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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蓮家院子有三分地大,正北三間瓦房,東邊一間廚房,西邊兩間牛舍。三間瓦房還是二十二年前蓋的,那時他和秦玉河已結婚六年了,兒子也五歲了。爲扒掉草房,蓋三間瓦房,李雪蓮不但養牛,還養了三頭老母豬;瓦房的一半木料磚瓦,是靠賣牛犢和豬娃換來的;秦玉河在縣化肥廠開卡車,木料磚瓦的另一半,是靠他加班拉化肥掙來的。秦玉河白天拉過化肥,晚上連軸轉,又拉,兩眼熬成了紅燈籠。半夜開車,常打瞌睡,有一次一頭撞到了路邊的槐樹上;修車花去兩千多塊錢,只好從頭再掙。那時她和秦玉河也吵架,但吵歸吵,大家在一條道上;吵來吵去,大家還是一條心。沒想到瓦房蓋好一年多,秦玉河就變了心。這時李雪蓮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因爲懷孕,與秦玉河鬧假離婚。大半年見不着面,這假的就變成了真的。這時兩人不吵架了,開始打官司。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頭髮都花白了,還沒有個結果。更讓李雪蓮後悔的是,當初假離婚的餿主意,還是她出的。比這些更讓李雪蓮窩心的是,當初鬧假離婚是爲了生下後來的女兒;誰知女兒長大之後,跟李雪蓮也不是一條心。

經過二十二年的風吹雨打,房子已經有些破舊。夏天秋天雨水大,北屋的後牆,已經被雨水打酥了;其它三面牆的外磚,也時常“撲簌”“撲簌”往下掉磚末子。屋裏的牆皮,也脫落了一大半。十年前,房頂開始漏雨。二十年都在告狀,換成別人,會無心修繕這房。告狀頭十年,李雪蓮也無心管房的事;不但無心管房的事,也無心收拾家,屋裏屋外,成了豬窩;不但無心收拾家,也無心收拾自個兒,衣裳髒了不知道換,頭髮亂得像個雞窩;一人走在路上,遠看像個要飯的,倒跟告狀的身份相符。但十年過去,告狀成了常事,也就習慣了。習慣並不是習慣這種東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爾病了,出不得門,對窩在家裏的生活反倒不習慣了。不告狀,也不知道該幹啥。正因爲習慣了,告狀本身成了日子,反倒回頭收拾自個兒和自個兒的家和屋子了。頭髮剪短了,衣裳常洗,出門告狀之前,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屋子的外牆和內牆,收拾起來花工夫太大,但房子漏雨不能不管,她花錢僱人,把房頂的破瓦揭下,換成新瓦,又用石灰勾了縫,下雨馬上就不漏了。屋子內牆四處脫皮,她拿一把掃帚,將脫下的牆皮掃下,雖然四面牆顯得疤疤瘌瘌,跟花瓜似的,看上去起碼利索許多。在家的時候,屋裏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貼着院牆,又種了一趟串紅,一趟雞冠花。陌生人進來,看不出這是個告狀的人家。

三間正房裏,又分三間,分別用隔扇隔着。左間,是盛糧食和雜物的地方。中間,是過廳。右間,是睡覺的地方:二十一年前,這裏是李雪蓮和秦玉河的臥室;現在,天天只剩下李雪蓮一個人。靠窗的牆頭,掛着一個小學生算術本。這算術本上,記着李雪蓮二十年告狀的經歷。二十年過去,這小學生算術本已皮開肉綻,髒得像一塊破抹布。但就是這塊破抹布,記着李雪蓮告狀去過的所有地方,見過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着李雪蓮的頭髮如何由烏黑變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楊柳變成了水缸。她盼着這算術本,有一天能幫她把假的變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變成真的;但二十年過去,假的還是真的;或者,真的還是假的。同時,一頂潘金蓮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沒摘下來。十年前,李雪蓮差點瘋了。後來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狀一樣,同樣也習慣了。李雪蓮年年告狀,省裏、市裏、縣裏都知道,但對她一次次告狀的經歷,時間一久大家都忘記了,只記得一個“告狀”;時間一長,李雪蓮對告狀的許多細節也模糊了;唯有這個算術本,樁樁件件,記得牢靠。不但細節記得牢靠,像生意人做買賣記賬一樣,最後還有一個統計。據李雪蓮統計,二十年來,在年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她到北京告過十九次狀。其中,被當地警察攔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攔住過三次;還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過去的該縣警察在旅館裏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勸回”三次;剩下兩次,一次到了長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終於到了天安門廣場,又被廣場的警察扣住。這麼說起來,二十年的告狀,一次也沒成功過,一次也沒有像頭一次去北京那樣,闖進了大會堂。但正因爲如此,李雪蓮纔要繼續告狀。讓李雪蓮不明白的是,二十年來,李雪蓮告狀從沒成功過,從省裏、市裏到縣裏的各級政府,爲啥對她的告狀還草木皆兵呢害得法院院長給她叫“大表姐”,鎮長給她叫“大姑”。也許這正是李雪蓮沒想到的,正因爲她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從省到市到縣各級政府,纔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才越到後邊越緊張呢。

