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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1章或許是千百年相同的答案

過去的幾天之中,壺關之處的慘烈爭奪,就已經夠讓曹軍認爲是殘酷的了,可是等到了當下,才真正算是明白戰爭的無情和可怖。

或者說是『重新明白』。

人是容易健忘的,在皇甫嵩砍下了幾萬人的頭顱,將屍體填滿山谷纔過去多久,宛如只是過了幾天的好日子,就可以忘記了當年的慘烈和悲痛,又開始覺得自己能浪了。

也又開始將人命不當回事了。

壺關上下,四野之中,似乎都堰塞了屍臭的氣味。

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去動手掩埋這些屍體,但是時間一長,就沒有人再去動了,除非是某些屍體妨礙到了什麼事情,否則根本就像是看不見也觸碰不到一樣。

冬日氣溫較低,屍體腐爛的速度不算快,但是該腐爛的依舊還是會腐爛,尤其是人體內部的腸胃,往往是最先腐爛的部分,很多屍體的肚皮會一天天的鼓脹起來,就像是不管男女,都被死神或是死神的爪牙搞大了肚子一樣。

青灰色的肚皮高高的聳起,屍斑和紫黑色的血管就像是召喚邪神所篆刻的花紋,稍微觸碰一下,或是什麼地方的震動,就會使得這些屍首嘭的一聲炸裂的肚皮,所有膿水就像是在紅燈區列隊等候的色孽信徒,迫不及待撲向了周邊所有的獵物,不分年齡。

那些被挾裹,或是被徵調而來的勞役,漸漸的就從人,變成了像是行屍走肉的鬼。

曹軍本身就沒有多少糧草,再加上轉運不順暢,使得糧草的補給往往只能是先滿足曹軍兵卒自身。在開始的時候曹軍兵卒還偶爾會因爲周邊惡劣的環境喫不下,噁心,嘔吐什麼的,但是後來麼,就算身邊有一個正在腐爛的屍體,曹軍也能一屁股坐在屍體邊上,一邊看着蛆蟲在屍體眼眶和嘴巴里面蠕動,一邊將自己份額的喫食狼吞虎嚥的喫下去。

激戰的時候,人往往失去了正常的飢餓感,彷彿不用喫食也可以戰鬥,但是隻要退下來,那些消失的飢餓感就會加倍返回到身上。

除了飢餓之外,另外一個大敵就是疲憊。

很多曹軍兵卒,往往是拿着手中食物吃了幾口,就垂首沉沉睡去,也不管到底身在何處。而這些睡着了的曹軍兵卒手中漏下來的食物,又很快的落入下一個人的手中,然後消失。

勞役苦力,挾裹民夫,則是如同幽魂一樣在曹軍烹煮的篝火邊上,或是坑竈之處遊蕩,但凡是有一點殘羹冷炙,就像是一羣野狗一樣撲上去,連撓帶打的爭做一團,將混合了土渣的食物吞下去。勝利者流着血,踉蹌着走開,失敗者往往就成爲了下一具的屍體。

曹軍兵卒只是冷眼看着,既沒有歡笑,也沒有悲愴。就像是人看着螻蟻在爭搶食物,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情緒起伏,只是在被吵到了纔會有氣無力的驅趕兩下,甚至是二話不說就是拿刀去砍。

古典戰爭時代,依舊一樣會有戰爭後遺症,只不過在這個時間點上,更多人的只是認爲是發瘋。

疲憊的曹軍兵卒,往往沒有任何做其他事情的興致,除非是出動,否則就是倒在避風的帳篷裏面呼呼大睡,就算是睡醒了,也是呆呆的坐着,一動不動。

值守的兵卒強撐着四下巡弋,但是似乎看起來就像是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只是憑着本能在走動。

樂進坐在中軍帳之中,臉頰消瘦,雖然腰背還是努力挺得直直的,但是明顯精神頭已經大不如前了。至少在周邊的器物桌案上的灰塵,已經是很多天都沒有清理了。樂進不在乎,他的護衛也沒有空收拾。

營地之中充滿了厭戰的情緒,護衛必須像是警報器,亦或是安撫劑一樣,散在各處,哪裏還有空閒給樂進收拾打掃大帳之內的器物灰塵?

