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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9 章 誰與共(四)

玉鏡江邊小櫟鎮,水道繞過沙洲,散爲曲曲彎彎的細小支流。撐一隻船向北,越過橋邊蔓草,或能在遠岸依稀見到那一棵老楊柳。

春日綠意映雲,冬時枯枝堆雪,樹還未見人間滄桑,它身後掩着的那青牆碧瓦,已非昔年模樣。

此處住過一戶姓謝的人家,祖上據說也有先輩爲官做宰,傳至後來,依舊是詩書知禮,素有賢名。只可惜,在前朝的波譎雲詭中,邊郡亦不能倖免,謝家蒙受牽連,後又遭邪魔毒手,一時風流雲散。

宅邸幾經易手,大約是舊事遺下的淒涼之意徘徊不去,這裏始終沒再興盛起來。歷任主人各有喜好,添添補補之下,景象更不復當年清幽,唯有庭前垂柳如煙如霧,冷眼看着世事變遷。

曾有一名白衣負劍的年青人立在岸邊,望着柳蔭下的宅門。有關此處的種種,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他怎麼也無法從這陌生的地方看到一絲半點供他緬懷的痕跡。最後,他也只能搖搖頭,走下河岸去。

倘若柳樹有些靈識,或許會記起許多年前,也有個與他眉眼相似的少年,站在同一處地方。他作市井遊俠的打扮,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看着那已不是他家門的院牆。

他旁邊是個戴着斗笠的青衣人,江水從他們身後靜靜流過。

少年道:“世上還沒有我的時候,這柳樹就在這。我離家前它是這樣,如今這屋子不姓謝了,它還是一樣,沒準以後我死了它也不會變。這樹,樹下的石頭,江河流水,無非如此。”

“你羨慕這江河麼?”青衣人問。

“可惜我生來是人,當不了河水。”少年道,“沒法無知無識,奔流個千秋萬載。人怎麼活,我就怎麼活,我想報仇,還想救人,不做這些,稱不上活着。”

青衣人道:“所以,你已經想好了。”

“是。”少年仰頭道,“你說了收我入門的緣由,這就是我答應的緣由。不過,還有件事情。”

青衣人:“是你的師弟麼?他天資甚佳,與你作伴未嘗不可。”

“不,我希望他能有個別的去處。”少年嘆了口氣,“自己說來輕鬆,但我可不想把這包袱也背到他身上啊。”

……

“謝師兄天資卓絕,有不世之才。”陳霽道,“他帶藝投師,被掌門破格收入門下,此等情形在瑤山也是前所未見。加之掌門對他格外關照,諸位師兄難免覺得……”

他說得快了,只好停下先調勻氣息。封雲聽得入神,一時間也拋去了平日的謹慎,接道:“難免覺得師父收了一個又一個弟子,都不合心意,這次終於找到了滿意的劍修天才,傾囊相授,把此前的師兄們都襯得可笑起來?”

他說完,才發覺這話對上一輩太不恭敬,連忙起身告罪。

陳霽無力道:“坐下吧……事情確是這樣,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固然瞭解謝師兄的爲人,但我當年也未嘗不是暗有微詞,只覺師父的偏心使得門中人心浮動。到如今,這些糾葛已是微不足道了。”

他緩緩地嘆出一口氣,出神地望着簾外水幕。這寂靜在雨聲中綿延,封雲的心漸漸提了起來,知道這樁舊事終於講到了最要緊的地方。

“天魔。”

陳霽突然說道,“在你看來,天魔是什麼樣的?”

就像是臨時被大師兄抽起來檢查修煉進度,封雲不自覺挺直後背,心中拼命回想門中書卷裏有關天魔的記載。無奈這個實在不太多,他只能斟酌着說:“無形無質,也無從泯滅,與神魂相類,卻不需依託……唯有鎮魔時,纔會動搖淵山封印,與前去鎮魔之人相抗。”

想了想,他又道:“不,因果說反了,應是天魔動搖封印時,各派纔會前往鎮魔。”

陳霽道:“記載中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只看這描繪,你會覺得天魔就像是山崩、洪潮、地動……它並非有意爲害,但實實在在地讓世間生靈塗炭。”

這確實是封雲對霜天之亂乃至天魔的理解,不過他自然不會傻乎乎地問一句“不然呢”,而是說:“難道,天魔其實是有靈識的?”