但今年李雪蓮不準備告狀了。不準備告狀不是這狀不能告了,或各級政府把她嚇住了,或二十年年年告狀,天底下沒有一個人信她的話,她自個兒灰心了,而是天底下有一個人信她的話,這個人死了。這個人也不是人,是她家裏的一頭牛。二十一年前,這頭牛還是頭牛犢,跟着它媽。二十一年前,李雪蓮跟丈夫秦玉河商量假離婚時,就在家裏的牛舍。牛舍裏拴着一頭母牛,還有一頭牛犢,在撞着母牛的下襠拱奶喫。除了這兩頭牛,世人無人聽到這假離婚商量的過程。正因爲無人聽到,就給了秦玉河可乘之機;大半年之後,他跟另一個女的好了,便把假離婚說成真離婚,跟那個女的結婚了。正因爲當時沒人聽到,李雪蓮二十年告狀沒有結果。十年前,李雪蓮見年年告狀沒有結果,有一段差點瘋了;出門見人說話,語無倫次;見到她的人,都說她神經了。她的女兒當時十歲,也覺得李雪蓮瘋了,晚上不敢跟她在一起睡覺,睡覺跑到鄰居家。李雪蓮自己也覺得,當時神經有些錯亂,白天見人嘻嘻笑,晚上便跑到牛舍裏,教牛說話。希望有一天牛能說話,幫她洗冤。但牛哪裏會說話呢有一天老牛突然死了,剩下它的女兒;它的女兒這時也十一歲了,比李雪蓮的女兒還大一歲;十年過去,也牛到中年了;倒是女兒見它娘死了,眼中涌出了淚。李雪蓮上去踢它一腳:

“你娘死了,你知道哭,我十年的冤屈沒人理會,你咋不哭”

那牛便仰臉看李雪蓮。李雪蓮:

“你不會說話,不會點頭和搖頭呀十一年前離婚那場事,你也在場,你說說,當時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沒想到那牛竟搖了搖頭。李雪蓮撲上去摟住它,大放悲聲:

“我的兒,世上有一個人,開始信我的話了。”

聽李雪蓮在大哭,鄰居們以爲她又犯了神經,趕來勸她,還以爲她在哭老牛死了呢。等鄰居們走後,李雪蓮又問那牛:

“你再告訴我,我這狀還告不告了”

牛又點點頭。李雪蓮這才又鼓起告狀的勇氣。本來要神經了,又開始不神經了。又十年過去,這頭牛也二十一歲了,一天夜裏,也要死了。臨死之前,兩眼看着李雪蓮。李雪蓮着急地拍它:

“我的兒,你千萬別死呀。你一死,世上又沒一個人信我的話了。”

牛眼中也涌出了淚。李雪蓮又趕緊問:

“臨死前你告訴我,我這狀,還告不告了”

牛搖了搖頭。接着喘息幾聲,閉上了眼睛。李雪蓮撲到它身上大哭:

“王八蛋,連你也不信我這官司能打贏呀”

又哭:

“世上一個信我的人都沒有了,我這狀,還告個哇”

別人家死牛都賣到鎮上殺鍋上,李雪蓮家十年間死了兩頭牛,都沒賣殺鍋,皆拉到河灘上埋了。女兒的墳,挨着它娘。牛搖過頭死了之後,李雪蓮決定,準備聽牛一句話,從今年起不再告狀了。說起來,也不完全是聽牛的話,是告狀告了二十年,快把李雪蓮拖死了;人沒累死,心累死了;牛埋了,把自個兒折騰的心也埋了。但她把牛的事說給市長馬文彬他們,馬文彬他們不信,不但以爲她又在說假話,還以爲她在奚落他們,拐着彎罵他們,把他們氣跑了。同時還差點把法院院長王公道氣瘋了。李雪蓮倒不怪他們,牛的話,說給市長縣長法院院長他們不信,把這話說給別人,世上又有誰會信呢讓李雪蓮生氣的是,全世界這麼多人,怎麼就沒人信李雪蓮一回呢或者,怎麼都不如一頭牛呢

