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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五章水自東流,花亦飄零(中)

月光之下,桃花叔的身子規規矩矩地坐在了河邊,只有腳有些不規矩,他赤着腳,不時的用腳尖挑起了河中的河水,翻起了一朵朵浪花。宛如一位妙齡少女見到了春水時的歡喜,他的臉上盪漾着淡淡的笑容,哪裏還有“叔”的沉穩和滄桑。

至於馬三,此時懶洋洋的躺在了樹腳,眼中全是光芒,看着在河便嬉戲的桃花叔。

今夜的月兒,照得地面亮堂堂的,可卻沒有他的眸子明亮。

顧聲笙停住了腳步,不忍心破壞這一幕。

徐長安遠遠的就看到了顧聲笙爲了警示他而伸起的手,略微的發了一下愣,但還是擔心有危險,便緊緊的握着焚走到了顧聲笙的身後。

“發……”

徐長安纔想問“發生了什麼”,可話都嘴邊,便覺得愧疚。

河水靜悄悄的,月兒亮堂堂的,他穿着桃白色的袍子美貌絲毫不遜色於天下間任何女子;而他雖然算不得多好看,但勝在一雙眸子中彷彿注入了秋水,而秋水的倒影全都是他。

若是徐長安出言破壞了此情此景,恐怕徐長安真的會後悔。

最好的日子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日子,而是河水中的倒影便是你心尖上的人啊!那人揚起的水花,都是值得珍惜的好時光。

徐長安心裏有些羨慕,他看向了身邊的女孩,心裏又突然有了負罪感。

畢竟,他不確定她是不是她。

“行了,看也看夠了,小侯爺別躲着了。”

馬三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桃花叔那如同百靈鳥一般清脆的聲音也同時傳了過來,還帶着一絲俏皮。

“羨慕嗎?等以後天下太平,你們也能這樣的。”

顧聲笙和徐長安都低下了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承認吧,兩人之中又差了點什麼;不承認吧,這些日子雖然他們沒有什麼生死時刻,經過什麼大風大浪。但有時候,通過一些日常的小事便看得出來兩人不一般。

還是顧聲笙的膽子大一些,咬着下嘴脣辯駁道:“桃花叔,我們只是朋友……”可她這句話說出來之後,聲音便越來越小,到了後半句已然聽不清楚了。

桃花叔先是一愣,隨後那狹長的美目中出現了一縷光,他看了一眼馬三,隨後恍然大悟般坦然笑道:“沒錯沒錯,是我唐突了。都是朋友,如同我和馬三一般的朋友。”

“桃……”顧聲笙的話語聲還是被桃花叔和馬三的笑聲,還有自己心底的一絲害羞給堵了回去。

“好了,讓你們來可不是閒聊的,我們能做的事兒都做了,剩下的得靠你們了。”

馬三朝着兩人招手,徐長安和顧聲笙這才走到了馬三身旁坐下。

“讓他和你們先聊吧!”徐長安沒有想到自己坐下來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的,馬三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便一直沒有離開過桃花叔,嘴裏還叼着一根草,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這一幕,像極了小城裏的小混混和富家女私奔故事中的場景。

徐長安看着馬三一副迷戀的樣子,心裏感慨了一聲。

難怪馬三十幾年來都畫不出桃花叔的模樣,他在肅州找的那些姑娘,和桃花叔都不沾邊。

桃花叔把腳從河水裏伸了出來,臉上依舊泛着淡淡的笑容。

他走到了徐長安和顧聲笙的身旁,也挨着樹坐下。他與馬三,一左一右的將徐長安和顧聲笙護在了中間。此時風兒吹起了樹枝,樹葉拂過臉頰,像極了一對父母帶着一雙兒女在樹下小憩。

桃花叔撩了撩頭髮,聲音平穩的說道:“三位長老同意了把我當成兇手處理,放出希卜。從此之後,其它人不能再用這個藉口來殺希卜了。”

桃花叔頓了頓,緊接着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明天處死我和馬三。我不是想着順着河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嗎,但二長老不同意,非說這種忤逆的大罪必須處以火刑。現在,估計他們還在院子裏吵架呢!”

