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總是說,在外面的世界裏,沒有人會在意你。
你唯一渴求的,不過是愛和被愛。
但他們不會愛你,只會像吐一口痰一樣,把你從嘴裏吐出來。
……
十點,斯蒂芬樓。
淡淡的、蒼老的歌聲,迴盪在漆黑的走廊裏。
間或傳來一陣摔碎東西的聲音。
李文森抱着手臂,背靠着小房間的門,一言不發地看着房間裏兩個優雅又英俊的男人,像菜市場上的婦人一樣吵得不可開交。
“那個清潔工家着火的時間是凌晨一點,我晨跑的時候跑步軟件有計算時間,這一點已經被那邊那位英雄哥們兒確認了,毋庸置疑。”
英格拉姆舉着手裏的凳子,一副下一秒就要砸下去的架勢:
“你不同意我說的話嗎。”
“不,我完全同意你的話。”
一個二十五六歲,形容枯槁的年輕亞洲男人,髒兮兮的白襯衣上滿是褐色的油漬。
此刻,他盤腿坐在英格拉姆高舉的凳子下,靜靜地說:
“你不過是個眼睛上長了痔瘡的蠢貨,我要是和你認真,我就輸了。”
“……”
英格拉姆舉起凳子就想往下砸,他身後的警察立刻衝上來抱住他:
“冷靜!冷靜!這是審訊!”
英格拉姆放下凳子。
他身邊的警察剛舒了一口氣,就看見他走到窗戶邊,一擡手,就輕輕鬆鬆拔下了窗戶上一根鋼筋。
被驚呆了的警察們:“……”
劉易斯小聲附在她耳邊說:“他徒手把鋼筋扭下來了嗎?”
“不。”
李文森仍舊抱着手臂:
“房子太老了,ccrn百分之八十的窗戶上的防護欄都可以直接扯下來,你沒事也可以試試看。”
“……”
“我很冷靜。”
英格拉姆叼着煙,把鋼筋握在手裏,一副英倫版古惑仔的架勢:
“正因爲我向來是一個冷靜的男人,所以我知道這個傢伙在撒謊,他居然敢說那個清潔工家裏是十二點三十七分着火的,還質疑我的性功能……”
“晨勃的男人不能晨跑,晨跑的男人不能晨勃。”
坐在地上的男人只是擡了擡眼皮:
“雖然醫生不會這麼告訴你,但眼見爲實,這是上帝的定律。”
“……”
英格拉姆又擼起袖子往前衝:
“我一定要把這個臭哄哄彷彿這輩子都沒噴過香水的小子揍到下半生都不能□□……”
一旁的警察又衝上去拉住他:
“請冷靜,證人,在審訊室鬥毆的後果是極其嚴重的。”
……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抱着一把舊吉他,坐在一邊的扶手椅上,對眼前混亂的情形視而不見。
——第三個證人。
赫然是李文森之前和曹雲山在餐廳談話的時候,在他們不遠處唱歌的老人。
他閉着眼睛坐了一會兒,也不說話,自顧自地撥動琴絃,接着他之前沒有唱完的歌,繼續唱了起來——
“媽媽總是說,在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是惡魔。
你最好戴上面具,留在門裏,保持緘默。”
……
“這種形式的測謊,如果用隔離室,效果會好一點吧。”
劉易斯斜斜倚在李文森身邊,看着眼前鬧哄哄的一切,輕聲說:
“我們人站在他們看得見的地方,會不會影響效果?”
“這取決於你要什麼樣的效果。”
李文森注視着不遠處的三個證人:
“我一直覺得隔離室是一種很雞肋的東西。”
“爲什麼?”
“你想想,你被叫來審訊,站在一個四面封閉,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的房間裏,但你會真的相信旁邊沒有人在監視?”
李文森聳聳肩:
“又不是豬。”
“這倒是。”
劉易斯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西裝鈕釦:
“不過,我記得你最擅長的審訊方式是單審吧。”
“嗯。”
“那這次,你爲什麼要採用讓他們自己辯論的方式?”