樂進已經是下令將傷員都送往後方了。

雖然說包括樂進在內的很多人都知道,這些傷員未必能夠活多久,而且就算是輕傷員,想要翻過羊腸坂道再回到冀州……但是至少會讓營地裏面少一點令人沮喪的呻吟。

再撐幾天?

還要幾天?

然後援軍還不能來怎麼辦?

真要是到了這樣的地步,自己是逃,還是就死在這裏?

壺關……

哎,壺關。

樂進從來就沒有想單靠他自己……呃,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奢望的,但是很快就在屁一樣的聲響當中消散了,所以他的目標就自然改成了盡力攻擊,吸引斐潛在上黨區域的兵力,只不過很快這個目標又再次下調,剩下了待援……

是不是還要再次下調目標,只要能活着就好了?

賈衢守得太穩了。

樂進最怕的,其實就是這樣的人。

如果衝動,就會有破綻,樂進會像是瘋狗一樣撲上去,撕咬拉扯,將原本的破綻變成碩大的傷口,可是賈衢什麼都不動,就是穩守。

不管樂進採取什麼戰術,都是一板一眼的應對,甚至樂進都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出賈衢下一步會怎樣做……

連帶着曹軍兵卒也是如此,什麼時候進攻到什麼位置,便是會有什麼反擊,躲得慢的和企圖在紅線左右橫跳的,就可以能會死,早些逃下來的,多半都沒事。每天按照時間出去晃盪一圈,死幾個人,大多數都是曹軍這一方,當然偶爾也會是壺關守軍,然後便是結束一天的行程。

樂進不是沒有試圖引誘壺關上的賈衢出關偷襲,但是賈衢就是不動,甚至樂進懷疑是不是賈衢太膽小了?亦或是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靈活變通的書呆子,但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的防守,讓樂進越發的有氣無力起來。按照道理來說,打成這樣的戰也該停了,但是戰爭這種事情,是覺得能停就能停的麼?

『啓稟將軍!』曹軍兵卒的聲音,似乎是在灰黑的環境裏面添加了幾分的明亮色彩,『援軍!援軍來了!』

『什麼?!』樂進幾乎不敢相信。

『將軍!援軍,援軍真的從南面而來!』曹軍兵卒笑着,露出黃黃黑黑的牙。

樂進起身,衝出了大帳,『誰統領的兵馬?可是妙才將軍?』

『呃,不是,是趙,趙參軍……』

樂進之前的興奮,忽然少了一半。

但是不管怎麼說,援軍來了,這是一件好事,至少士氣可以維持住了……

可樂進萬萬沒想到的是,趙儼前來,並沒有帶來多少好消息。

『好消息是長平一帶我們打下來了……』

趙儼緩緩的說道,『但是沒有多少人,也沒有多少東西……騎都尉也沒來……夏侯將軍?夏侯將軍還在等……』

『等什麼?』樂進追問道。

趙儼沉默了一會兒,『應該是在等機會,或者是等其他的什麼……』

『這麼說來,夏侯將軍根本就沒來?』樂進問道。

趙儼點了點頭。

兩個人之間,便是一陣的沉默。

而大帳之外,因爲來了援軍和補給,曹軍兵卒便是有了歡笑聲,也有了更多的活力,嘰嘰喳喳鬧哄哄的聲音,或大或小的傳進了帳篷之中。

不瞭解情況的樂進手下曹軍兵卒,歡笑着,滿足於眼前的喫食。

而剛抵達了壺關的趙儼的援兵,也還沒有經歷過類似於壺關的慘烈,就算是看見了當下壺關的戰場,還沒有能夠以身替代,只是或驚訝,或不適的參觀旁觀……

樂進叭咂着嘴,『趙參軍,有一個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樂進將他配給而來的火藥出現問題的事情,向趙儼重複說明了一遍。

