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光禿禿的,頭皮是漆黑的顏色。
它擡起頭,那是一張極度恐怖的臉。
應該長着眼睛的地方是兩個血紅的深洞,沒有鼻子,只有兩條細長的、不斷翕動的細縫,臉頰上是冷酷的線條,嘴脣是薄薄的兩片,露出森森的白牙。
它是一隻鬼。
兩個多月時間過去了,再沒有關於七十二號別墅更多的消息,死者的名字和那些恐怖的案發現場,在人們頭腦裏漸漸地由具體到模糊,最後完全被拋到記憶的角落中。日子如流水般平靜地過去,曾經因爲那些人的死亡而喧囂的凰城小區慢慢恢復往日的活力,就好像一粒石子拋進大海,波紋過後,便再無聲息。
王浩又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到了七十二號別墅,夢見一隻黑貓,夢見滿地的血手印。
他被吵醒了,外面熙熙攘攘,他有些費力的睜開眼睛,第一時間發現這些吵鬧聲是來自七十二號別墅的方向。
他心裏一沉。
王浩坐起來伸個懶腰,穿上保安服,拉開警務室的門走了出去。
呵,人可真多啊。
好像整個榴園的居民都集中到七十二號別墅外面的道路上,大家的穿着各異,有的穿着晨跑的運動服,有的披着外套,還有的乾脆只穿着睡衣,但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一致的看着七十二號別墅裏面,一臉恐怖。
王浩也向七十二號別墅望去,鐵門大開,有個大媽正在別墅門前手扶着門框,探頭探腦地向裏面張望着,在她旁邊,王浩相熟的一名保安陳小天正靠門站着,渾身篩糠,眼神發直,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癱軟在地。
王浩推開人羣走過去,見他是小區保安人員,人羣中很自然的讓開一條路,他拉拉陳小天的胳膊:“出事了”
陳小天回過頭,呆呆地看着王浩,卻說不出話。
“你說話啊,到底怎麼了”王浩看着陳小天,“是不是又有人死在房子裏了”
陳小天眼神發直,微不可見的一點頭,輕聲說:“這次好像死了四個”
陸騂筋疲力盡地坐在桌前,面前的菸灰缸裏插滿了長長短短的菸頭。
昨晚是他值班,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陸騂覺得嗓子裏又幹又澀,他端起茶杯,起身去衛生間把早已冷透的殘茶倒掉。
還沒等他走回辦公室,就聽到手機在桌子上尖銳地鳴叫着,陸騂不敢怠慢,疾步走上前去,打開翻蓋一看,不由得心裏一沉,又是凰城小區保安隊隊長劉梁的電話號碼。
按下接聽鍵,劉梁剛剛說了幾句話,陸騂的臉色就變了,失聲叫道:“什麼,又死人了”
草
陸騂一拳捶在桌子上。
幾分鐘後,一輛拉響警笛的警車開出城南警局大院,剛上馬路,陸騂的電話又響了,他聽完電話後,反而一言不發地坐在車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車窗外朦朧泛起的霧氣。
良久,他回過頭,對身邊一直用探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事說道:“不是一個,是三個”
陸騂趕到凰城小區的時候,現場已經被提前趕到的同事們封鎖了起來。黃白相間的警戒線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小區居民,他有些費力地擠過人羣,看見王浩蹲在地上,盯着面前的別墅發愣,幾個法醫在已經被平放在地上的屍體前忙碌着。
陸騂走過去拍拍王浩的肩膀,後者像被火燙了似的一下子跳起來,陸騂注意到王浩的目光中充滿了驚恐。
王浩愣愣地看着陸騂,幾秒鐘之後才喃喃說道:“又死人了死人了死了。”
陸騂移開目光,只是拍拍王浩的肩膀示意他冷靜,自己稍稍平復一下情緒後,陸騂轉頭問另一個在場的警察:“情況怎麼樣了”
那個警察簡單介紹了屍體被發現的過程,一個早上晨跑的大媽發現了七十二號別墅的房門大開,馬上找到正在榴園巡邏的保安陳小天報告,陳小天和第一目擊者一起發現了案發現場,共四人,其中有三人已死亡多時,另一名年輕女性重傷昏迷,剛被送往醫院。
陸騂皺着眉頭聽完他的彙報,思索了一下,又問道:“現場勘查的情況怎麼樣”
那個警察很快地回答:“報告陸副隊長,正在進行中,不過蹊蹺的是,”他猶豫了一下,“別墅裏像是有劇烈打鬥過的跡象,死掉的三個人,像是互相之間被對方毆打致死的。”
