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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7章山東子弟多才俊

『驃騎必在河東。』

曹操緩緩的說道,聲音有些沉悶。

『驃騎精銳騎兵,現在多半是在左馮翊……與河東僅僅只有一河之隔……』

曹操鬍鬚動了動,將後面半句話吞了下去。

之前曹操和郭嘉之所以會覺得斐潛到了河東是一件好事,那是因爲他們覺得斐潛坐不住了,控制不了河東了,所以斐潛要來河東坐鎮。

要鎮住河東,當然就需要帶大量的兵卒前來,而大量的兵卒囤積在河東,必然會帶來更多的問題,到時候……

如果是這樣,自然就是好消息。

否則曹操是喫飽了撐的,纔會冒着天寒地凍在中條山這裏修建軍寨大營?

又是爲什麼將曹洪派出去攻打張陽池,讓曹休破襲軹關道?

自然是爲了勾引驃騎斐潛。

可曹操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故意兩翼張開,露出中門來,可偏偏就不見驃騎來進攻!

斐潛到了河東,卻是這麼的沉穩,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曹操是否渡過了大河,是否在中條山上修建軍寨。

現在斐潛不來……

這就有些尷尬了,並且有點糟糕。

首先就是糧草,其次麼……

郭嘉眉毛動了動,『主公,若是如此……恐怕我等兵發安邑,進入平野之中,便是……』

『絕地。』郭嘉不敢直接講,但是曹操毫不猶豫便說了出來。

郭嘉默然。

『諸將皆言,圖關中當破潼關。卻不知河東纔是控制大川,雄視西京之重。』曹操緩緩的說道,『平陽沃土,水旱從人,亦耕亦牧,不知饑饉。若是當年楊氏經營得當,使得司隸穩固,又何必如今大興刀兵?』

當然,這何嘗不是在說曹操自己?

早些年的事情,誰能想得到?

若是早一些能想得到,還會有當下麼?

不過,郭嘉多多少少明白曹操的一點意思。

『楊氏子空有虛名,民政軍事之能,着實一般。』曹操搖頭嘆息,『這楊氏原本在司隸河東的名望啊,可惜……可惜……』

可惜的是什麼?

郭嘉也不敢多想,不能多說。

『傳令下去,各部約束自身,暫不得擅自劫掠地方。』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令許縣再籌糧草,輸送至此。』

『主公……』

曹操擺擺手,『暫先如此……去辦罷。楊德祖到了,就叫進來見某。』

原本曹操也有動過要以河東物資來補充軍需的念頭,可是現在……

不僅是不能亂動,而且還需要額外招撫,否則就真的等同於將河東之地給推到了斐潛懷裏。

可要從後方調送物資糧草,又談何容易?

……

……

楊修坐在蒲車之上,盡力使得腰桿挺直,保持自己作爲一個使者的氣度。

平陽城,遙遙在天邊。

當年的斐潛,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平常之時會有誰注意到他?

楊修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是名揚河洛,出入都是高級場所,一舉一動都是無數人在傳聞頌唱。

一直到了斐潛在河東關鍵戰役之中,一舉戰定了白波軍,以少勝多,平復北地之後,斐潛的名字才漸漸爲世人悉知。

但是聽起來,依舊像是個無名小卒。

但實際上,斐是古姓。春秋時秦顓頊帝裔孫奔晉,封於裴中爲裴君,六世陵遷於解爲解君,故而後有裴氏、斐氏、匪氏、壘氏、解氏、履氏等,皆爲衍生。

可是,某乃楊氏正支!

楊修忍不住咬牙。

誰聽到某的名號,不得說一聲久仰?

至於……

斐?

這是個什麼姓氏?

沒聽說過,沒代入感,告辭告辭。

正統啊……

他楊氏纔是響噹噹的大漢高等士族!

大漢正統啊!

如今大漢,也要如同這姓氏一般,要落入旁支之手了麼?

