,靜觀生命一點一滴從他口中流逝,這漫長的折磨讓海綃的意識幾乎崩散,當黑暗開始淹沒他的神魂,他明白他真的要死了。

但這一刻來臨時,他卻感到了軟弱的自由。

氣息重新涌入喉管時,海綃伏在地上,不住顫抖起來,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拋回了這痛苦的世間。

“寧死也不願說嗎……”

黑衣人看着他,“我已經見過了其他的駐守,鎮印之門是被提早關上的,說出這個祕密,對他們也是種解脫。如此,你還要閉口不言嗎?”

“我……不想讓你們拿這個事情……做文章。”

海綃的神思已經模糊,反正也要死了,更沒必要掩飾什麼。他喃喃道:“就算說,也不是被人逼迫……如果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衆人之前……那才……”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後,海綃周身的枷鎖鬆開,對方把他扶了起來。

海綃昏昏沉沉地與之對視。黑衣人開口道:“我還不能相信你。但是,我會查清真相,公之於衆。因而我需要聽你仔細說,在你眼中,當時都發生了什麼。”

“爲什麼?”

海綃茫然地說,“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叫長明。”黑衣人說。

這個名字在他耳邊盤旋了一會,海綃終於想了起來,愕然睜大了眼睛。

身在燕鄉,與妖族接觸比中原修士更多,他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親眼見到對方本尊。

鳳凰後裔,三部之主,深泉林庭的新王……這些頭銜在他心中掠過,他說出來的卻是:“你是,你是與謝師兄有交情的那個……”

“是的。”對方答道,“我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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