“六派之中,對此始終沒有一個定論。”陳霽道,“天魔如同一團混沌,散佈開來時使被染上的人神智昏亂,被鎮壓後,也依舊時時想要掠奪外界的生機。說是天災,這顯然不是自然的法理;說它有靈,卻從未有誰能與它交談過。”

封雲眉頭緊皺。陳霽的語氣也沉了下去:“而掌門那一次從鎮魔中歸來,看似未受太大的損傷,實則已被天魔浸染。直到最後他才發覺,我們對天魔依然所知甚少……”

“可是,多年來別的門派從鎮魔中全身而退的人,也爲數不少吧?”封雲忍不住道,“若是有這種危險,怎麼從來都沒被發現?”

陳霽道:“我想……不,是師父想到,促使他被天魔所惑的,是他對天魔本身的執着。”

封雲“啊”了一聲,剎那間明白過來。

“瑤山世代延續的使命,隱瞞天魔來歷的愧疚,以及迫切想要除去天魔的責任……如此種種,這一脈相承的悲願,是比門中紋印更爲深刻的痕跡……”

陳霽又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地說:“天魔……察覺到師父的心魔,又在他心中種下新的心魔。他不記得對弟子揮劍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被謝師兄搏命一擊,方纔擊破他被擾亂的神魂。說來諷刺,師父能不受門中紋印的約束,是因爲潛藏的天魔;在謝師兄一劍之下,仍舊能把這些事情告知我,也是因爲未散去的天魔之力。那時我竭盡全力挽救師父,損害了根基,但比起謝師兄,這也算不了什麼……”

他彷彿每呼出一口氣,生機就流走一分。封雲想要施術爲他緩解苦楚,卻被他輕輕推開。

*

“……別做這……無益的功夫了。”

掌門推開陳霽的手,說是推開,實則傳來的力道幾近於無,“省點力氣,待我死後……要處理乾淨,別留什麼後患。”

他目光散亂,已經難說看着的究竟是面前這最後的弟子,還是雨流如織的天空。他喃喃地說了些什麼,聲音太過微弱,陳霽只勉強聽到幾個字:“若是當初……”

那股哀切而空茫的悔意,似乎也化爲雨水,流入了他的心中。

是後悔沒能早些察覺到天魔的危害?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對弟子天資的挑剔,不斷尋求當世天才的舉動,反倒引發了門中齟齬,也催生了自己執念的滋長?

又或是……在臨終之際,看着此生種種都被親手毀去,會覺得當年死於淵山,未嘗不是更好的結局?

大雨連綿半月,洗去了石階之上的血跡,也洗去了此處曾有過的生機。陳霽沒有從師父那裏聽到什麼對他的囑託,但那掌門的印記足以言明一切。

無論他心中作如何想,他都要與瑤山一同走下去。

要說最難以面對的,不是仙門中必然生出的波瀾,而是門中弟子的親眷友人。當中,又以鬱雪非尤甚,陳霽既不能對他和盤托出,也不知要如何向他交代,最後只能說,這番變亂絕非謝訣的過錯。

臨別之際,鬱雪非平靜問他,對謝訣身後留下的家人有何打算。

“倘若夫人願受瑤山庇護,那自然好,”他道,“要是她另有打算,也總要爲他們尋個安穩的去處。”

鬱雪非道:“若是她返回妖族之中,也無所謂麼?”

陳霽那時實在也沒什麼主意,只說要先看對方是做如何想。等他料理了手頭事情,終於趕往謝訣隱居之處,敲門時尚有女子應聲,進去卻只見幼子在襁褓中,不見夫人的身影,對方竟是連面都不願與他一見就已離去。

*

“……莫非她此刻仍舊在世?”