陸騂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他看看依舊失魂落魄的王浩,再次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別太緊張了,這又不關你的事。”
走進七十二號別墅,法醫們已經開始收拾工具,一個和陸騂相熟的法醫走過來向他要了根菸,狠狠地吸了一口。
陸騂問他有什麼線索,法醫說道:“初步估計,死亡時間大約在昨晚9點至今日凌晨3點之間,三個人的死亡原因都爲顱腦損傷以及大面積內臟破裂導致的內出血,其他的需要解剖後才能確定。”
法醫看見陸騂微微皺起眉頭,解釋道:“昨晚突然降溫了,只能暫時估計一個大致的死亡時間範圍,回去以後我們抓緊幹,爭取儘快出結果。”
陸騂不好意思地笑笑:“辛苦你們了。”
吸了大半根菸後,法醫把菸頭扔在地上踩滅,擡起頭來說道:“很多年沒遇到過這麼邪門的事情了,不到三個月,死了六個人、瘋了一個、重傷一個難不成這房子真的是凶宅”
正想繼續大放厥詞,法醫看看陸騂難看的臉色,知趣地閉了嘴,轉身幫助其他人把屍體裝進了屍袋裏。
警察們擡起屍袋走向停在一旁的警車,由於屍體在夜間被凍得硬邦邦的,屍袋顯得奇形怪狀,走到車前,警察們揮手讓圍觀的居民們讓開,居民們卻不說話,也沒有人動。
陸騂掃視着人羣,感到無數透着敵意和不信任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臉上。
忽然,人羣中傳出一個聲音:“都死了幾個人了你們警察是幹什麼喫的”
話音未落,抗議聲和咒罵聲就在人羣中此起彼伏地響起,剛纔還一片靜默的道路瞬間就沸騰起來。
警察們不知所措地看着陸騂,陸騂咬咬牙,走過去,擡起屍袋的一角,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人羣前,人牆還是紋絲不動,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擋在他的身前。
陸騂擡起頭,對方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臉上的肌肉輕微地顫動着。
陸騂一言不發地盯着男人的眼睛,對方的臉越來越紅,目光由堅定漸漸變爲躲閃,呼吸也越來越重,最後,他垂下眼睛,默默地讓開了。
彷彿是防線被打開一個缺口,身後的人羣也自動讓開一條路。
陸騂目不斜視地把屍袋擡上車,拉上了車門。
“散開散開,別圍着了,沒什麼好看的”有老警察吆喝了一聲,把圍觀居民疏散了。
在凰城小區保安隊混了這麼多年,隊長劉梁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自從被一通電話從被窩裏拎出來之後,劉梁已經馬不停蹄地忙活了一個上午,接待公安局的同志勘查現場,安撫居民,向物業領導彙報,好不容易喘口氣,物業就打電話讓他快回去,說是刑警隊來人了。
陸騂一臉疲憊,垂着眼睛,看到劉梁進來,擡起頭,上下打量着他。
一旁的保安隊副隊長蔡添明忙不迭地介紹:“這是我們隊長劉梁,這位是城南刑警隊的副隊長陸騂。”
劉梁矜持地點點頭,陸騂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一時間,保安隊辦公室內一片靜默,劉梁有點尷尬,清清嗓子說道:“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情,我們保安隊感到十分痛心,這說明我們小區的保安工作做得還很不夠,物業已經責成我們保安隊積極配合公安部門工作,爭取早日”
沒等他說完,陸騂擺了擺手道:“你先坐下,撿重點的說。”
劉梁看了陸騂一眼,退到沙發坐下。
陸騂翻開他的筆記本:“在這裏工作幾年了”
“十年。”
“一直在這裏”
“嗯。”
“小區平常保安工作還好嗎”
“還行。凰城小區是高檔小區,住的都是有文化有教養的人,好說話。”
“保安們幾點開始交接夜班”
“十一點。”
“值夜班的保安都是一個人”
“是的。”劉梁雙眼不安地看看陸騂。
陸騂微微笑了笑:“你別緊張,那麼,如果有外來人員進出小區,你們都怎麼處理”
劉梁回答說:“如果是外來人員,需要向保安隊說明情況,比如說小區裏有熟人或者有人帶領,然後由我們進行登記。”
陸騂點點頭:“可據我所知,昨晚在七十二號別墅出事的四人在凰城小區並無人認識,但他們還是進來了,而且還是兩輛車。”
劉梁一時語塞。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瘦瘦的保安大步闖了進來:“蔡副隊長,七十二號別墅院子裏有幾個柵欄”
