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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南平城極小。

小到什麼程度呢?南北不過五里,東西更是隻有三裏,一座荒山半在城內半露城外,上面坐落着一座不到五畝地的山莊,便算是這城中最首屈一指的宅邸了。

今夜的火,就是從這座人去屋空的聽月山莊正堂燒起來的。

明寒衣趕到山腳下的時候,正好瞧見一個頭臉上都是血的捕快氣息奄奄地癱坐在樹下,旁邊一個逃命出來的老蒼頭正拽着人哭得涕泗橫流:“大人,老奴對不住差爺們哪!老天爺不開眼,怎麼就不把老奴的賤命收回去,偏要……”

不巧,那個被拽得衣裳都皺了的人正是剛剛辦完事返回南平城的姜東離。

他向來嚴整喜潔,這會兒臉色已經黑成了鍋底。

雖然火勢兇猛,但瞧見這一幕,明寒衣還是忍不住有點幸災樂禍。

可下一刻她就笑不出來了。

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蒼頭顫巍巍地跪到了地上,悲聲道:“要不是爲了救老奴這條爛命,瞿差爺怎麼會陷在火場裏頭……他還不到三十歲,他是個大好人啊!”

明寒衣一驚。

瞿差爺?

誰?

莫非是……瞿一鳴?

不過數面之緣,連熟悉都算不上,但這一刻,明寒衣卻無比清晰地想起了抓賊的那一夜裏他喝退下屬,自己孤身迎上詭異敵人的景象。

蠱人的血乃是劇毒,稍有不甚,中毒者便也會蠱毒入體、形如行屍走肉,可即便如此,那天瞿一鳴也不曾有過半分猶豫。

到了現在,他又爲了這麼一個沒幾年活頭的老頭子而把自己坑進了這場大火裏面。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明寒衣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覺得自己胸口似乎生出一絲本不該有的憤怒,可爲什麼憤怒,她卻又根本說不清楚。

而就在這時,老蒼頭的哭聲再一次響起,向能見到的每個人苦苦哀求:“大人們哪,求你們誰去救救他,他是個好人啊!”

可放眼望去,四周除了自身難保的傷者以外,所有人都已爲了控制火勢向山下蔓延竭盡了全力,根本沒有人能夠分神打理一個糟老頭子。

唯獨如遊魂般站在樹枝上的明寒衣清清楚楚聽到了老蒼頭的哭訴。

他是好人……

她望着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的老人,忽然生出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她一直想要做個好人,可這世上究竟能有幾個真正的好人,又有幾個人能一輩子無瑕無垢、直道而行,身死之後值得旁人發自肺腑地放聲一哭?

她慢慢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玉似的手心,眼中滑過一絲厭惡,好像上面沾着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似的。

下一刻,她也沒與姜東離打招呼,腳尖在樹梢細枝上輕輕一點,借力扶搖而上,無聲無息地飄入了焰光之中。

卻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後,還有一雙眼睛正默默注視着她的背影。

大火極盛,顯然是有人積薪潑油造的孽,好在起火點分散在山莊的各處,短短兩刻工夫,還沒來得及把整座山莊燒透。此時此刻,比起火焰本身,對於武功高手來說最可怕的其實是被熱風鋪散到每一個角落的濃煙和熱浪,足以讓人在進去的瞬間就變成個沒頭蒼蠅,活活困死在裏面。

明寒衣也不例外,她憑着一時的心氣衝進來就後悔了。老蒼頭說瞿一鳴爲了救他而被砸下來的假山石壓住,可眼下整個聽月山莊就像是個妖風陣陣的八卦迷陣,東西南北都找不到,哪裏分得出何處是花園。

她隨便摸索着走了幾步,只覺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牆壁院落,若非前方越來越盛的酷熱和火光,幾乎要讓人以爲一直在原地打轉。

可正在此時,她身後突然傳來了兩聲剋制而輕微的咳嗽聲。

明寒衣猛地一僵,汗毛直豎——那聲音是爲了提醒她才故意發出的,而在此之前,她居然一直沒有發現身後有人。

她沒回頭,本能地就要往前躥去,可肩上卻先一步壓上了一片冰涼。

是一把劍。一把彷彿連烈火都燒不熱的漆黑的玄鐵重劍。

明寒衣:“……冤家路窄。”

晏棠卻沒有找她算賬的意思,冷冷清清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花園在左後方。”

明寒衣一怔,壓低聲音:“多謝。”

