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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痛

“葉娘,你是葉娘,葉娘,是我對不住你,我們的孩子……”左修文在米玉顏的鄭氏十八針下甦醒過來,卻只看着她的臉,激動不已,只是話沒說完,便又暈了過去。

可這幾句話,不單單米玉顏聽得清楚,便是站在她身後的寧覺和寧北,還有陳淵渟都聽了個仔細。

寧覺和寧北看看牀上躺着的左氏後人,再看看米玉顏的背影,心下駭然卻不好發出一絲聲音。

而站在側面的陳淵渟,不自覺微眯的雙眼都在細微地顫動,左修文把米玉顏認成葉娘,還說和這個葉娘有個孩子,這裏面究竟有什麼關節是他不知道的?他一言不發看着米玉顏,細微從她的臉上找出蛛絲馬跡,可是很明顯,他失望了。

米玉顏也只有在初聽的那一瞬間,面上掠過一絲愕然,然後便是面無表情,開始彎腰給左修文診脈。

可只有米玉顏自己知道,她內心是有多麼震撼,她那天聽這個病人喚她葉孃的時候,就曾細細想過,她記得她的姑姑,就是叫葉孃的,她本以爲,這個人或許和姑姑是舊識,認錯了人也不足爲奇,畢竟侄女長得像姑姑這樣的事再正常不過。

可他突然說,他和這個葉娘有個孩子,如果是這樣,那真的一切都說得通了,所有兒時的記憶都在電光石火間涌上心頭。

她的阿孃待她,從來和別人的阿孃待自家女兒不一樣,她的祖母帶着她,蝸居在藺南城那一方小院兒裏,爲的是什麼?

如果這個男人說的那個孩子還活着,那她的祖母,是不是應該喚作外祖母纔是對的?

這樣的話,姑姑,不對,應該說她的阿孃,究竟是怎麼死的?族裏把她瞞得嚴嚴實實,又小心翼翼,尤其是擄人的事情發生之後,更是爲了護她周全,寧願揹着罵名,也要把她送到藺南山上……

一時間,米玉顏心頭有些酸澀,如果這是她的真實身世,她的族人,可是冒着被滅族的風險,就爲了保住她,那她的阿孃,是不是爲了保住她,所以乾脆舍了性命?

滿心的問號,米玉顏突然有些想家了,或許這些答案,只有回到了米家,才能真正解開謎團了!

只是,手裏這個病人,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樣,他如今這副殘軀,就算救過來治好了,也絕對再無人間敦倫可言,這就意味着,她米玉顏,不僅僅是被滅族的聶氏滿門最後僅存的那一點骨血,還是左氏一族最後的血脈!

米玉顏有些想笑,想用最大的聲音笑出眼淚來,原來,這就是她重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意義?這樣的身世,又豈是任何一個尋常女兒家能擔負得起的?

這是老天垂憐,憐這兩族滿門忠烈不該灰飛煙滅?還是忠烈們用鮮血爲她的重生鋪了一條路?

撤完針,即便已經收拾好心情,米玉顏看着依舊在暈厥狀態中的病人,不由還是微微搖頭不自覺笑了一下。

即便那笑容一閃即逝,陳淵渟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笑容裏的一絲苦澀、無奈以及許多複雜的情緒……

按照他對她的瞭解,她定然是已經知曉了什麼,只是她肯定不會說出來。

米玉顏照常撤完針就燃了一根紫櫻清風,坐在窗前的矮榻上開始調息,大約是用了兩日瑤花湯,今日她沒覺得氣息不穩,反而比從前還要充盈,點燃這根紫櫻清風的原因,其實就是想把心中那些讓她有些炸裂的念頭,通通都散乾淨……

屋內三人不發一言看着米玉顏的舉動,寧北最先回過神,他招呼着弟子配好藥浴的湯,繼續替左修文治療,至於寧覺和陳淵渟,則是默默出了門。

寧覺不知道陳淵渟在想什麼,但是這一刻,他卻很想去找桑晚喝盞茶,他覺得,不管今日的事情,到底有什麼內情,他都想先把米玉顏和聶家的事情理順了,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和他心底生出的那一點點念頭一樣,那這個丫頭的身世,可真就是太叫人心塞了……

