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冬日小說網>張居正>第十回 王真人逞兇釀血案 張閣老拍案捕欽差
閱讀設置

設置X

第十回 王真人逞兇釀血案 張閣老拍案捕欽差

張居正讓姚曠送給馮保的信札,談的仍是張佳胤處理安慶駐軍譁變的事。他感覺到高拱又會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向馮保說明事情原委,希望他注意高拱近期的奏摺,方便時煩能及時通報。大約兩天後的下午,趁着高拱去吏部上班,馮保約張居正來恭默室相見。剛一坐下,馮保就打開隨身帶來的小紅木匣子,拿出三份摺子來遞給張居正。這三份摺子中,張佳胤的那一份張居正已在高拱值房裏看過,餘下兩份,一份是查志隆的申訴,一份是高拱對於此事的處理意見。

高拱的摺子對張佳胤措辭嚴厲,認爲他逮捕查志隆是“奪皇上威權以自用,視朝廷命官如盜賊……國朝兩百年來,撫按兩院臺長出巡,雖懲治鉅奸大猾,猶須事前請得君命。未有如張佳胤者,盡棄綱紀,擅作威福。何況查志隆雖有小過,卻非大劣……如此處置,豈不長叛將兇焰,而令天下士人對皇上齒冷?伏請皇上,頒下聖旨將張佳胤削職爲民,永不敘用。張志學、查志隆一案移交三法司審理……”

這封奏摺蓋了內閣的大印,顯然是高拱領銜呈上的公折。看罷摺子,張居正的不愉快已是不消說得:既是公折,張居正就有權知道。何況這份摺子事涉兵部,按常理,他這個分管兵部的次輔應該是這份公折起草之人,可是如今摺子已送進了大內,他卻不知不曉。可見在高拱眼中,他這個次輔早已成聾子的耳朵——擺設了。

“這三份摺子,皇上看過了嗎?”張居正問。

“沒有,”張居正讀摺子時,馮保百無聊賴伸出十個指頭在茶几上練彈琴指法,這會兒聽到問話,便收了手回道,“摺子今天上午才送給司禮監,正好我當值,記着你的吩咐,先沒有讓人看。”

張居正表示了謝意,接着問:“依公公之見,皇上看到這幾份摺子,會如何處置?”

馮保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了一個彎子說道:“那一天,萬歲爺從內閣回來,不知爲何,把高鬍子大大稱讚了一番,對先生的態度,卻好像有些不客氣,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因爲我冒犯了皇上。”

張居正說着,就把那日內閣中發生的事情述說了一遍。馮保聽罷切齒罵道:“高拱這頭老狐狸,最會看皇上眼色行事。”

張居正沒有馮保這麼激動,但他開口說話語氣中便充滿鄙夷:“其實高拱對這些妖道也恨之入骨。嘉靖皇帝駕崩後,當今皇上褫了龍虎山張天師的封號。去年,張天師到京活動想恢復爵位,找到高拱,他一口回絕。這次他也不是真的相信那妖道的什麼奇門偏方,而是爲了取悅聖心以博專寵。作爲柄國大臣,應該是‘主有失而敢分爭正諫’,如果曲意奉上,倒真的要讓天下士人齒冷了。”

張居正如果不是對馮保絕對相信,斷然不敢說出這番“罵在高拱,譏在皇上”的話,馮保聽了卻默不作聲。這裏頭另有一層張居正並不知曉的隱情。去年張天師到京時,曾託人找到馮保送上一萬兩銀子,希望他在恢復爵號一事上也幫着在皇上面前說說話。馮保滿口答應,正是因爲高拱作梗,這事兒纔沒有辦成。如今張居正舊事重提,馮保內心頗有一些難堪,沉默少許,他便引開話題:

“先生剛纔問皇上對張佳胤的態度,我看十之八九還是老規矩,發回內閣票擬。”

張居正苦笑了笑:“還票擬什麼,高閣老的態度,已在摺子上表明瞭。”

“是啊,張佳胤頭上的這頂烏紗帽,戴不了幾天了,”馮保嘆息着說道,“萬歲爺這兩年,從沒有駁回過高拱的擬票。”

“可憐了張佳胤,一世廉名,秉公辦事,反遭了這等削籍的下場。”

張居正說着站起身來,踱到正牆上懸掛的“勵精圖治”四字大匾之下——這是嘉靖皇帝的手書,反剪雙手,長久地凝視不語。

馮保理解張居正此時的痛苦心情,在一旁以同情的口吻說道:“聽說這張佳胤是當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寫得一手好詩,寫得一筆好字,官又做得清正,卻不成讓高拱給害了。張先生,你看我們想個什麼法子,把張佳胤搭救搭救?”