車輛搖搖晃晃,咯咯吱吱。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

……

站在平陽城頭上,斐潛眺望着遠處,微微搖頭。

『終究還是瞞不過曹孟德。』

曹操派遣了楊修前來下書。

戰書。

荀諶在一旁低聲說道:『賊進逼河東,然地安民定,不爲其所亂……故而多半由此猜測主公於此是也。』

解釋當然也是可以這麼解釋。

斐潛點了點頭,沒有深究這個泄露的意思。

因爲不管泄露不泄露他在平陽的事實,戰局都是這樣。

潼關曹操打不下來,或者說,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打下來,而曹操後方又支撐不住了。農業經濟佔比越大,便是越發的難以支撐長期的戰爭。就像是華夏經常論及自身,便是『泱泱大國』,似乎一副非常牛皮的樣子,可是真一旦被外敵侵略,便是立刻改口,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掛齒。

真要是強大的國家,那些『疥癬之疾』敢來進犯麼?

當然,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至少在很多山東人眼裏,斐潛以及斐潛之下的關中政權,或許依舊是不足掛齒的。這些人固執的以爲自己以爲的,不願意接受任何的改變。

楊修到了。

似乎是從容不迫走到斐潛面前,深深行禮,『見過驃騎大將軍。』

斐潛笑笑,『德祖前來,爲楊氏乎,爲曹氏乎?』

楊修拱手而答,『非也。修此番前來,乃爲天下之「禮」是也。』

『嗯……』斐潛微微眯了眯眼,『「禮」從何來?』

楊修說道:『「禮」從「人」也。驃騎既有安鎮天下之所望,亦當知「人情得足,苦於放縱,快須臾之慾,忘慎罰之義」是也。』

斐潛哈哈笑了笑,擺手說道:『德祖遠道而來,必然勞累,不妨且去休息一二,待某設宴款待。』

楊修拱手而謝,先退了下去。

斐潛看了一眼荀諶,說道:『友若,你說這楊德祖,當殺不當殺?』

當面笑呵呵,背後拿刀子,斐潛也算是秉承了華夏幾千年的『優良傳統』……

荀諶一愣,旋即低頭而道:『主公,這……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斐潛點了點頭,『那麼爲什麼會是「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此乃宋楚之戰……』荀諶說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主公之意是……』

斐潛笑了笑,點了點頭說道,『去辦罷。』

荀諶吸了一口氣,拱手領命而去。

這種對於使者的『優待』,不僅是在華夏古代存在,在後世也是如此。

但不是絕對。

就比如說曹操如果隨便派個人來,斐潛也就隨便殺了。

來使不是隨便都能當的,就像是如果楊修沒有說『天下之禮』,而僅僅是遞送一封戰書,說不得斐潛就一殺了事,畢竟不能體現出自己價值的人,也就沒有了多少價值。

現在,楊修沒提什麼戰書的事情,斐潛同樣也沒有提。

雖然這明顯是楊修的表面上最爲主要的任務,但是對於斐潛和楊修來說,顯然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因爲不僅是斐潛和楊修,連曹操都清楚,重點的不是戰書寫得如何,而是戰書背後的事情。

就像是歷史上不是三十個字寫得怎樣,而是在三十個字後面的三十萬兵馬江東能不能扛得住。

江東對應曹操的戰書,是整體江東士族體系的意志博弈。

曹操來給斐潛下戰書,同樣也是不懷好意。

而斐潛當下所要展現的,同樣也是在戰書之外的東西……

……

……

慣例,又是從何而來,似乎鮮有人去深究。

就像是大漢治國的方法,似乎是從之前的慣例而來,但是爲什麼要這樣,也沒有多少人去仔細探查。

使,主要都是士來充當。

那麼,如果換一個普通人試試?