趙儼愣住了。他雖然沒有配給火藥的資格,但是他能從其中聽出事情的嚴重性。

『這個……』趙儼搖了搖頭,『未曾聽聞此事……』

樂進點了點頭,然後兩個人又不說話了。

樂進雖然莽,但是不代表傻,而趙儼更是心思通明。兩個人都明白這個事情的問題在什麼地方,甚至也能知道當下越是沒消息,便越是問題嚴重,可是他們兩個人又能奈何?就算是這個事情讓他們兩個人當下就回去處理,多半也是處理不好。

小問題,就會光明正大的播報出來。

真的是一個軍侯的失誤,或是某個小吏的過錯,那麼就會鄭重其事的宣判,罰罪,並且還會廣而告之,以儆效尤。

牽扯越小,處理越快。

而這麼重要的事情,拖着許久沒有消息,顯然也已經是給出一個答案了。

……

……

數百鐵騎,沿着河岸正在修整。

騎兵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收拾完自己還要收拾戰馬。

這就是一直潛藏不出的曹軍騎兵部隊。

倒不是說整個曹軍就只有這麼些騎兵,而是能撥給夏侯淵單獨成爲一支騎兵的就這麼多。這還是夏侯淵在夏侯惇那邊好不容易纔積攢下來的。其餘的騎兵,多數都和步卒一起,比如曹操身邊也有騎兵,只有夏侯淵這裏,只有騎兵,而無步卒。

夏侯淵還曾經設想過要一人兩馬,或是一人三馬的龐大規模,結果被冰冷的現實在臉上胡亂的拍。

倒不是說整個大漢中原地區就沒有戰馬,而是有錢也買不到。

這個『買不到』,並不是真的沒有,而是很多時候有價無市,想要正經用於軍事上,就沒有,但是要用來溜鬚拍馬,迎來送往,又忽然有了。

夏侯淵不是一個聰明的將領,甚至有時候會顯得比較憨,對待人情世故也不太在意,或者說根本就是毫不在意,這或許就是曹操說夏侯淵是一個白地將軍的意思。除了曹操批評夏侯淵的正面理解之外,是不是還可以認爲是曹操在給夏侯淵找個臺階?就像是家裏的父母說自家孩子多笨多傻,但是要真的在父母面前說對對你家兒就是傻就是笨……

但夏侯淵在軍事上,並不算是差的。他在騎軍方面,甚至可以說是走在了曹軍大部分將領的前面,即便是他統領純騎兵的時間比曹純要更短。

夏侯淵周邊的護衛,當然大部分都是夏侯氏的子弟,或是跟夏侯氏有關聯的良家子。這些人現在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因爲他們已經轉悠很多天了,但是依舊沒能找到什麼好機會。沒有機會,就意味着沒有收穫,沒有收穫就等於沒有軍功,天天在野外風餐露宿,尤其是現在氣溫日漸低落,還要照顧大傢伙,這自然不是會讓人舒心的事情。

因此曹軍騎兵在收拾修整的時候,目光也不由自主的往夏侯淵之處飄蕩過去,希望在下一刻夏侯淵能在亂糟糟的局勢之中,如同戰刀的利刃一樣,劈砍出一條功勳大道來。

夏侯淵確實也和他的手下一樣,非常渴望着功勳。

只不過夏侯淵當下所思考的問題,或許和他手下兵卒所想的略有些不同。

夏侯淵他之前和夏侯惇也有一次徹夜長談。只有他們兩個人,兄弟之間的長談,沒有任何的外人,甚至連最貼心的心腹,都不清楚他們兩個人究竟是商議了一些什麼。

和曹操不同,夏侯一族之中,似乎並沒有那麼多的將才。

如果夏侯淵不能撐起來,那麼夏侯惇必然獨木難支,將來萬一夏侯惇出了些什麼事情,或是等夏侯惇年老的時候,夏侯一族的未來,恐怕就是難免黯淡,說不得百十年後,夏侯二字就不會被任何人所提起……

而且夏侯惇的將才麼,呵呵……

夏侯子臧子江兩兄弟的行徑,更是讓人心憂。

這才第二代啊……

未來,會是怎樣?