張居正迴轉身來,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高拱的奏摺,緩緩說道:“救,就不必了。”

“先生,這是爲何?”馮保不解地問。

“我猜想高拱,正是想到我一定會上摺子疏救,這樣勢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可以趁機請旨,把我擠出內閣。”

馮保覺得張居正的分析有道理,但仍不無憂慮地說:“聽說張佳胤如此處置,原是得到了先生令他全權處理的批示,現在問題既出,先生又袖手旁觀,豈不讓那些好生是非的官員有了嚼舌頭的由頭?”

“這正是高拱的陰險之處,”張居正無奈地搖搖頭,喟然嘆道,“救吧,就會得罪皇上,不救吧,又會得罪同僚,馮公公,此情之下,你想得出兩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嗎?”

馮保想了想,說道:“看來,先生也只能隔岸觀火,丟卒保車了。”

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如果丟了我這一隻車,能把張佳胤這一隻卒保下來,我也就豁出去了。問題是人家設計好了的圈套,是想讓車和卒同歸於盡啊!”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先生能穩坐釣魚臺,張佳胤這隻卒就有東山再起之日。”馮保溫聲撫慰。

“惟願如此。”張居正長吁一口氣,接着問道,“皇上最近病情如何?”

“時好時壞,”馮保臉色陡地沉下來,說道,“今兒下午,萬歲爺把孟衝叫進乾清宮西暖閣,關起門來說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說些什麼。”

“會不會與那個妖道有關?”張居正問。

“不清楚。”

“那個妖道叫什麼?”

“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

“這麼說他是從崆峒山下來的?我原還以爲是張天師手下的人。”

“這個人跟張天師沒什麼關係。”馮保趁機替張天師辯解幾句,“張先生有所不知,張天師這人還正派,約束手下一幫真人道士,不搞這些邪門歪道的法術。”

張居正不置可否,思路仍在那妖道身上,說道:

“三五天之內,要在京城裏頭找到兩百個童男童女,談何容易。聽說京城有孩子的人家聞到風聲,都把孩子送到鄉下藏起來了。”

張居正口氣中充滿反感,臉上也怒形於色,馮保盯着他,詭祕說道:“什麼陰陽大丹,都是誑人的鬼話,這又是孟衝的餿主意,每夜裏,都要弄一對童男童女給萬歲爺伴睡。”

“皇上真的不要命了?”

“我看不長了,”馮保意味深長,接着拖腔拖調低聲說道,“張先生,咱們熬吧。”

張居正乘坐的綠呢錦簾帷轎擡出東角門時,日頭已經偏西。被門樓的飛角重檐挑起的瓦藍天空,這時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連日來天氣燥熱,剛過仲春時節的北京城,彷彿一下子進入到火燒火燎的夏季。街上一些店家,開始賣起了涼透了的大碗茶,而蒲扇涼蓆夏布汗衫背褂等一應消夏物品也立馬走俏起來。坐在轎中的張居正,雖然感到悶熱,卻也懶得掀開轎窗上的黃緞絲幔透透氣。他仍在爲張佳胤的事情煩躁。與馮保道別從恭默室出來,他又回到內閣值房給張佳胤寫了一封信,告知可能發生的事情,讓他早做準備。還有慶遠那邊的事情他也一直牽掛在心。李義河自慶遠回到長沙後,給他來過一封信,說到殷正茂似乎有“腳踩兩條船”的意思,他並不贊同這一說法。殷正茂雖然爲人一向刁鑽,但也講究情義,君道臣道友道分得一清二楚,不是那種賣身投靠之人。他尋思殷正茂之所以不肯對李義河口吐真言,一是擔心李義河口風不嚴,二是對京城這邊局勢不甚瞭解,所以不肯貿然行事。昨日,吏部給皇上的公折發回內閣票擬,要提拔殷正茂掛右都御史銜,寸功未見先升官一級,這有違朝廷大法。明眼人一看便知,高拱是想借此籠絡人心,把殷正茂從張居正的陣營中奪走。秉公而論,張居正想阻止這件事,但一想又不妥,高拱一意孤行,加之聖眷優渥,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且還會白白得罪朋友。事情到這種地步,也只能聽之任之了。不過,他相信以殷正茂的精明,不會看不出高拱這種“欲擒故縱”的伎倆……