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士族子弟甚至對於這種『使節』的身份很是興奮……

就像是狗看見了肉。

這倒不是說斐潛要打破這個『慣例』,要斬殺楊修,而是這背後蘊含的味道,實在是太過於『大漢』了……

斐潛不覺得這種『慣例』有多麼好。

現在整個的局面,或許在這些大漢士族子弟眼裏,就像是當年的王莽和劉秀。

朝堂秩序瓦解,天下羣雄逐鹿。

豪族支持各自地方的政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割據諸侯。

後世之人熟悉三國,那是因爲羅老先生的偉大貢獻,而實際上在王莽和劉秀時期,各地諸侯紛紛割據的局面就已經上演過一次了。

如王郎稱帝,是趙繆王子劉林和趙國大豪李育、張參等共同策劃的;

劉永起兵時,『招諸豪傑沛人周建等,並署爲將帥』;

張步割據齊地,『豪傑多擁衆與張步連兵』;

盧芳則是『三水豪傑共計議』的結果,且得到『各起兵自稱將軍』的五原人李興、隨昱、朔方人田颯、代郡人石鮪、閔堪等豪傑的支持……

那麼現在如果將王郎換成袁術,將劉永換成曹操,將張布換成袁紹,將盧芳換成馬騰韓遂,似乎也沒有什麼違和的地方……

這就是問題所在。

大漢的問題。

若是從來沒有摔倒過,那麼還情有可原,可是明明知道某地有坑,依舊還是再一次的在坑裏面摔個狗啃屎,那麼就不是屎的問題,而是狗的問題了。

大漢朝廷的作用,不是去當一條不知道屎臭的狗!

更不應該把前人喫過的屎,依舊包裝一下餵給後人!

巧克力味道的屎,難道就不是屎了?

斐潛剛剛到了大漢的時候,其實對於士族的理解,豪族的概念並不是那麼的深刻,但是隨着其政治集團的逐漸發展,斐潛對於這方面的認知也在日益加深。

大漢的士族問題,是根子上的問題。

也就是在東漢成立的時候,就已經在襁褓裏面和劉秀政權共生了,割不掉,除不去。

東漢王朝,是建立在豪族社會基礎之上的。

由於劉秀本身就是豪族利益的代表,所以他無法擺脫自身的限制。

劉秀所依靠的主要是南陽豪族集團,在他建立東漢王朝的過程中,其他地區的豪族勢力附和者相對較少,而反抗者多。故其在最開始的征討對象,主要是各地豪族。這一點,和當下各地諸侯林立,地方太守把持鄉野,分割和拒絕中央統一的調度和管理,是非常相似的。

那麼在爭結束後,如何管理這些豪族,就是東漢政府的首要難題。

劉秀的策略,是學西漢的做法。其中最重要的是用嚴刑峻法規範豪族的行爲,收到了恢復並維持社會安定的效果,但同時也使吏治苛刻問題日益嚴重。

西漢用酷吏,設刺史,直接打擊不法豪族,收到一定效果,但抑制豪族勢力發展的最有效的辦法,還是實行『徙陵』制度。只可惜在漢元帝之後,這個制度便是被廢止了。

這個『徙陵』制度顯然是簡單粗暴,搞得大漢士族又疼又痛,但無疑這個粗暴簡單的制度,抑制了豪族在地方坐大,而元帝以來對豪族勢力的妥協退讓,雖然是緩解了朝廷同豪族的矛盾,卻助長了豪族勢力的發展,使得在王莽的那個時候,朝堂已經是無法控制地方的豪族了。

那麼,對於斐潛來說,如何控制好地方豪族,就成爲了他不會再去啃屎的關鍵。

想要分辨出豪族這坨屎來,就要知道這豪族究竟是如何產生的。

除了老生常談的土地兼併問題之外,東漢豪族產生還有一個典型的途徑,就是外戚和宦官。

老曹同學招手錶示,我是宦官之後,但是我以宦官爲恥!老頭子貪了,跟我沒什麼關係!

就像是某個坑爺爺的魚,大漢官媒都懶得談腐敗了,只是提一嘴家風了事。

斐潛知道楊修其實是幹什麼來了,但是對於斐潛來說,何嘗不是另外一個機會?

