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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5 章 昔往矣(一)

他常聽見滴水之聲,計量着時辰,一下又一下。

玉鏡江畔的深宅大院裏,富貴的塵俗氣早把磚瓦門牆都浸透了,那隻滴水鍾卻是真正的稀罕東西。它仿着郡府中龐大的刻漏而制,置於案上,鎏銀銅瓶中立着碧玉桃花,水從花底一點點流進盤中,又再沿着瓶身的雲紋攀上,如此往復。

這永不會減少的水流據說是仙術祕法,也使這座小鐘格外不凡,彷彿有了這名頭,就能與周圍的一切凡庸區別開來。

他聽着滴水聲入睡,也聽着滴水聲醒來。傍晚餘暉照在窗紙,常將泥金色的帷幔映得好似暖陽燦爛,秋蟲鳴吟,涼風透過紗櫥,萬事都很叫人安心。他窩在帳子裏,也沒人催他去念書,不過阿媼會摸摸他的手,說:“小郎君的手總是這樣涼。”

從小他就是這樣一個叫人擔憂的孩子,醫師說他體內有股寒氣,使得他脈弱體虛。有個老道士對他們家說,讓這孩子試試拜師仙人,或許有法子讓他好過些。可別說名門正派,那等遊歷的散修也不是好找的,何況這多病又嬌氣的小公子,託付給誰都不叫人安心。

家裏將他千嬌萬慣,仔仔細細地養大了,阿媼對他尤其關切,她年輕時照顧小姐,小姐當了夫人,又再照顧小姐的兒女。他對阿媼的印象很清晰,記得她臉龐豐潤,胳膊很有力氣,小時候總被她抱着走來走去,長大些後她就牽着他的手,讓他自己走一走,說多動動會健壯些。

那天阿媼最後一次摟着他躲在櫃子裏,他被那寬厚的肩膀壓得喘不過氣,血腥味充斥着鼻端,妖魔在橫屍遍野的府邸裏飄來蕩去,戲弄地搜尋剩下的活人。

他聽着鮮血滴落之聲,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之後,有人把他從櫃子裏抱了出來,那不是妖魔,雖看着和江湖上的流浪客沒什麼差別,但那確實是個真正的“仙人”。仙人憐憫地看着他們,他抓着阿媼的手,那氣息已絕的人仍然溫暖,而他自己的手卻還是像死一樣冷。

仙人給此間善後,告訴他妖魔雖被驅走,卻未死去,或有後患,何況這地方也不能再待了。仙人不輕視他年紀小,和他認真分說:“我看你頗有天賦,我一介散修,恐怕不能把你教好。或許我能把你找個門派託付試試,就是不知能不能成。”

他一拜到地:“恩深難報,請仙長容我跟隨左右。”

仙人左想右想,還是把他收下了。“先說好啊,我可沒收過徒弟,你跟着我,只能邊打下手邊學……那以後你就是我座下大弟子,起了名字沒有?”

他答道:“我名叫鬱雪非。”

師父倒也沒有自謙,他是個學了一身雜七雜八技藝的散修,樣樣都不怎麼精通,不過行走世間,諸般雜學也自有用處。鬱雪非跟在他身邊,日日篤學不倦,那勤勉的架勢常叫他師父都有點不好意思再懶散下去。

學起了術法後,他天生那一股冰寒的靈氣得以疏解,讓他病體日漸恢復,幾與常人無異。師父嘴上不說,心中其實很在意沒能給他找一份最適宜的功法,耽誤了他的天賦,有段時間經常四處奔波,碰碰運氣,就在這路上,一場初雪落下時,他們撿到了謝訣。

那也是個受妖魔所害的可憐人,師父收下他時有點犯難:“你比小雪還大呢,又是拜師在後。”

謝訣頂着那青一塊紫一塊的臉,衝着鬱雪非笑:“不然咱們各論各的,我管你叫師兄,你管我叫哥。”

鬱雪非:“……”

說是這麼說,這傢伙沒大沒小,師兄沒叫過幾次,總是小雪來小雪去,鬱雪非只好隨他了。

他們遇見謝訣時,這少年看着就是個好勇鬥狠的江湖兒郎,可他的確曾出自書香門第。雖未到行冠禮的年紀,他的家人也給他預備了取字,喚作“拂風”。

這對師兄弟秉性迥異,鬱雪非幼時突遭大難,之後便被師父收留,踏上修行之途,心中的仇怨未經打磨,仍舊如初時般純粹,養就了他冰冷的性情。謝訣的經歷則複雜得多,混跡市井使他保有一份俠義心腸,數年的顛沛流離,也令他見慣世情。

