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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姑娘——哦,不對,你是中原人,不姓烏,這就更好了……”

陰冷不見天日的牢房中,到處都散發着發黴的血腥味,飄忽的聲音像是從每一道斑駁的牆縫中滲進來的,比深夜的寒風更讓人骨頭髮冷。

似乎有無數雙無形卻又漆黑的眼睛久久地注視着牢房角落血肉模糊的一團人形,那輕飄飄的聲音帶着令人不寒而慄的笑意,再一次響了起來,循循善誘:“你哥哥是烏蒙僞王的親信,受過那死鬼的大恩,可你呢?你的小侄子呢?你們都流着中原漢人的血,何苦摻和進這些事情裏,爲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祕密喪了命呢?”

漫長的沉默之後,迴應他的是一口血紅色的唾沫。

那聲音停滯了一下,輕輕地笑了起來,溫柔地吩咐道:“剝皮的時候仔細些,別割壞了。”

……

“姑母——!”

岑清商猛地撲上前去。

可一陣暈眩與恍惚之後,他眼前污血陳腐的牢房倏然消散,只剩下輕柔籠罩下來的夜色。

窗外明月清輝靜謐地灑落下來,樹影婆娑,遙遙的梆子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爲這尋常的夜晚又增添了幾分寧靜。

岑清商擁被在牀上呆坐半晌,慢慢地捂住臉,嘴角僵硬地抖了抖,擠出了個牽強的笑容。

今天入夢的是小姑母麼,倒是少見……

噩夢雖然已散,但短時間內岑清商也睡不着了,隔窗望見月影清亮,便索性起身,打算去院子裏自斟自飲幾杯。

剛提着酒壺準備出門,卻差點撞上急匆匆過來的下屬老張。

“大半夜的,這是怎麼了?”

老張沒料到他衣着整齊,面上也不見絲毫睡意,怔了下才垂首稟報:“明姑娘回來了。”

岑清商挑眉:“這個時候?”

午後出發,半夜歸來,且不說時間相當緊張,只看從中顯露出的那個天工谷的態度……

老張覷他神情,又輕聲補充:“本來不該深夜打擾您歇息,但明姑娘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對,也沒坐馬車,是自己運輕功跑回來的。我們覺得興許應該報給您知道。”

岑清商擺擺手:“你們做得對。她現在人呢?”

老張想了想:“從窗戶鑽進客棧的,看位置,應當是直接回房了吧。”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明寒衣原本確實是回房了,但奈何隔壁住着個耳朵比狗還靈的晏棠,結果這邊剛一推窗,對面屋門就也開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好一會,晏棠指了指外面:“出去走走?”

明寒衣蹲在窗框上:“我已經走了三個時辰了。”

但隨即就又跟只垂頭喪氣的貓似的,肩膀一垮:“走走也好,我心裏難受……”

相識以來,她極少這樣直白地承認自己的沮喪與難過,即便在差點被醫元坑死的時候,也仍然選擇用似乎渾不在意的咒罵來掩飾真正的心情。晏的腳步就不由停頓了下,微微垂下了眼。

夜風從未關的窗口吹進來,明寒衣仍舊蹲在那裏,仰頭看過來,雪白的面龐映着月光,精緻得如同琉璃雕成,無端地給人一種脆弱易碎之感。

可就在晏棠也走到了窗口的時候,那張彷彿泫然欲泣的臉上驀地神色一變。明寒衣伸手揪住晏棠的衣領,咬牙切齒:“‘好奇’,嗯?”

不等對方回答,她就呲牙道:“晏棠你個混蛋,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好奇天工谷,還是猜到了我的身世!”

晏棠垂眸看着那隻越來越用力揪着自己衣裳的手,想了想,一本正經道:“我的傷口裂開了,有些疼。”

明寒衣:???

她氣鼓鼓地鬆開手,指着晏棠的鼻子:“不要臉!”

晏棠抿了下嘴脣,似乎是笑了笑,順勢握住了對方的手,帶着她跳下樓,落到後院樹蔭下的石桌旁。

“我是猜到了一些事,”他毫不避諱地承認,認真道,“雖然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但還是覺得讓你去親眼看看更好一些。”

明寒衣神情一僵,似乎想起了下午的經歷,忍不住白他一眼:“狼心狗肺!半個月前我就該把棺材釘死,直接找個亂葬崗把你埋了!”