話沒說完,保安就發現屋子裏站滿了人,嚇得趕快閉上嘴。
“別墅的柵欄怎麼了”陸騂望向他,目光一下子變得專注,“你別緊張,慢慢說。”
保安看看陸騂,又看看蔡添明跟劉梁,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梁不耐煩地說:“讓你說你就說嘛。”
保安低聲說:“蔡副隊長讓我配合警方檢查一下七十二號別墅有沒有損壞的地方,我剛纔看了一下,別墅院子裏的柵欄,有幾個是壞的,被草掩着,裏面是個大洞。而且別墅的鐵大門以及房門窗戶都有被人撬過的痕跡,不像是用鑰匙打開的,倒像是鐵絲一類的東西打開的。”
陸騂看看手足無措的保安,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保安的臉色有點發白:“陳小天。”
蔡添明忙介紹說:“這就是昨晚負責值班的保安。”
陸騂哦了一聲,繼續問道:“昨晚你一直在榴園”
“嗯,是的,按照規定,每兩個小時要出來巡邏一次的。”
“你巡邏的幾次都沒有發現異常狀況”
“沒有啊,當時已經深夜了,安安靜靜的。”
陸騂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轉頭問劉梁:“第一個發現七十二號別墅異常的目擊者在哪兒”
劉梁說:“那大媽還在家裏,她有點嚇着了,我叫人扶她回去的。”
陸騂擺擺手,示意他帶路。
一行人來到十八號別墅門前,陸騂敲敲門,裏面傳來一個女聲:“誰啊”
“公安局的,開門。”
“哦,等等。”
門很快打開,一個臉色煞白的大媽站在門口:“請進吧。”
幾個人魚貫而入,幾乎每個人走過她身邊都會上下打量一番,大媽看起來更加緊張了。
陸騂走到客廳沙發坐下,看見大媽還楞在原地,微笑了一下,揮揮手:“大媽您也坐啊。”
大媽答應了一聲,走到另一張沙發前,小心翼翼地貼邊坐下。
“您叫什麼名字”
“董淑芬。”
“是您第一個發現七十二號別墅異樣的”
“是的。”
“講講當時的情形吧。”
大媽嚥了嚥唾沫,皺皺眉頭,似乎很不願意回憶起那一幕,喝了杯水後才緩緩講述起來,大致與警方掌握的情況一致,並沒有更多的線索可提取。
陸騂聽了,沉默一會兒,又問幾句後就起身告辭了。
王浩一個人回到了警務室,師父前幾天陪着小師孃回老家,到現在還沒回來。
警務室的暖氣很足,可是王浩坐在牀上的時候,仍然在全身發抖。
他感到恐懼。
凰城小區的每個人都會感到恐懼,恐懼這小區裏還會不會死人,恐懼下一個會輪到誰。
而王浩真正恐懼的,是他自己。
當王浩擠在人羣中,極力向七十二號別墅望去的時候,圍觀者在竊竊私語,有低聲的驚呼,有哀婉的嘆息,也有人緊緊盯住別墅,久久不能言語。
而他所見到的,卻是籠罩在七十二號別墅上空的巨大黑暗。
當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候,人會忘記心跳的停滯、呼吸的消失、瞳孔的擴散那種種令人恐懼、令人生厭的特徵都會忘掉,甚至有人會讚美死神到來時揮起長鐮刀的果斷與乾脆。
王浩的手漸漸攥緊牀單。
此刻,他竟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深切的恐懼。
不知在牀上坐了多久,王浩才感到自己抖得不那麼厲害了。
腳底有溼冷的感覺,王浩低頭看看,昨夜的雨使得七十二號別墅裏溼漉漉的,混着鞋底的泥,此刻在地面上留下污濁不堪的腳印。
王浩站起身來,走到窗臺下,拎起一個暖水瓶,晃了晃,給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熱水。
喝了幾口溫吞吞的水,王浩盯着地面上那幾個歪歪扭扭的腳印,看了一會兒,他又把視線投向前後左右的事物。
不知道爲什麼,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陌生,白漆斑駁的牆面、凌亂不堪的被褥、牆釘上掛着的保安服、牀下亂七八糟的瓜子皮,彷彿都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發生了變化。
王浩感到全身僵硬,剛剛回到身上的熱氣,彷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挽起袖子看到胳膊上的黑手印,他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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