僅憑着家破人亡的相似身世,並不足以令鬱雪非對他另眼相看,他反倒希望這個新師弟不要來和他同病相憐,也別從他這裏尋什麼寄託。自哀自苦,只會消磨意氣,他的修行之道唯有一心向前。

謝訣入門後,師父一次將他們留在渚南小鎮上,獨自返鄉料理族事,結果兩人被潛藏在鄉民中的的妖魔盯上,不得不一路且戰且逃。鬱雪非修習術法日久,本應是對敵的主力,但在那險象環生的周旋中,反倒是謝訣屢出奇招,憑藉一手東拼西湊的劍法功夫,費盡手段,終於險勝一着。

一番纏鬥下來,鬱雪非已對他心悅誠服。那妖魔被他們制住,連連出言央求:“我身上無財無寶,骨肉也沒甚麼稀罕,兩位不如將我交至正清觀,我既認罪伏法,你們也能領到犒賞……”

這妖魔身上背有血債,到了正清觀未必能逃得判罰,但他既這麼求懇,那就是還有一線生機,總好過當即在這裏了結。鬱雪非心知如此,他雖滿懷殺意,卻看向謝訣,等他決定。

謝訣提着他那把長劍,師父還沒來得及找到合適匠人給他打一把趁手的好兵器,這在修士眼裏的凡鐵,到他手裏且是鋒銳難當。他說:“在你手下受害的凡人,死者有七,傷者十餘,這還只是我曉得的。”

妖魔臉色灰敗,勉力道:“左右你都是要殺我,何不從正清觀那裏討些好處?”

謝訣默默聽他說完,劍鋒一勒,血如潮涌。他耐心看着對方氣絕,毫不在意衣襟袖口被那飛濺的血跡沾溼。

鬱雪非主修的術法形如冰霜,動起手來乾淨許多,已經有陣子沒見過這樣一片狼藉的場面了。等到妖魔徹底失去生機,謝訣才擦淨了劍上血跡,歸劍入鞘。

破劍和舊鞘碰出鏘然一聲,鬱雪非回過神來,問道:“正清觀的懸賞在前,你便一點也不猶豫?”

謝訣笑道:“小雪師兄啊,何必明知故問。你那殺意都快從頭頂冒出來了,沒看他只向我求饒麼?”

“你覺得這妖魔該死?”鬱雪非低聲道。

“他害死這些人,罪有應得。”謝訣結果了一條性命,仍神色如常,只道:“眼下沒更好辦法,也不用多想。怎麼,師兄還有什麼指教?”

面對這調侃,鬱雪非沒有像往常般扔個冷眼給他,只是沉默不語。沒喫到他的眼刀,謝訣倒感覺像是少了點什麼,他剛一挪步,方纔對戰時消耗氣力的虛弱就涌了上來,讓他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

鬱雪非見狀忙去拉他。謝訣手上滿是血跡,大約想到對方平日愛潔,他猶豫了一下,鬱雪非卻一把抓住那隻手,把他提了起來。

兩人料理了妖魔的事情,歸途上皆一言不發。草木枯敗,山勢嶙峋,只聞寒鴉嘶啞。走上山道,謝訣問:“咱們怎麼跟師父交代?”

鬱雪非道:“有什麼不能交代的?斬妖除魔,天經地義。”

“本可以將他送去正清嘛,不必自己動手。”謝訣一攤手,“師父心善,一向叫我們修身養性,消減戾氣,這次事情做的可不太心平氣和。”

“師父也只會叫我們以自身安危爲要,誰知那妖魔還有沒有什麼後招。”鬱雪非皺眉道,“無非就是多教導我們幾句而已。”

“乾脆就說我們搏鬥中未曾留手算了。”謝訣道,“省得師父又是嘮叨,又是憂心。”

鬱雪非道:“你這入門還沒多久,就已經學會瞞着師父耍滑頭了?”

“不敢不敢。”謝訣笑道,“小雪師兄以爲如何呢?”