“因爲那兩個。”
李文森指了指英格拉姆和曹雲山的研究生陳鬱:
“權威型父母手下的犧牲品,一個從小參加黑幫從來沒讀過書,一個從小除了讀書沒幹過其他事。這樣的人,但凡遇到能充當他們父母角色的人,只有兩個反應。”
“的確,固着型人格。”
劉易斯點點頭:
“要麼反抗,要麼遮掩。”
英格拉姆,是青春期沒有和父母解決好衝突的典型。
很多人都有這種經驗,同齡人勸你天冷加衣,你感激,但若是你媽媽勸你多穿一點,你就會抑制不住地煩躁和憤怒。
英格拉姆就是這樣。
這種憤怒,從他的青春期延續下來,陪伴終生,永不消失。
而陳鬱,遇到問題和英格拉姆相同,但他採取的解決策略和他完全相反。
他陰沉,懶散,不修邊幅,憤世嫉俗。
像一株,有毒的蘑菇。
……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按正常審訊方式挨個問他們,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他們所有人,都在撒謊。”
李文森笑了一下:
“但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永遠無法觸及真相。”
現場的這三位,只是目擊證人,肯來作證是心腸好,沒有法律義務幫助警察破案。
這也就意味着,他們不能採取任何逼問措施。
只要他們不想說真話,又不能找出他們作僞證的證據,她就沒辦法。
“所以,與其讓他們懷着叛逆情緒和我們玩遊戲,不如讓他們自己內鬥。”
畢竟搞科研的,最受不了別人質疑自己的邏輯。
李文森養得半長的指甲,在木質的桌上敲了敲:
“而我們,就坐在一邊等着撿他們的邏輯漏洞就好。”
……
“從我的公寓距離西布莉的別墅不超過一千五百米,從我窗口朝下望,九點鐘方向向下三十八點五度角的地方,就是那個清潔工的窗口。”
陳鬱眼皮都不願擡,盤腿坐在自己滿是泥漬的運動鞋上:
“那天晚上凌晨一點零五分,我剛計算完一個突破空間下的微積分極限證明,站起來休息的時候,看見那個清潔工的別墅冒出火光。”
“buddy,你知道嗎,一個男人如果不噴香水,腦子會秀逗的。”
buddy是同伴的意思。
英格拉姆拍拍陳鬱的頭,嘲諷地說:
“亞洲人,凌晨一點五分看到火光,不意味着那棟見鬼的別墅十二點三十七分的時候沒有着火,
你根本就沒有反駁我的理由……”
“所以我總是不願和歐洲人說話,因爲血統已經決定他們智力低下。”
陳鬱隨手從口袋裏拿出一截白色粉筆,在地上演算起來:
“綜合一般木頭的燃燒速度,火光的輻射面積,那天晚上空氣的可見度指數,和水分子含量,再往回推論火焰燃燒的時間,那個清潔工自燃的時間,不會早於十二點五十分。”
一大串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的可怕數字,在陳鬱手裏如同翻花,根本不用時間思考,就能直接計算出來。
他擡起頭:
“我計算的誤差從來不會超過五。”
言下之意,英格拉姆晚上十二點三十七分着火的理論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出了錯?”
“不是你的眼睛出了錯。”
陳鬱把粉筆裝回口袋,用標準的倫敦腔說:
“而是,你媽把你生下來就是個錯。”
“……”
這回,旁邊的警察不等英格拉姆掄棍子,搶先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請二號證人保持理智,審訊場合禁止械鬥!”
還沒來得及拿到棍子,就被人直接扛到兩米外的英格拉姆:“……”
“呵。”
陳鬱輕蔑地笑了一聲:
“蠢貨。”
……
“這真是我看過的最別開生面的審訊。”
劉易斯揉着太陽穴:
“現在,你覺得他們誰在說謊?”
“除了那個老人,都在說謊。”
因爲那個老人到目前爲止,只唱歌,不說話,根本無從建立他的測謊尺度。
燈光下,李文森臉色蒼白得就像一張紙。
“英格拉姆說話的時候,爲了表示自己內心強大,會故意直視對方的雙眼,但說謊的時候,眼球會不自覺地朝左偏,右臉頰肌肉會繃緊,腳會擦地。”
如果她猜得沒錯,英格拉姆的父親,是一個相當嚴厲,且善於體罰的男人。
因爲英格拉姆緊張時的姿態,完全就是一個罰站的小男孩的姿態。
“而且你注意到他說的時間沒有?”