但一頭牛的話,還不是李雪蓮決定今年不告狀的全部原因。比牛更重要的,是她聽了她中學同學趙大頭一句話。二十年前,趙大頭在該省駐京辦事處當廚子。李雪蓮頭一回進京告狀,就住在趙大頭的牀鋪上。那回李雪蓮闖進了大會堂,釀成了政治事故,按說也應該追究趙大頭的責任;但那回國家領導人替李雪蓮說了話,事後追究責任,從上到下,只顧處理造成李雪蓮告狀的當地官員,無人敢追究李雪蓮這條線。趙大頭平平安安在北京又當了十八年廚子;五十歲退休回鄉,又在縣城一家叫“鴻運樓”的飯館打工當廚子,掙些外快。趙大頭的老婆前年得乳

腺癌死了,兒子結婚另過,家裏剩下趙大頭一個人。趙大頭便常騎着自行車,從縣城來看李雪蓮。李雪蓮家裏的牛死的第二天,趙大頭又來看李雪蓮。兩人坐在院裏的棗樹下,李雪蓮對趙大頭說牛的事,問趙大頭:

“牛會說話你信不信”

趙大頭也不信牛會說話,勸李雪蓮:

“知你心裏憋屈,別再胡思亂想了。”

李雪蓮瞪了趙大頭一眼:

“知道你就不信。那麼我再說一句,今年我不準備告狀了,你信不信”

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不告了,趙大頭也吃了一驚。愣了半天,接着問得也跟法院院長和縣長一樣:

“已經告了二十年,今年爲啥不告了”

李雪蓮:

“我聽了牛一句話,牛臨死時對我說,不讓我再告了。”

趙大頭倒拍了一下巴掌:

“不管牛會不會這麼說,反正我早想勸你一句,就怕你跟我急。”

李雪蓮:

“你想勸我個啥”

趙大頭:

“和牛一樣,這狀不能再告了。一口氣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沒個結果”

李雪蓮:

“正是因爲沒個結果,我纔要告呀。”

趙大頭: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折騰了二十年,本來是要折騰別人,沒想到恰恰折騰了自個兒。我問你,這告狀的根兒,當初是誰種下的”

李雪蓮:

“秦玉河個龜孫呀。”

趙大頭拍着巴掌:

“這不結了。你告狀告了二十年,也沒耽誤人家過日子;折騰來折騰去,人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一直過着,可不就剩下折騰你自己看,頭髮都白了。”

李雪蓮:

“正是這樣,我才忍不下這口氣呢。”

趙大頭:

“那我再問你,你說你們二十一年前離婚是假的,秦玉河說真的,他爲啥這麼說”

李雪蓮:

“他又找了個婊子。”

趙大頭又拍巴掌:

“這不又結了。人家跟婊子過上了新日子,你還在折騰舊日子,人家當然不會承認你們離婚是假的。他一日不鬆口,你就一日告不贏。”

李雪蓮:

“我算栽到了這個龜孫手裏,當初把他殺了就對了。”

趙大頭:

“照我的意思,當初把他殺了也不對,當初你應該學他。”

李雪蓮一愣:

“咋學他”

趙大頭:

“也找個男人結婚呀。他能找,你也能找,跟他比着找。在這上頭賭氣,比跟他折騰過去的真假管用多了。你早這麼做,也熱乎乎過了二十年,不至於把自個兒老在告狀路上。”

李雪蓮又愣在那裏。別看趙大頭上中學時是個窩囊廢,又當了一輩子廚子,關鍵時候,倒說出了別人沒說出的道理。也許他上中學時說不出來,當了廚子就說出來了;也許他二十年前說不出來,現在就說出來了。二十年前,李雪蓮也這麼想過,還去化肥廠找了秦玉河一趟。當時,只要秦玉河說一句真話,說出離婚的真假,她就不再糾纏過去;或者,她就放下過去的恩怨,去開闢新的生活;但就是那天,秦玉河又說出潘金蓮的話,又把李雪蓮逼到了告狀路上;二十年後,李雪蓮也有些後悔,如果李雪蓮當初不理會秦玉河,重打鼓另開張,去找新的男人,說不定如今也過得熱氣騰騰,不至於二十年過去,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但李雪蓮說: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啥用呢”