晏棠只是輕笑,並不說話。

好一會,明寒衣瞪他瞪得眼眶都有些發酸,只得收回視線,一屁股坐到石墩上,有些泄氣地長長嘆了口氣。又過了半晌,她忽然喃喃道:“小樓,我真的有點難過……”

晏棠沉默片刻,擡手按住明寒衣的頭頂揉了揉:“我知道。”

逐漸模糊的真實的記憶,每日每夜被灌輸進腦子裏的謊言,還有二者之間的殘酷的現實……那種彷彿在刀鋒邊緣掙扎的感覺,沒有誰比他更加清楚了。

那不是一種愜意的感受,或許逃避與隨波逐流纔是更加輕鬆的選擇,但他從未那樣做過,也知道明寒衣同樣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所以,對於他們這樣的人而言,最好的辦法便是主動選擇那把高懸的尖刀刺下來的時機,如此一來,雖然依舊會受傷會疼痛,但至少不會措手不及地被一擊致命。

這些話晏棠沒有說出口,可明寒衣卻似乎已經感受到了,略顯僵硬的身體在一次次的安撫之下漸漸放鬆下來,終於,輕聲道:“不必擔心,我已經親眼看清了我爹孃是什麼人,他們……再也左右不了我了。”

晏棠:“嗯。”

明寒衣:“但你還是個缺德帶冒煙的混蛋!”

晏棠:“……嗯。”

明寒衣歪頭去覷他的神情,清了清嗓子:“不過你該慶幸,我正好喜——”話沒說完,突然沉聲道:“什麼人?!”

隨着這聲喝問,樹蔭下慢慢走出一個人來,端着酒壺,一臉無辜地笑道:“明姑娘不必如此緊張,如今方圓幾百裏,恐怕就只有唐家堡才能比這間客棧更安全了。”

說話的人正是岑清商,說完又想了想,笑道:“如果明姑娘擔心的是別的事,也大可不必,在下確實剛剛過來,只來得及聽到一句‘缺德帶冒煙’而已,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晏兄。”

他把複述的那幾個字咬得異常清晰,若不是笑意十足誠懇,幾乎要讓人以爲是在變着法子罵人。

晏棠:“……”

岑清商見好就收,遙舉了下手中酒壺:“月色正好,二位可要一同小酌幾杯?”

他這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爲何會深夜出現於此,明寒衣心裏仍對這般湊巧的事情略感蹊蹺,面上卻不顯,笑吟吟道:“好啊,我知道你們商隊的酒千金難買,這回總算有口福了!”

晏棠面無表情:“我不飲酒。”

隨即話鋒一轉:“你怎麼知道商隊有好酒的?”

岑清商微怔,也把視線轉了過來。

明寒衣:“……”

完蛋,說漏嘴了!

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岑清商幽幽道:“這幾天清點物品,糕點乾果總有缺漏,夥計擔心是鬧耗子,還打算找只貓來……”

明寒衣思忖片刻,心虛地提議:“聽說黑貓招財,要不我給你抓只黑貓?”

——反正都一樣逮不住我。

閒扯了幾句,沒話找話的幾人終於還是沉默下來。

岑清商低頭看着杯中酒,酒液清澈剔透,其間沉着一輪明月,月光隨波紋輕輕盪漾。他忽然動了下手指,水波頓時劇烈晃動起來,攪碎了點點清輝。

“這些日子,我或許欠明姑娘和晏兄一個道歉,”他忽然再次開口,語聲低緩,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重新思索接下來該如何繼續,但即便如此艱難,卻依舊沒有停下,“前幾日移星閣的刺殺,我的反應……呵,明姑娘赤誠待我,我卻令你失望了。”

明寒衣嘴角動了下,沒說話。

岑清商看向晏棠,聲音更低:“晏兄,明人不說暗話,你知道我做過何等不堪之事,對此我無意辯解,但害死宣老前輩確實並非我的本意。說實話,在驚聞噩耗之時,我也是一樣措手不及,甚至都做好了事情暴露,你來取我性命的準備,卻未想到……”

晏棠:“所以我到雙峯鎮客棧時,你第一反應是先下手爲強給我下毒?”

岑清商:“……”

他默然半天,終於發現這事越描越黑,只得嘆了口氣,點頭:“是。幸好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

晏棠:“你現在突然說這些,是在交待遺言麼?”