“注意到了。”
劉易斯翻看了一下之前他做的審訊筆記:
“十二點三十七分,過於準確。”
人在撒謊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填充細節,以增加謊言的可信度。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爲,英格拉姆真的在十二分三十七秒擡手看了時間。
問題是,在他和陳鬱辯論的過程中,只提到他的跑步軟件有計時功能,卻沒有明確表明,他自己看到了時間。
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問題。
可在表達方式上有問題。
謊言的另外一個特性——
人在撒謊的時候,除了不自覺地填充細節,也會刻意模糊細節,以增加邏輯的完善程度。
……
“那麼陳鬱呢。”
劉易斯把李文森的結論,和自己的結論對比了一下:
“你爲什麼說陳鬱也在撒謊?”
陳鬱剛來十分鐘,此前一直沒有說話。
也就是說,李文森還沒來得及建立他的測謊尺度。
“陳鬱啊……他我還要確認一下。”
李文森摸了摸下巴,忽然說:
“你有喫的嗎?”
劉易斯猝不及防:“什麼?”
“我問你有沒有帶喫的。”
“喫的倒是有,我們的晚飯還沒有來得及喫。”
劉易斯從一邊的大包裏拿出兩盒涼掉的皮蛋瘦肉粥:
“潮汕軒的,他們家粥裏會放醬油小蝦米,這點我很喜歡。已經涼了,不過你要是餓,還是可以嚐嚐。”
“我不餓。”
李文森發燒沒胃口,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幾乎滴水未進,直到晚上醒來才覺得餓,之前伽俐雷好說歹說也沒勸進一口。
然後喬伊把她用被子捆起來打了個葡萄糖。
……
她接過粥,朝那邊亂哄哄的幾個人走去:
“大半夜,要是餓,要不要喫宵夜?”
“審訊還發宵夜,老師,你的作風真是與衆不同。”
英格拉姆紆尊降貴地伸出手:
“拿來吧。”
“沒你的份。”
李文森直接把粥塞給扶手椅上彈吉他的老人,然後在陳鬱面前蹲了下來。
她一條腿半曲着,臉離陳鬱極近。
——近得連陳鬱臉上的毛孔和污漬都看得清楚。
“這是你的份。”
李文森輕聲說:
“你喫嗎?”
“喂,老師。”
英格拉姆不爽地從背後揪住她的衣領:
“你有沒有搞錯,我纔是那個追着你越過一整個太平洋的人,你居然把我的盒飯遞給這個髒兮兮的小子?”
“……”
李文森拍開他的手,壓根沒理他。
她只是盯着陳鬱臉,又問了一遍:
“你要嗎?”
“謝謝。”
陳鬱擡起頭,絲毫不避諱地迎着她的目光:
“但是不必,我吃了晚飯。”
“是嗎?”
李文森笑了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她遇了冷,要站起來的時候,她忽然伸出一隻冰冷的手指,貼在陳鬱的嘴角上,抹去他嘴角沒擦乾淨的油漬。
劉易斯:“……”
警察:“……”
英格拉姆:“……這是什麼情況?”
“你看你吃了飯,連嘴都忘了擦。”
李文森溫柔地抹了抹他左邊嘴角,又耐心地伸手去抹他右邊嘴角。
“你心算很快呢,是曹雲山教你的,還是你自己學的?”
“……自己學的。”
陳鬱一貫嘲諷又平靜地臉上,終於顯露出一絲呆滯來。
他怔愣地看着李文森的動作,手腳完全忘了朝哪裏擺:
“你不必……”
“這有什麼。”
她笑眯眯地說,想要收回手:
“我是老師,你是學生,更何況——”
“更何況,你一向欣賞數學好又有才華的男人。”
“……”
李文森手還沒來得及收回來,就被一道熟悉的、冷冰冰的男聲凍在了半空。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個,穿一襲菸灰色大衣,彷彿從油畫裏走出來的男人:
“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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