他沒有答話,半晌後哼了一聲,意在默認。

山道陡峭,謝訣揹着鐵劍,手提包袱,悠然走在他旁邊。鬱雪非看着自己那隻沾着血污的手,忽覺北風凜冽,蕩盡了胸中塵埃。

兩個徒弟都不是省油的燈,對他們師父來說,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要是拿這話來問他,他定會洋洋得意,直道我家徒兒天縱英才,找出千八百條好處來誇上一天。

散修不似名門弟子,背後沒有門派依靠,行事多獨善其身,不下黑手已可算是品行端正,像他們師父這樣心軟的好人着實不多。都道好人不長命,這雖只是一句憤世之語,但有時世事無常,不到最後,也難辨那命數戲弄的究竟是誰。

這位好人死於一樁意外糾紛,此事無聲無息,其後風平浪靜,以至於涉事諸人都以爲這筆賬已經順理成章地抹消了。

數年之後,那已安家立業、素有美名的散修迎來了清算當年罪果的人。他已不大記得那被他陰謀暗害的倒黴鬼長什麼樣子,只知道他手段盡出,也沒能阻擋住那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修士——他們定是準備萬全,將他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

宅院中喧譁如沸,城裏燈火漸出,刺殺者已遁向夜色之中。謝訣將鬱雪非負在背上,僅存的些許靈氣都用在周身流轉,不讓那傷重之軀倒下。荒坡上細雪紛飛,他腳下不停,每向前掠上一步,就離那已了結的恩怨遠上一分。

“今晚……”鬱雪非在他背後嘶啞地問,“今晚的月光亮不亮?”

一輪明月正從薄薄的雲間現出,飄落的雪粒在那清輝照耀下,一顆顆宛如白銀般盈滿光澤。

這月色將他們的去路映得一片皎潔,謝訣一怔,說:“不怎麼亮。”

他聽到鬱雪非吐了口氣,像是嘆息,也像嗤笑。他就知道沒能糊弄過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去委婉了,問他:“你還能看見多少?”

“不多。”鬱雪非說。

謝訣心中一沉,但還是擺出篤定態度:“這傷還沒到那份上,咱們去請那位聖手,他一定治得了你的眼睛。”

對方沒答話,片刻後,他忽覺後頸上落下了幾點水跡。

這叫他吃了一驚,又不禁犯愁,須知對方天性孤傲,從沒有叫他出言安慰的機會,眼下卻不知該如何應付。

他搜腸刮肚地找出話來說:“師兄,這個……就算醫不好了,咱們修行之人,總能找到法子彌補。你看不見了,我便來照顧你,必不叫人欺負了你去。”

“說什麼渾話。”鬱雪非冷冷道,“我用得着你可憐?”

聽他還是那個語氣,謝訣倒是放下了一點心。鬱雪非眨了眨眼,發烏的鮮血仍不住從他眼眶中滲出,一滴又一滴,儘管疼痛不已,他還是勉力將雙目閉上,暫時止住血涌。

他輕聲問:“拂風,你爲何放過了那個妖族?”

“我哪有放過?”謝訣奇道。

他們那仇人的妻子是一名妖族,修爲不淺,兩人現身刺殺時,她出手攔阻,捱了謝訣追風掣電的一劍,雖不知後來如何,當不會太好過。

“那一劍,你原可以下殺手的。”鬱雪非道。

謝訣沒當回事:“阻她一阻也就夠了,我們查探那府上情形時,並沒聽說她害人的惡行,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又不是衝着她去的。”

“她是妖族,本爲異類。”鬱雪非說,“如今又有破門之禍,焉知日後會不會爲害人間?”

“不管日後如何,她如今還沒犯過。”謝訣道,“要是擔憂她將來爲害就斬草除根,豈非濫殺無辜?真這樣做,那和妖魔還有什麼分別?”

說着,他忽覺這話有些重了,也不適合在此時辯駁,遂柔聲道:“別煩惱這個了,你且省些力氣。”

鬱雪非半晌不語,謝訣以爲他暈了過去,突然又聽他低低地道:“我知妖族是什麼樣子,他們不在意什麼對錯,也無義理公心,若有一分執着,他們就敢離經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韙。哪怕看着像人,終究不堪教化,他們本就不應和凡人混在一處……”

他說話間已氣若游絲,只是喃喃自語。謝訣不知如何應答,對方也並不是想聽他回話。月色如霜,寂靜無垠,唯有輕輕的腳步聲掠過,溶於那一片細雪之中。

上一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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