這種悵然,充滿了無奈。

隨後接連而來的斥候回報,打斷了夏侯淵對於未來的憂慮。

『將主,預設大營周邊都已經勘探完畢,四下安排了二十名遊騎……』

『將主,軹關驃騎軍依舊沒有出動的跡象。』

『將主,潼關傳來消息,在陝縣之北魏氏將未有進軍……』

『將主,騎都尉派人前來請示,長平既克,下一步要如何行動……』

『……』

夏侯淵聽着,並沒有立刻做出什麼決定來。

一旁的夏侯淵護衛,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時日積攢了些焦躁,脫口而出,『這些驃騎兵馬,真就是一個個縮頭烏龜!動都不動一下!怕不是沒了膽子!要不要我們去試探一下?』

『沒膽子?』夏侯淵呵呵笑了笑,『試探?用多少人試探?少了沒有用,多了……某如今就這麼一些人馬,不可浪戰,沒有完全把握,到時候折損了,再想要單獨領軍,不知道等到馬月猴年去!』

單獨領軍,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是在曹操身邊的中護將軍大,還是在外單獨領軍的騎都尉大?

或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在曹操身邊的中護軍,別管官職升到了多少,爵位到了多少封邑,做主的依舊是曹操,而在外單獨領軍的騎都尉,在軍中則是一言獨斷。

夏侯淵必須要擁有這樣的一份權柄,一旦失敗,就算是能留有性命,說不得就成爲了某人的副將軍裨將,再也無法單獨領軍。

慎重。

這道理夏侯淵是懂的,只不過麼……

山東現在局勢很麻煩。

夏侯淵心中清楚,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成功了還有些希望,失敗了就算是斐潛不打過來,山東也再也支撐不起如今這麼大的規模的戰鬥了。

讓人,如果將山東擴大成爲整個的大漢,也是可以的。

當下的大漢,已經沒有什麼回天之力了。

這個道理,夏侯淵懂,夏侯惇懂,曹操也同樣懂,甚至在許縣之中的臣吏,也都明白。唯獨只有不甘心的天子劉協,不願意懂。

夏侯淵記得曹操曾經在和他們曹氏夏侯氏兄弟聚會的時候說過,當年十常侍爲亂的時候,曹操建議何進去請『上令』,而何進沒有做。曹操感慨說,那是大漢最後的一次按照規矩辦事的機會……

當王朝中央發佈的號令,被地方上藐視、懈怠、陽奉陰違的時候,天下就算是再大,又有什麼意義?真就以爲是個別人的問題?

在山東之處,天子劉協號令不能順暢通達地方,難道曹操就可以順暢了?

這個問題,似乎千百年來都有提出來,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千百年都是相同的。

可爲什麼斐潛……

夏侯淵晃了晃腦袋,將一些不由自主泛起的雜亂思緒再次甩出腦海,因爲他的智力,還不足去尋找到這種複雜問題的答案。

『將主!』

一名斥候急急而來,還沒到了夏侯淵面前,便是甩蹬下馬,『將主!有驃騎人馬約千人,已經出了軹關,直往太行陘南口而來!不知道是要進軍河內,還是要包抄騎都尉後路……我們已經遠遠的盯住了,如何處置,還請將主示下!』

『何人領軍?』夏侯淵急急追問道。

『離得遠了,看不清楚主將,但將旗上是個「李」字!』斥候回答道。

『李?』夏侯淵一挑眉毛。

難不成是李曼成?

這傢伙不是在漢中麼?調回長安了?

但不管是不是李典,夏侯淵等的就是軹關出動!

『傳我將令!全軍整備!』夏侯淵昂然而立,『我們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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