一路這麼想來,忽然,張居正感到轎子停了不走。“李可,怎麼回事?”張居正收了手中緩緩搖動的泥金摺扇,撩開轎門簾問轎前護衛班頭——一個身着橙色軟甲的黑靴小校。不用李可回答,張居正已自瞧見轎前千百人頭攢動,喧騰鼓譟攔住去路。這是在王府井大街南頭二條衚衕口上,距張居正府邸紗帽衚衕只有幾步路了。

“大人,小的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我這就前去驅散他們。”

李可說罷,還來不及挪步,就見人羣像潮水般向大轎這邊涌來。唬得李可一聲令下,幾十名錦衣侍衛一起拔刀把大轎團團圍住。張居正定睛一看,圍上來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一個個面含悲慼。頭前一位老人在兩個青年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過儀仗扈從奔大轎而來,李可恐生意外,提刀就要上前阻攔。

“李可,不可胡來!”

張居正一聲銳喊,李可收住腳步,衆侍衛也閃開一條通道,放了三人進來。

走近轎門,三人一齊跪下,當頭那位老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說道:

“請張閣老給小民伸冤。”

這老人約摸六十開外年齡,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標佈道袍滾了不少泥漬,腳上靸着的一雙黃草無後跟涼鞋也被弄掉了一隻,情形極爲狼狽。張居正看這老人面善,開口問道:

“老人家有何冤屈,可有訴狀?”

老人回道:“小民沒有訴狀,我的兒子被官府人打死在路上。”

“哦?”

張居正一驚,走下轎來,順着老人所指方向看去,只見人羣已朝兩邊散開,幾十丈遠的地面上影影綽綽躺了一個人。

老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事情原委。

老人叫方立德,就住在東二胡同口上,家中開了一爿雜貨鋪,前面開店,後頭住家,小日子過得殷實。方老漢的兒子叫方大林,幫助料理店務,負責一應採購事宜。這方大林膝下生有一女,叫雲枝,生得嬌嬌滴滴,出水芙蓉一般,衚衕里人家對方大林生了這麼個好女兒,有的羨慕,有的嫉妒,說是“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方家也把雲枝視作掌上明珠,真個是含在嘴裏怕融了,託在手上怕飛了,一心巴望她長大找個功名舉子的女婿光耀門庭。但人算不如天算,前幾日忽然從紫禁城中傳出風來,說是當今皇上頒旨又要選宮女了。望子成龍,望女進宮——千百年來天底下的父母,都期望自己的兒女有這兩樣花團錦簇的前程。可是,京師地面天子腳下的百姓人家,想法卻不一樣。養了兒子,巴望他讀書做官出將入相這個沒有改變。但生的女兒,卻是沒有幾個父母願意把她送進皇宮。偌大一座紫禁城上萬名宮女,幸運者只是極少極少數,大多數宮女的命運都非常悽慘。青絲紅顏燦爛如花的少女一旦走進紅牆碧瓦的皇宮深院,從此就暌違永隔親情難覓,哪怕熬到白髮雞膚老態龍鍾,也絕不可能離開宮門一步。因此一聽說有了選宮女的旨意,凡是養了閨女的京師百姓人家無不慌張。今年的旨意特別,只選一百個十二歲女孩子,而且還要配上一百個十二歲的童男。這是個什麼章程?人們納悶之餘便四處打聽,終於得到確切消息。原來是要用這兩百名童男童女爲皇上配陰陽大補丹。十二歲男童的尿一屙就是,這十二歲女童的月經可不是想有就有的。聽說那個叫王九思的妖道先用什麼法術把女童迷鎮,不出一天就來了初潮。傳得神乎其神,養了女兒的人家聽得心驚膽戰。