那把劍收了回去,但她能隱約感覺到有另一道氣息就縈繞在身側,亦步亦趨。

終於摸到第一塊假山石的時候,明寒衣不自覺地往後看了一眼。

始終一步之遙綴在她後面的晏棠適時開口:“你向左,我向右,繞湖搜索。”

明寒衣收斂心神,並不問對方爲何知道她的目的:“好。”

花園正中間說是湖,其實不過是個方圓不到二十丈的小水塘,在這半山腰處開鑿出來,引入了山中活泉,也正因有活水的緣故,此時在滿目火光之中尚保留了一點難得的清涼之意。

明寒衣與晏棠分開後便沿着石子甬路一路向前,火還沒燒到這裏,但空氣已經十分乾熱,周遭只能聽見火焰畢剝聲忽遠忽近,吵得人頭暈目眩。她繞湖走了大半圈,實在耐不住乾熱,剛伏到水邊打溼衣裳喘了幾口氣,突然聽見不遠處“撲通”一聲,像是有什麼重物落了水。

她心頭一緊:“誰?!”

片刻安靜之後,回答她的是晏棠的聲音,帶着股常年不變的清寒之意:“我找到人了,還有氣。”

明寒衣精神大振:“我這就過去!”

片刻工夫,四下裏令人不安的熱度已越來越高,原本還殘存了一點清涼的石頭假山都隱隱有些燙手,而就在這一片假山石林之中,她終於看到了老蒼頭口中坍塌的那一座,也同樣看到了半邊身體被壓在下面的人。

“……他孃的!”明寒衣滿心喜悅驟消,沒忍住罵了一句髒話。

老蒼頭說得實在是太委婉了,砸中瞿一鳴身上的哪裏只是幾塊假山石,那塊頭重腳輕的巨大山石不知是被誰從高高的臺基上推了下來,碎裂的石堆幾乎把他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了下面!

晏棠偏頭看了明寒衣一眼,沒說話,沉默地將重劍插入一塊碎裂的大石頭底下,用力撬動。

伴隨着骨碌碌的滾動,磨盤大的巨石“撲通”落入水中,聊勝於無地減少了一點亂石堆的規模。

明寒衣:“……”

這得撬到猴年馬月去!

火焰的熱浪愈發逼近,她能感覺到自己面具底下的汗水剛剛流出來,不及淌下就被酷熱蒸乾,她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啞聲說:“時間不夠。”

晏棠似乎就在等着這句話,聞言站起身來,拄着劍問:“你有什麼打算?”

明寒衣總覺得他的反應有點古怪,明面上來說,他纔是與瞿一鳴打過交道的人,爲什麼此時反而要來問她這個與官差不兩立的疑犯的想法?

可眼下沒空讓她細想,一陣焦枯刺鼻的煙塵隨風撲上來,她咳嗽幾聲,跪到地上查看瞿一鳴的狀況。

只見他左半邊身體都已被亂石掩住,露在外面的右胸還橫亙着一道刀傷,像是有人要殺人滅口所致,大片的血跡匯到身下,又順着石縫透出來,此時已被滾燙的空氣烤得發黑,乾涸得像是礫石的紋理,而與此相反的是他的臉色,此時已經灰敗得像是木炭燒過的餘燼,透着股沉沉的死氣。

大火頃刻就會燒過來,而就算沒有大火,他也撐不了多久了。

瞿一鳴自己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浸透冷泉的手帕搭在額頭上的觸感讓他緩過來了些許神智,他艱難地聚攏視線,盯着明寒衣臉上漆黑色帶着獠牙的面具,微微露出了一絲像是苦笑的表情:“快走……”

明寒衣白了他一眼。

晏棠卻認真地想了想,問道:“我們離開的話,你就要被燒死在這裏了,你確定要讓我們走?”

瞿一鳴閉了閉眼,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那點蒼白的笑容微微擴大了一點。

明寒衣覺得他多半是在嘲笑晏棠這根棒槌。

但下一刻,瞿一鳴就毫不猶豫道:“勞煩晏少俠和這位朋友替我帶一句話……”他瞥了眼自己右胸上的傷口,喘息道:“推下假山,要……殺我滅口的……身形高大,訓練有素,似乎並非菁娘所說之人,還請姜捕頭多……咳咳,多加小心!”