桃花叔這話說得極爲輕鬆,明明是有關於他生死的大事,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彷彿就是“忘記昨天喫晚飯”這麼簡單的事兒一般。

雖然桃花叔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着說的,可徐長安和顧聲笙怎麼都笑不出來。

明明即將失去生命的是桃花叔,可他反而拍着徐長安的肩膀寬慰二人。

“沒事兒,其實活在這如同牢獄一般的村子裏,比死還無聊。別看每年村子的大陣都會自動打開那麼幾天,但又有幾人敢出去。他們寧願在這籠子裏,也不敢出去試試看。”

桃花叔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憤然。

似乎村子裏的人沒了勇氣,比他失去生命更加的重要。

“我嘛,其實無所謂的,反而算是掙脫牢籠了。”

“至於我這麼多年來爲什麼沒有出去,倒不是怕死。我也不是那種自己做不到就罵別人的人,我只是有想見的人沒見到,想說的話沒說完,想確定的事兒沒確定。”

這話若是其它人說出來,徐長安一萬個不相信。

這花花世間多好啊,傻子纔不想活呢!

可這話是桃花叔說的,他相信。

因爲,他想見的人現在就在身旁,想說的話應該說了,至於想確定的事兒,在馬三踏入村子的那一刻,他便確定了。

“所以啊,生死對於我來說,也還好。而且,我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不管是對於個人來說,還是對於這個世間來說。”桃花叔的聲音越發的溫柔,比月兒還要溫柔,比這夏季的風還要輕柔。

桃花叔的目光看向了馬三,馬三也迎上了桃花叔的目光。

“那你呢?村裏人應該沒資格處置你。”徐長安突然轉頭說道,看向了馬三。

馬三從嘴邊扯下了原本一直叼着的草,朝着徐長安的腦袋上砸去,冷哼一聲,也不說話。

徐長安有些摸頭不着腦,這馬三一句話也不說,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他只知道馬三看向自己的眼中全是鄙夷,而桃花叔看向馬三的眼光卻越來越溫柔。

顧聲笙皺起了眉,若她是教書先生,徐長安是學生,她非得用戒尺狠狠地打徐長安的手掌心。

“你既然是夫子廟的人,應該也懂得一些詞。”有些話兒,有些原因不好直接說出來,顧聲笙打算引導一下徐長安。

“你說。”

不止徐長安好奇,就連桃花叔和馬三都好奇了起來。

一陣風撩亂了顧聲笙的髮梢,她撩了撩頭髮,深深的看了一眼馬三和桃花叔,這纔開了口:“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這詞才唸了上半闋(que),徐長安便懂了。

這首詞叫《摸魚兒.雁丘詞》,乃是一位姓元的先生所寫,說得便是一對大雁生死相依的事兒。

這詞徐長安自然聽得,在坊間女子口中更是廣爲流傳。

試問在平康坊那些地方討生活的女子誰不希望找到一位生死相依的郎君?

徐長安看了馬三和桃花叔一眼,眼中全然是敬佩之意。他深吸了一口氣,念出了下半闋:“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

這首詞在坊間徐長安經常聽到,對於他來說這首詞也算得上倒背如流。可偏偏,現在他念出來卻感覺越發的喫力,聲音也越來越小,還帶有嗚咽聲。

徐長安懂了,桃花叔沒了,馬三也絕不會獨活;同樣,馬三死了,桃花叔也不會獨活。

此等情義,世間罕見。

徐長安站了起來,朝他們二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徐長安再也說不出其它話了,一想到世上真有人生死相依,而且是超脫了肉體,只是因爲情義,他既羨慕,又心痛。

“這首詞很好聽啊,你怎麼從來沒和我說過?”桃花叔輕笑道,帶着一絲嗔怪,眉眼中全是笑意的問向了馬三,打破了此時稍微有些尷尬的局面。

馬三一愣,張開了嘴,原本重新扯的放在嘴裏的一根草也掉了出來,彷彿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這些詞我懂得也不是太多啊!”馬三委屈的解釋道。

“我這人風雅的東西懂得不多,就算是畫畫,也是來村子才學會的。”

看着馬三委屈的樣子,桃花叔轉過了頭,捂着嘴發出了一陣輕笑。

提到畫畫,馬三想到了一些事兒,便正色道:“小侯爺,險些忘記了。我在夢中有一個師傅,他叫虺子畫,他現在在封印裏。”

聽到這名字,徐長安皺起了眉。

一般來說,大多妖族的姓氏都和他們的種族有關。例如禍鬥一族,都姓霍;而饕餮一族,都姓陶。馬三的這位師父叫虺子畫,而虺則是一種毒蛇。如此一推算,馬三的這位師父,當是妖族,而且是蛇妖。