雲枝的爺爺方正德和父親方大林聽到這消息,更是慌得手搓麻繩腳轉筋——因爲雲枝今年正好十二歲。爺兒倆一商量,便把雲枝女扮男裝,連夜送到鄉下親戚家藏起來。虧她走得及時,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順天府的公差來到二條衚衕,在方家門口貼了一張蓋了順天府關防的空白紙條,初時方家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到後便知凡家中有十二歲女童者,門口就貼上一張白紙關防,凡家中有十二歲男童者,就貼一張紅紙關防。早飯後,就有三人一隊的衙門皁隸按紙條到家取人。

卻說三個皁隸來到方大林家撲了一個空,家中女流躲在後屋,就方老漢一人在前堂招待。

皁隸翻看隨身帶來的冊簿,問道:“你就是方正德?”

“是的。”方老漢滿臉堆笑點頭應承。

“你有一個孫女叫雲枝?”

“是有一個。”

“人呢?”

“走了。”

“走了?”皁隸臉上肌肉一扯,問道,“上哪兒了?”

“回差爺,俺孫女嫁了。”

方老漢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謊話陳說。只因說的是謊話,臉上表情就極不自然,懷裏也像揣了只兔子。

皁隸嘿嘿一笑,回頭對兩個同伴說:“你們聽聽,他十二歲的孫女兒嫁了!”接着瞪了方老漢一眼,吼道,“嫁給誰了?是嫁給了風還是嫁給了雨,你給本差交代清楚。”

“實不相瞞,俺孫女八歲上就定了親,今年過罷春節,她婆家就把她接過去了。”

“成親了?”

“過去了。”

“過哪裏去了?”

“差爺,遠着呢!那地方叫什麼來着?”方老漢假裝記不清了,拍着腦門子說道,“啊,是了,開封府。”

皁隸不言聲,把方老漢雙手端上的蓋碗茶抿了一口,又問:“知道我們爲何而來嗎?”

“回差爺,小老兒並不知曉。”

“難怪你推三搪四,卻不知我們三人,是給你送一個天大的喜事而來?”

“你們別誑我小老兒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會有什麼喜事從公門送來。”

“誰誑你。”皁隸滿臉訕笑,說道,“方老漢你養了個好孫女,萬歲爺看上了,我們是奉命前來,領她進宮的。”

“進宮?”方老漢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爺你是說,皇上看中了俺孫女雲枝?”

“正是,方老漢,好歹我們也得蹭一頓喜酒吃了。”

皁隸們接着就起鬨,方老漢搖搖頭,哭喪着臉說道:“這樣的好事怎麼去年不說,現在遲了,俺孫女雲枝嫁了。”

皁隸們這才感到方老漢是一塊牛皮糖,那爲首一個將信將疑問道:“你孫女真的嫁了?”

“嫁——了,去了開封府。”

“他孃的,十二歲就開了封,也忒早點兒,”皁隸涎皮涎臉,油腔滑調說道,“這麼說,喜酒也沒得吃了?”

“只怪俺孫女沒這福氣,但總不成讓差爺空報一回喜,這點孝敬,你們拿去喫杯水酒。”

方老漢說罷,就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二兩碎銀拍到皁隸手中。皁隸嫌少,看看這爿小雜貨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着臉收下,拍拍屁股走人。

皁隸這一走,方老漢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無比歡欣,慶幸只花了二兩碎銀就輕鬆渡過難關。

誰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個皁隸又轉了回來。

一踏進門檻,爲首那一位就嚷了起來:“方老漢,你竟敢糊弄公門,不要命了!”

方老漢慌忙把這些差爺請到堂屋坐定,賠着小心說道:“好差爺們,小老兒縱然喫下十顆豹子膽,也不敢糊弄你們。”

皁隸冷笑一聲:“哼,還在耍賴,有人親眼看見前天夜裏,你兒子方大林領着雲枝女扮男裝出了城。”

方老漢心裏一沉,暗自罵道:“這是哪個王八羔

子告了密,嘴上長了疔瘡。”爲了應付過去,也只能搜腸刮肚把謊話編下去:“差爺,您說的也不假,前些時雲枝是回門住了幾天,但就在你們來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別他孃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這一衚衕人,啥時候見過你家辦喜事?”