趙大頭:

“有用。事到如今,想找人也不晚。”

李雪蓮照地上啐了一口:

“四十九了,頭髮都白了,就是想找,誰要”

趙大頭馬上說:

“我呀。”

李雪蓮愣在那裏。她以爲趙大頭在開玩笑,看趙大頭的神色,又十分認真。但李雪蓮一下轉不過彎來。轉不過彎來不是轉不過再嫁趙大頭這彎,而是二十年一直想着告狀,一直想着跟秦玉河結婚再離婚,折騰個魚死網破,從無想過再嫁別人。同時,一下面對面說這話,李雪蓮臉上也掛不住,李雪蓮上去踢了趙大頭一腳:

“我都這麼難了,你還拿我打鑔。”

趙大頭:

“這不是打鑔,你我都是一個人,這麼辦,咱倆都合適。”

李雪蓮:

“人人都知道,我可是潘金蓮。”

趙大頭:

“我喜歡潘金蓮,我喜歡風流的女人。”

李雪蓮又上去踢了他一腳:

“看,還是拿我打鑔吧”

趙大頭邊笑邊躲:

“我不信,我不信你姓潘成了吧”

又正色說:

“我勸你想想,這比告狀可強多了。”

趙大頭走後,李雪蓮真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覺得趙大頭的話,比死去的牛的話實在多了,也實用多了。牛不讓李雪蓮告狀就是一句空話,只說不讓告狀,沒說不告狀之後怎麼辦;趙大頭不讓李雪蓮告狀,卻給李雪蓮指出了另一條出路。如能再嫁人,也就不用告狀了。如要再嫁人,告狀也就不成立了。同時,潘金蓮另嫁他人,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但話是這麼說,一下嫁給趙大頭,對李雪蓮又有些突然。說突然,也不突然,趙大頭不是昨天才認識的陌生人,三十多年前,兩人就是中學同學。那時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思,常悄悄從課桌後給她遞“大白兔”奶糖。高中快畢業前的一天晚上,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穀場上,摟住她就要親嘴;只是李雪蓮假裝發火,推了他一把,把他嚇回去了。二十年前去北京告狀,李雪蓮住在趙大頭屋裏,半夜趙大頭進屋,黑暗中打量李雪蓮;李雪蓮突然說話,“大頭,該幹嗎幹嗎吧”,接着打開燈,把趙大頭又嚇回去了。趙大頭三十多年前窩囊,二十年前窩囊,事到如今,他卻不窩囊了,敢面對面跟她說嫁他的話。趙大頭不怕潘金蓮。趙大頭不是過去的趙大頭了。李雪蓮真動了心思。但從告狀到再嫁人,也不是一句話能磨轉過來的。這彎拐得還是有些陡,李雪蓮得有一個適應過程。於是給市長馬文彬說自個兒不再告狀的原因時,只說了前一半,沒說後一半;只說了牛的事,沒說再嫁人的事;更沒說再嫁人不是空話,有一個現成的人在等着他,這人在縣城“鴻運樓”飯館當廚子,名字叫趙大頭。正因爲只說了牛的事,沒說趙大頭,就把市長馬文彬等人氣着了,以爲是拿他們打鑔。馬文彬等人一生氣,也把李雪蓮氣着了。如果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今年不輪番找李雪蓮談話,李雪蓮先聽牛的話,再聽趙大頭的話,今年也就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級級逼她,不讓她告狀,李雪蓮也看出來了,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過去全國開人代會這一段時間,明顯不是替李雪蓮着想,而是替他們自己考慮,怕她去北京告狀,撤了他們的職;李雪蓮看穿這一點,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狀了。她和趙大頭的事,可以放一放。已經放了二十年了,再放一段時間,也不會餿到哪裏去。就算要嫁趙大頭,在再嫁之前,她得先出了這口氣。哪怕再告最後一年,也把這口氣出來再說。這時的告狀,就成賭氣了。這時的告狀,已經脫離了本來的告狀,矛頭對準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長、縣長和市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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