因爲湛胥的緣故,徐長安對很多蛇類都沒了好感。

馬三似乎是看穿了徐長安的內心,急忙解釋道:“雖然我師父是蛇妖,但他不一樣,他反而喜歡在封印裏面。之前也是他,讓我保護希卜的。”

“人有好壞,妖也分好壞的。而且,他還……”馬三本想說“他還答應幫我馬幫兄弟報仇”,還好他及時將這句話給吞了回去。畢竟通過前些日子便能夠看出來,咱這位小侯爺和那“老刀把子”卿九是好朋友。

“他還什麼?”徐長安不明就裏,下意識的追問道。

“他還說他有一位姓徐的好兄弟,以後有困難可以找他幫忙。”馬三也是反應極快,將他請師父殺卿九的事兒給遮掩了過去。

徐長安倒也沒懷疑,反而是馬三有些心虛。

“我師父他告訴我,封印裏面有善於卜卦者,這一次他們有很大的可能性逃出封印。我們保護好希卜,才能減少他們打開封印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莫非他們這一次……”徐長安聽到這話,渾身冰涼,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

“不過你們人族有一句話,叫人定勝天。難道知道了結果,就不去努力了嗎?”說話的是桃花叔,這一句話把徐長安說得低下了頭。

“知道了結果也要奮力一搏啊,要不然人固有一死,是不是纔出生都把人弄死?反正都要死。”

“你也不用太過於喪氣,事情總有轉機的。”桃花叔的話現在徐長安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只是低着頭,悶不做聲。

馬三嘆了一口氣,只能強行說道:“今晚我們叫你們過來,就是說這些事兒的。我們知道的一些東西,應該對阻止封印打開有幫助。”

徐長安也不是小孩子了,雖然此時心裏頭如同壓了一塊大石頭,但他還是擡起了頭,咬着牙朝着馬三點點頭。

一件事兒,正在努力的時候被人告知了一個註定的失敗結果,對於當事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不管怎樣,保護好希卜,能做一點兒事算一點兒事。盡人事,聽天命。”

“對了,還有一件事兒,據我師父所言,他能找上我,而其餘妖族也能找其它人。村子裏的人,不能全信,哪怕是三位主事長老。”

馬三主要就是想讓徐長安知道他師父的存在和讓他心裏有些防備,哪怕之後封印被打開,也有個人照顧徐長安。

本來這件事兒要和師父說最好,但這幾天,馬三再也沒見過師父。

和師父的相見,全看師父。

至於更多的事兒,裏彥自會和徐長安說。

桃花叔朝着馬三點了點頭,目光移向了徐長安和顧聲笙,接下來他要說的東西,纔是關乎封印、關乎希拉一族的內容。

“希拉一族的詛咒有兩種法子可以解,其中一個便是那箱子,依照那位天師的法子,到時候可以用希拉一族的天賦來同他做交易,解開詛咒;而另一種法子,和道家有關。”

桃花叔頓了頓,看向了徐長安。

其實,人心都是貪婪的,通過馬三他知道徐長安得到了多種道家功法的真傳,希望能通過徐長安解開詛咒是最好的。他也害怕徐長安會對解開詛咒一事有牴觸,故此率先將此事告知徐長安,算是耍了一個小心機。

“和道家有關?”徐長安皺眉。

“沒錯,傳聞道家有八大神咒,分別爲靜心神咒、淨口神咒、淨身神咒、安土地神咒、淨天地神咒、祝香神咒、金光神咒、玄蘊咒。此八種咒法,玄妙無窮。具體功效,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根據村子裏殘留下來的一些典籍推測得出,這祝香神咒應該可以解開我們希拉一族的封印。”

“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如今天下六宗,除了靈隱寺和臥佛寺之外,其餘四宗都算是道家的分支。除了長生觀的功法,其餘三個宗門的功法徐長安均有修行,隱祕如鐵劍山的《逐電》,妖異如青蓮劍宗的《紅蓮》他都有修行。可偏偏這什麼八大神咒,他卻是從未聽聞。

桃花叔目光灼灼,眼中充滿了希望的看向了徐長安。

徐長安雖然心有不忍,但他也不願意騙桃花叔,只能搖了搖頭。

桃花叔神色黯然,嘆了一口氣。

“也是,馬三和我說了,如今外界的宗門都只能算是道家的分支。或許,現在所謂的道家宗門,還沒有封印裏的宗門來得正宗。”