對封雲的疑問,陳霽搖了搖頭:“她……留下字跡,直言自己時日無多,將孩子託付給我。”

封雲不由得想道,謝訣死後這位妖族妻子也即隨之而去,很難不讓人猜測是不是修了什麼心魂相連的法門。

這念頭一閃而逝,他隨即想到更要緊的事情:“大師兄他,知道這些過往嗎?”

“不。”陳霽低聲道,“他是瑤山這一代鎮魔的人選。”

封雲聲音發顫:“但是……您……”

難道師父您就是爲了這個,才把他收入門下的?這話還未出口,他便覺得不對,那時候大師兄還是個孩童,就算有天賦,也不能那麼早顯現出來。

陳霽卻領會了他的意思,苦笑道:“我本想照顧謝師兄的後人,可是你也看到了,說是謝真他挽救了瑤山也不爲過……他天資尚在謝師兄之上,如今越是明白掌門當初的糾結,我越是難以面對他。”

封雲心中一片混亂,只覺得這一切都不對,但究竟怎樣纔是對的?是大師兄展露出才華之後,就應該把他掃地出門,遠離瑤山的漩渦?還是他們能再找到鎮魔的人選,代替他去赴那九死一生的危局?不管怎麼想,這些都只是無理與荒謬。

他喃喃地說:“至少要把這些告訴大師兄……”

“當初師父就是因此令天魔有隙可乘,我不敢冒這個險。”陳霽道。

他閉上雙目,無論是悔恨還是痛楚的神情,都像是被雨水沖刷殆盡一般,從他久受虛弱折磨的面容上漸漸消退,最後只餘下冰面般的平靜。

“瑤山掌門之印,有一半在孤光上,另一半我現下傳給你。”

他的聲音此刻恢復了幾分氣力,往昔的從容在此刻復現,“若是你大師兄在鎮魔中身故,你便是下一任掌門,而即使天魔已除,他從淵山回來——你也要務必謹慎,在辨明他是否被天魔影響前,不能太過相信他。”

封雲張了張嘴,明知道這是師父最後的囑託,卻怎麼都說不出那句“我知道了”。

陳霽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或許他也清楚,這個弟子總不會令他失望。他鬆開封雲的手腕,那銀白的蓮花紋印正逐漸消隱。

“我等不到他回來了。”陳霽道,“或許天意如此,即使他在這裏……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那一刻的神情,令封雲難以忘懷。接着他慢慢坐起身來,望向窗外。

山崖之上,風雨聲席捲來去,卻彷彿被那茫茫夜幕吞沒,無論朝哪邊看,都只有寒意與死寂。偶有幾點雨珠飄灑進來,纔在燈邊留下了細微水痕。

“去吧。”他說,“我還想再聽聽瑤山的雨。”

……

一束火焰忽從無形中現身,躍入石桌空着的燈座之中。

雖是隨手搓出來的燈火,但它就如施術者的脾氣一般,自顧自地昂然生輝,頓時照亮了這小小的亭閣。月光幾近於無,樹葉窸窣作響,那幽暗原本悄然圍攏在他們四周,此刻也如潮水般退去。

亭中的講述者與聽者,也像是從夢中醒來,任由火光流下古老的石階,驅散了那連綿不絕的雨幕。

封雲不由得垂下視線,片刻後,又定了定神,不無忐忑地看向對面。

出乎他的意料,大師兄的神色尚算平靜,尤其是在聽了這麼多生死攸關的祕辛之後,簡直可以說是鎮定得有些離譜了。火光映在他眼中,令他沉吟的表情多了幾分鋒利與堅決。

良久之後,謝真纔開口道:“這麼說,原本天魔註定要在這一代終結。我們若能根除天魔的後患,無論是遺憾還是告慰,那都可留待之後了。”

他的目光也轉向了亭外的夜色,昭示着他心中也非看上去的那麼波瀾不驚。封雲一時百味雜陳,正要說些什麼,就見一旁長明衣袖微動,探過去握緊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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