察覺到米玉顏那些抑制不住的情緒,陳淵渟其實心裏比她更覺得苦澀和內疚,這就是他處心積慮謀來的啊,玉家的魂穿術果然不靠譜至極,歷經凌遲極刑,再加八世不得善終而亡,才終於等到她。

可這一世的她居然就像那一絲螢煢之火,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將她滅掉。她爲什麼就不能魂穿到哪個普通女兒家的身上?哪怕自己這一世再找不到她,從今後灰飛煙滅,也不用承受這樣的命若累卵。

她怎麼能承受得住這樣的痛?她的前一世,已經活得那麼不容易了,好不容易活成那個樣子,他卻又親手要了她的命,只爲了他自己那些貫以孝義之名的私心,可這一世,卻是比上一世更加艱難。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如果……他又該如何作選?

米玉顏從屋裏出來,陳淵渟就在廊下等着她,聲音帶着嘶啞卻不容置疑:“和我聊聊!”

米玉顏看了陳淵渟一眼,沒說話,卻也徑直跟着他去了最東邊那間空屋子。

陳淵渟給米玉顏倒了一杯清茶:“喝點水……”

米玉顏接過那盞溫熱得剛好的茶一口飲盡:“你要問什麼?”

“你,還好吧?”

話音同時起落,米玉顏看了陳淵渟一眼,他只不說話看着她,第一次,用那樣深沉的眼神看着她。

一瞬間,米玉顏察覺到這個眼神帶着幾分說不出的熟悉,不知道爲什麼,她竟然看出了些許哀傷和痛楚,她是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眼神?

米玉顏搖了搖頭,這不是自己和這位高高在上的陳大人之間應該有的談話方式,她的語氣決然:“鬱家的事,我已經配合陳大人做好了,至於我的事,不勞陳大人費心,我很好!”

陳淵渟正要開口說話,米玉顏又道:“我想做的事,我自然會做好。葉娘是我姑姑,她早就已經死了,米家,陳大人要是敢伸進去一根手指,我必然會叫陳大人追悔莫及!”

“呵,原來我在姑娘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姑娘放心,你不讓做的事,我一定不會去做!”陳淵渟的話語中,帶着一絲說不清的譏誚。

米玉顏直直看着他:“不然呢?陳大人最好記得今日自己說過的話!”

陳淵渟看了看外面已經微微透亮的天色,微微闔了闔眼:“我的傷已經大好了,姑娘要不要和我打一場?”

米玉顏擡眼看了看陳淵渟,不知道爲什麼,自打和這位陳大人碰了面,就有這個念頭,他既然送上門,不應他豈不是對不住他也對不住自己?

米玉顏直接轉身往外:“走!”

這一場,和跟玄音打不一樣,和玄音打,多是在引導和調教;和跟寧德打也不一樣,和寧德打,只是訓練,只是請益,只是都收着內勁的過招。

和陳淵渟打,用的都是同樣的竹枝,米玉顏卻完全放開來,甚至都沒有避忌自己通身功夫的來處,甚至用上了從前在戰場上一貫的路數,氣勢如虹,招招致命。

陳淵渟料想到了她不會手下留情,卻未曾想到她竟然一絲一毫都沒有收着,她對他,用的是和玄音較量時完全不同的路數,一招一式凌厲非常,就是戰場上招招見血,刀刀要人命的狠厲,排山倒海,一招接着一招。

她在逼他,逼他使盡渾身解數來招架她的攻擊,她臉上帶着嘲諷的冷笑,彷彿在說不是要和我打一場嗎,就你這個水平,能招架住就不錯了,還敢大言不慚挑釁於我?