河東,那是從恆靈時期,就有豪族啊……

……

……

楊修很累,可是他依舊是有意無意的觀察着四周,就像是他一路而來都在默默的觀察一樣。

楊修這一路上,發現了一個問題。

一個或許斐潛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問題。

這使得楊修在心中略有一些興奮,並且隱隱約約的有一種『旁人皆醉』的自得。

這種自得的感覺,使得楊修表現得更從容,更自信。

這種感覺也是楊修一直以來表現於外的特徵,就像是常年累月戴着的面具,臉頰左邊寫着從容,右邊寫着自信。

驃騎應該是有一些儲備的。

看看這驛館之內的器物。

用的炭火。

隨到隨送來的熱騰騰的餐食……

楊修心中多少有一點數了。

斐潛並沒有像是山東之人所估計的那麼窘迫,甚至楊修心中揣測,斐潛當下的後勤可能會比曹操還要更加寬裕一些。

畢竟曹操那裏,人數龐大,消耗就自然更多。

只不過,斐潛真的就有這麼強的信心?

見到自己來下戰書,既沒有表現得慌亂,也沒有故意強勢對待,反而很平靜,就像是一切都在斐潛他的掌握之中一樣。

這讓楊修覺得有點意外。

他原本以爲,來到了平陽,是會遭受羞辱的……

就像是當年他在潼關,遭受的『羞辱』一樣,甚至還要更加的多,更加的厲害。

所以楊修決定以『禮』作爲由頭,舉起來像是一個盾牌,可是楊修沒想到斐潛似乎改變了很多。

不,不能完全說是人改變了,而應該說是現在局勢,已經改變了很多。

當環境發生變化的時候,人也會有所改變。

就連楊修自己也是如此。

當年斐潛對於楊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楊修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憤怒得夜裏睡覺的時候若是不小心想起,都會翻來覆去的心緒難平不得安眠,可是現在斐潛依舊沒有詢問任何楊修的意見,直接就安排了流程,楊修現在卻沒有覺得有任何的不妥。

楊修清楚,他來平陽,是有任務,同樣也是有風險的。

楊修此番前來,是帶着三層的目的,但是很顯然,第一層斐潛並沒有中計。這也是楊修之所以能答應前來的原因之一。

楊修也覺得斐潛不至於那麼愚蠢,可是斐潛在其他的方面……

會不會中計?

這麼多年以來,楊修對於自己的聰慧,總是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智商上的優越感讓楊修忘記了,在很多時候他顯得比一般人聰明的原因,是因爲他知道更多的信息。而他有更多信息的原因,是因爲他的身份可以讓他有更多的渠道來獲得信息。

真正依靠他自身的能力的時候,其實並不算多。

就像是現在,楊修也想要通過他所觀察到的一切,來推測斐潛的籌碼,然後他發現他算不出來。

若是說斐潛有充裕的兵卒人馬,似乎也不像,畢竟河東當下在安邑召集郡兵,集結兵馬,那些兵卒可不像是原本斐潛麾下的精銳兵卒。

若是說斐潛沒有準備好兵卒人馬來應對曹操,同樣也是不像。曹軍大舉渡河,翻越中條山,而斐潛似乎依舊平穩對應,根本沒有一點驚慌的模樣。

那麼是斐潛裝腔作勢,還是說斐潛另有圖謀?

楊修不僅是要替曹操來查探,也想要爲自己所查探。

甚至是爲了天下士族所查探……

就像是他先前和斐潛所說的那個『天下之禮』一樣。

『楊郎君,有請。』

引路之人將楊修帶到了宴會之所的門外,然後虛虛一引。

楊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然後昂然而進,可是在他進入了宴會之所的大門,看見了在院落之中的情形之後,楊修原本保持的從容『不破』的面具,就『啪』的一聲,似乎裂開了一道口子,使得楊修的笑容都有些僵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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