也就是說,在這小小的南平城裏興風作浪的並不止一人。

晏棠不由蹙起了眉頭,認真思索起來。

明寒衣卻只覺得心中憋悶,發狠地抱住卡住瞿一鳴左臂的石頭,咬牙道:“老子從來不幫人傳話,要說你自己去說!”

她指頭幾乎要陷進鏤空的石縫裏,手背青筋凸起,幾乎連喫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可那塊巨石卻僅僅擡起了寸許。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扣在了她手臂旁邊,同她一起掀開了巨石。

明寒衣一怔,按住胸口將翻涌的氣血壓回去,便頭也不擡地準備繼續搬下一塊。

晏棠卻攔住了她:“你說過的,時間不夠。”他頓了頓:“想救他,就把拽不出來的地方砍了吧。”語氣和當初說他自己沒錢住上房時一般平靜,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痛癢的事實。

明寒衣不假思索拒絕:“不行!”

她手指緊扣住亂石縫,不知是在說服對方還是在說服自己:“砍了手腳,他後半輩子就只能做個仰賴他人鼻息的廢人了!”

晏棠卻不明白她在糾結什麼,聲音裏難得地帶了點疑惑:你不喜歡他做廢人,所以要讓他做個死人?”

明寒衣:“……”

他孃的!

除了這句,她簡直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熱風愈烈,拖延不得,她心中愈發焦躁,脫口道:“可他是個好人!”

好人不該落得這個下場。

他們應該堂堂正正活在天光之下,盡情享受人間的愛意與溫情,而不是折盡一身鋒芒,往後半生都只能在望不到邊際的陰霾之中苟延殘喘!

但凡她再多一個幫手,或者再多給她一刻時間……

晏棠一怔,視線從已經昏迷過去的瞿一鳴臉上移開,定定地望向明寒衣。

帶着火星的黑煙籠罩在她的身周,將深色的面具塗抹得更加黑沉,可鑲嵌在其中的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與執着。

晏棠覺得,他那顆常年冷寂的心臟好似無端地悸動了一下。

但他剛要說話,表情忽然一凝,回頭問:“什麼人?”

明寒衣心頭驟震,她也聽見那道飛快逼近的腳步聲了,一時說不清是驚是喜。

果然,下一刻便有熟悉的聲音冷冷響起:“六扇門,姜東離。”

黑煙中人影顯露,正是姜東離,即便沒有幫手沒有後援,他也同樣選擇了孤身進入火場之中救人。

三個人的目光在繚繞的火煙之中極短暫地交匯一瞬,又各自錯開。姜東離快速近前,看清眼前景象時狠狠一皺眉,用力搬開幾塊容易搬動的石頭,探了探瞿一鳴被壓的左邊大半身體和右腿,回頭權衡了下火勢,而後果斷地往腰間摸去,卻發現自己沒帶刀:“晏少俠,借劍一用。”

明寒衣:“……”

這倆人怕不是同一間鋪子教出來的屠夫吧!

她伸手壓住晏棠遞劍的手:“慢着!”

姜東離臉色沉下:“有話快說!”

明寒衣:“你可能再拖延火勢一刻?我有辦法救他!”

姜東離往四周環顧一圈,最終在火勢最猛烈之處頓住,那個方向上,烈焰正順着山莊中叢生的草木越來越快地向他們這裏蔓延過來,若是能夠清理掉這一路上易燃的樹木,或許能爭取出來一刻左右的時間。

他默然一瞬,冰冷的審視目光在明寒衣臉上掃過,似乎在權衡,也不知最終透過那黑漆漆的木頭面具看出了什麼:“好,給你一刻。”

卻又冷冷補充:“不過你未必能扛得過一刻了。”

正如他所言,縱然火沒有直接燒過來,但周遭的空氣仍在變得越來越灼熱乾燥,人體很難長時間忍受這樣的的炙烤和窒息。

明寒衣在三人中內力最弱,此時眼前已經有些發花,卻不接姜東離的話,只說道:“晏少俠……”她低頭看向壓住瞿一鳴手足的亂石:“一刻爲限,請至少將他左手和右足上的石頭全都搬開。”

晏棠沒有猶豫:“可以。”

最大的一塊巨石壓在瞿一鳴的左腿上,只要時間足夠,將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挖出來並不算難。

明寒衣分派完活計,自己也沒有閒着,從懷中摸出幾隻龍眼大小的蠟丸,挽起衣袖向湖邊走去。

想要把瞿一鳴完完整整地帶出去,還有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得她親自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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