陳淵渟很清醒地意識到,即使他身上沒有傷,他們也不過能勢均力敵,他若是顧及自己身上的傷,再顧忌怕傷了她,今日只怕在她手底下,要出個大丑。

若不能勢均力敵,又如何能叫她高看一眼,她這樣的人,從來只慕強憐弱,他肯定不可能成爲被她憐憫的弱者,於是只能盡力成爲被她仰慕的強者。

於是拼着身上的傷口裂開,拼着這條命,也要一直在那竹海之上,用盡全部的力氣來躲開她的挑、劈、刺、砍,然後再抓住一切機會通通還回去。

只可惜,她身上沒有傷,她的輕身功夫極佳,她能堪堪躲開他的每一次致命攻擊……

陳淵渟不知道今日這一場慘虐究竟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他只知道他每一次被擊中的時候,儘管已經全力躲了過去,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外傷,他不知道究竟被擊中了多少招,而她似乎只中了兩三招……

到最後,激烈的比拼讓二人周身都籠上了白霧,他卻只覺身上越來越涼,當他手上已經禿了葉子的竹枝終於點到她戛然而止的胸前時,她忽然笑了起來。

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帶着意味不明的笑掃遍他全身,兩頰染着緋紅,連鼻尖似乎也被熱氣氤氳了一絲紅氣,幾綹青絲散落下來,整個人顯得靈動異常。

“你還看我,不打了,再打,你就得光着……你的傷口裂開了!”她似乎有些不滿意地搖了搖頭,“騙人做什麼?不是說好了嗎?”

陳淵渟這才把目光收回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玄色的道袍已經被無數的招式凌虐得露出了中衣的白,前身的傷從中衣的白裏透出血色來,麻木的身體終於感受到熟悉的痛感,但見到她那樣笑了,揪着的心卻是終於展平,心情好得出奇。

她還是從前的她,若是心情不好,校場上一瀉而出,纔是她最喜歡的方式。

“沒有騙你,跟別人動手,這點傷不算什麼,只是姑娘太厲害,又被你給打壞了!”陳淵渟氣息有些紊亂,說話的時候還有些微微喘着。

“算了,這一場打得痛快,不和你計較了,快回去上藥吧,我走了!”米玉顏招了招手,準備轉身就走。

“那怎麼行,姑娘把在下虐成這樣,總得負點責任,再說我若就這樣回去,以後還有何臉面馭下?”陳淵渟語氣中帶着一絲委屈。

這是什麼語氣,這是什麼意思?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在這個人口中說出來,米玉顏忍不住要掏掏耳朵,彷彿聽到了這輩子最大的笑話,她回過頭,眉毛挑得老高:“操練輸了而已,你不是在軍中長大的嗎,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包袱?難不成,從前別人都是哄着你練功的?”

陳淵渟看着米玉顏,很是認真地搖頭:“十八歲以後,除非我想輸,就沒輸過,今日技不如姑娘,實屬頭一遭!”

這人倒還真不是個草包,頂着一身傷,還能勉強跟自己打個不相上下,加上智計謀算都不俗,這些話,大約還都是真的,米玉顏抿了抿脣:“算了,看在你還能接上我這幾百招的份上,你找個避風的地方等着,我去給你找身衣服回來保下臉面!”

陳淵渟連忙道:“如此,便多謝姑娘成全了,最好再帶些傷藥和綁帶回來,我這……”

看到他身前的白色中衣上鮮紅越來越顯眼,這是在快速大量出血,這地方氣溫還低,米玉顏眼中浮現一抹憂色,他這個樣子,只怕儘快止血纔是正途。

“你先跟我走,我找個地方先替你扎針把血止住,再回去給你拿綁帶和傷藥!”米玉顏一邊說,一邊當先往前,躍下那片竹海,本來飛快的身子,忽然又放慢了一些速度,似乎是想起了後面還有個受了傷的人。

陳淵渟乖乖跟着她,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米玉顏對這片山太熟悉了,帶着他走了片刻,就找到了一處凹進去的山體,三面擋着,一面朝南,此時刮的是北風,這裏的風被擋得一點都不剩,裏面還有許多幹枯的竹葉,竟然顯得乾燥而溫暖。

米玉顏示意他坐進去,又快速拿出自己隨身的鍼灸包,給他施針止血,把了脈之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會兒都在前面上早課,沒人會來這裏,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快去快回,若是有什麼緊急情況,便吹哨示警,用竹葉吹哨,你應該會的吧?”

陳淵渟從善如流地點頭:“放心吧,我只是受了點傷,還不至於那麼不堪一擊,多謝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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