這話說得隱含殺機,但晏棠人仍在原地,半點也沒有動手的跡象,岑清商先是一怔,隨即就不由苦笑,仰頭將杯中酒飲盡,又重新倒了一杯,像是藉着烈酒的勁力生出了些勇氣,道:“不是。而是我今夜做了個噩夢,醒來後突然發現,再這樣下去,我只會衆叛親離,也離復仇的目標越來越遠,所以才逼着自己來試試其他的方法。”說到此,他斯文俊秀的臉上露出了個滿是悲涼與自嘲之意的笑容:“兩位都是好人,說不定聽了我的故事,就決定原諒我了呢……”

明寒衣驚奇地瞅了他一眼,似乎在好奇這種小算盤也是可以直接說出來的麼。

晏棠則瞭然地點點頭,慢吞吞道:“我懂了,你在賣慘。”

岑清商頓時一僵,猛地嗆咳起來,尷尬至極地扶額:“晏兄偶爾也可以不必如此率直……”

晏棠沒接話,淡淡道:“說吧。”

岑清商面露愕然,顯然沒料到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對方居然還願意聽他把那些悽悽慘慘的故事講下去。

但他不明白,明寒衣略一思忖,心裏卻有了幾分明悟——在十幾年前的那場滅門災禍之中,悲慘死去的並不僅僅是岑清商的父母親人,那些犧牲者們也同樣是晏棠久未謀面的血脈至親,他平日裏從不提去溯尋自己的真正身世,可實際上卻從未有一刻將此事徹底放下。

明寒衣一念及此,心中便不由生出一絲酸澀,默默轉過頭握住了晏棠的手。

另一邊,岑清商的故事也開始了。

與當初在靈堂前講述的並沒有太多不同,卻詳細了許多,也殘酷了許多,在講到只是碰巧前去探親的無辜小姑母竟被剝皮抽筋折磨致死時,明寒衣清晰地感覺到晏棠手指的每一處關節都用力緊繃了起來,彷彿有某種洶涌而冰冷的力量正在他的體內橫衝直撞,急於宣泄而出。

直到昔年地獄一般的景象隨着話音漸漸落幕,那種緊繃的憤怒感也依舊沒有消退。

而岑清商已經說到了他獲救之後的那些顛沛流離的歲月。

長達十年的歲月裏,充滿了朝不保夕的躲藏,還有一次次與熟悉的人的訣別,那段時日像是被籠罩在漆黑的迷霧中,永遠看不見一絲光,也永遠不知道腳下的路是否在下一刻就直通向萬丈深淵……

“那時,除了我,一起逃出來的還有個小姑娘,叫做……”岑清商垂着頭,語聲依舊平靜,卻又彷彿多出了某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東西,良久,才若無其事地吐出了那個名字,“朱姒。”

“朱姒?!”

不料,晏棠突然開口,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驚詫。

岑清商疑惑:“晏兄知道她?”

明寒衣也很是不解,剛剛岑清商提到此人時表情那般糾結,讓她以爲那姑娘怕不是他被殺手害死了的青梅竹馬,但若是如此,在移星閣待了二十來年、第一次出任務就叛逃了的晏棠便根本沒道理認得她了呀?

可惜,晏棠並沒有解釋的打算,只是淡淡道:“繼續。”

岑清商沉默地看他一眼,壓下了層出不窮的疑問,繼續講完了所有故事的最後一段:“她的性格安靜柔弱,至少當時所有人都是那麼以爲的,十年裏,她做過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每年親手給我繡一隻香囊,所以,我雖然對她沒有任何綺思,但仍然會盡量照顧她,而且……從未防備過她。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突然有無數殺手埋伏在了我們的必經之路上。我們毫無防備,幾乎死傷殆盡,而在老張揹着重傷的我倉皇逃離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我看到,她笑着站在那些殺手中間。”

明寒衣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現在知道晏棠爲什麼會知道那個朱姒了——他在提及二十八宿的時候曾說過,其中有個資歷最淺的女人,來歷不明。

岑清商再次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淺笑道:“明姑娘,實在抱歉,因爲朱姒之事,我很難再信任旁人……這段時間多有令人失望之舉,還請明姑娘海涵,不要與我這種可悲之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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