桃花叔很快收拾好了情緒,繼續說道:“祝香神咒的事兒咱們先不說,具體說說這封印。”

桃花叔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了一根被火燒過,刻有睚眥的木頭遞給了徐長安。

這根木頭徐長安很熟,昨夜自己才把它交給桃花叔。

“這應該叫睚眥木,對於封印和封印裏的妖族應該很重要。而且方纔馬三也說了,那些大妖還控制了村裏的人。其它人我不知曉,但其中一位應該是二長老。他想要這睚眥木,你先收好。昨日我騙了他,所以今日他纔會突然翻臉,強行要以火刑處死我。”

徐長安倒也沒有推脫,直接把那睚眥木給接了過來。

“還有,村裏的封印和宗祠下方石臺上的一個凹槽有關。我通過翻閱古籍,還有自己試了一下發現了一個祕密。每年的立夏,若是遮住那凹槽,別讓其沐浴陽光,大陣便不會被打開。這一點我不知道有用沒用,但若是大陣的閉合與陽光有關,或許能夠爲你們爭取些時間。”

徐長安聽到這一點,眼睛都亮了起來,若是真的發現能夠打開大陣的法子,不用等到每一年立夏的話,那他們的時間就能充裕很多,這意味着他們能夠隨時進出村子,也能夠找到外援。如此一來,阻止妖族打開封印便輕鬆了許多。

“還有就是,三位主事長老長老應該也不希望封印被打開。他們啊,看起來兇惡,甚至有些不講情面,可我感覺得到,他們只希望平平靜靜的讓村民們度過餘生。”

“我還有一件私事拜託徐小先生。”桃花叔話鋒一轉,突然說道。

“桃花叔,您請說。”

“希澈這孩子善良聰明,可若有朝一日希拉一族的族人能夠逃出這大陣,還請徐小先生不要告訴他真相,讓他繼續恨着我。”

徐長安原本以爲桃花叔要他幫忙照顧希澈,卻沒想到是讓他不要說出他爲希卜頂罪的真相。

“爲什麼?”徐長安有些不解。

“若是能出去,我希望他能對這人世間抱有一點兒防備,這樣才能生存下來。”

“懂事的孩子沒糖喫,善良的人總會被辜負。”桃花叔苦笑着解釋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他以後活得很辛苦而已。”

溫暖的人不想別人如他一般,也只有溫暖且純真的人,才知道保持對這個世間的熱愛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兒。

這個請求,徐長安沒法不答應。行善如滴水成海,行惡如山崩地裂。與其讓希澈揹負的太多,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有善有惡,做成一個普通人。

“哎!”

桃花叔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露出了笑容。

赴死,對於他來說,是一件從容且悽美的事兒。

可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了吵鬧聲!

“按照祖籍,他必須處於火刑!我知道,他說過死後想順着水出去,看一看這世間!如此不孝之人,豈能如他的願!要死,必須死在火刑之下!”

二長老昨夜殺了自己夫人的賬本就算在了桃花叔的頭上,若他昨夜不來威脅自己,自己的夫人又怎麼會想着去告密。這就罷了,今日這裏彥卻又出爾反爾,他被關押起來之後,自己去見過他問起睚眥木的事兒,他卻佯裝不知。二長老心裏本就憋屈,感覺自己像一個大傻子。故此便也顧不得那麼多,直接帶了一羣村民來找三位主事長老理論。

他打算提前帶人闖入關押桃花叔的柴房,一是威脅桃花叔,二則是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睚眥木的下落。

可沒想到,三個老不死的居然讓桃花叔走了。

二長老本就是個極有野心的人,便將整個村子的村民們都發動起來,不僅可以找到桃花叔,還能打擊三位主事長老的威信,可謂是一舉兩得。

現在因爲桃花叔在柴房失蹤一事被披露,不少村民站在了二長老那方,此時他們正滿村子的找桃花叔的下落。

“老二,你這是何意,莫非你想造反,分裂族人!”

三長老的聲音同時傳了出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立馬給二長老戴上了一個搞分裂的大帽子。

可此時的二長老根本不喫這一套!

“我要執行家法!不孝之人,殘害村民之人,就該處與火刑!這是家法上寫得清清楚楚的!”

聲音越來越近,火光照亮了河邊,四人的身影也被發現。

“在那!”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一羣人立馬圍了過來。

……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1.那首詞出自金代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2.道家八大神咒爲真實存在,但其功效自然不如小說裏那般誇張。

今日6000字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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