“這……”方老漢一時語塞。

“這、這、這個雞巴,”皁隸粗魯地罵了一句,接着逼問,“你兒子方大林呢?”

“送雲枝尚未回來。”

“那我們就坐在這裏等。”

三個皁隸再不搭話,一個個蹺起二郎腿。方老漢被晾在一邊,心裏頭雖然窩火,卻又不得不強打笑臉,忙不迭地獻茶、上點心。看看到了午飯時間,皁隸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方老漢只好硬着頭皮上前搭訕道:

“差爺,要不就賞個臉,中午在小老兒家裏喫頓便飯。”

皁隸眼一橫,鼻子一哼,刁難道:“爺們嚼幹了嗓子,要喫燕窩滋潤滋潤,你家有嗎?”

方老漢賠笑說道:“爺們真會說笑話,我方老兒活了這一把年紀,還沒見過燕窩是個啥東西。”

“那,魚翅也行。”

“這,這個也沒有。”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請我們喫什麼?”

“反正到了喫飯時間,好歹對付一頓。”

“就是要對付,也不能在你家對付,從這裏出衚衕口,向左拐百十丈遠,就是京華樓飯莊,咱們就去那裏對付一頓。”

皁隸輕悠悠說來,方老漢知道這又是敲竹槓,心想蝕錢免災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橫,去雜貨店裏用木託盒托出幾吊錢來。說道:

“差爺,這是小老兒孝敬的飯錢。”

皁隸瞥了一眼,不滿地問:“怎麼都是銅的?”

方老漢忍氣吞聲答道:“俺小本生意,一個銅板賣只篦子,兩個銅板賣只海碗,平常收不來銀錢。”

“哭什麼窮,咱爺們又不是乞丐!”皁隸吼罷,又兀自靜坐,不吭聲了。

方老漢無法,只得返回雜貨鋪,抖抖索索地從錢櫃裏摳出一兩碎銀,回來遞給皁隸,噙着淚花說道:“差爺,這是俺小店的本錢,就這麼多了,你們好歹拿着。”

“誰不知曉你們生意人,錢窟窿裏翻筋斗!”

皁隸悻悻然奪過銀子,連帶着把木託盒上的幾吊錢也收起裝了,然後揚長而去。

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興了,而是提心吊膽生怕還有意外發生。當天晚上方大林從鄉下回來,聽父親講述這兩天家中發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幾句,氣沖沖說道:“你何必那麼小心,公門裏的人,喉嚨管裏都會伸出手來要錢,喂不飽的狗。明日再來,俺就不搭理,看他們咋辦。”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也平安無事。下午剛過申時,坐在雜貨店裏的方老漢,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轎從衚衕口裏擡了進來,儀仗裏頭,除了一對金扇,還有了六把大黃傘,這顯赫規模,連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漢在天子腳下住了一輩子,不消打聽,就是撿耳朵也聽熟了,朝廷各色官員出行的轎馬輿蓋都有嚴格規定,任誰也不敢僭越。瞧眼前這撥子轎馬,除了官轎稍小,用的扇傘卻如同王公勳爵,更有特殊之處,那一對金扇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兩尺多長的素白絹面大西瓜燈籠,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這是哪一路王侯,怎麼就沒有見過?”方老漢正在納悶,卻見那乘官轎停到了自家門口,走上前哈着腰殷切掀開轎門簾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兩次來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皁隸。

“大真人,請!”

隨着皁隸一個“請”字,一個約摸有四十多歲的蓄鬚男子從轎門裏貓腰出來。只見此人身着黑色府綢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白葛布襯底,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方頭布鞋,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忠靜冠,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中搖着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徹。此人就是領命爲隆慶皇帝煉製“陰陽大補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這就是方家?”

一出轎門,王九思就拿腔拿調問道。皁隸連忙回答:“正是。”

王九思看到站在雜貨鋪裏的方老漢,又問道:“你就是當家的?”

方老漢一時緊張,張着口卻沒有聲音,那皁隸又搶着回答:“他就是方老漢,這雜貨店的掌櫃,雲枝就是他的孫女兒。”

王九思點點頭,靠着櫃檯說道:“方掌櫃的,聽他們講,你把孫女兒給藏起來了。”

“回……”方老漢不知如何稱呼王九思。

“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皁隸介紹。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漢打了一個長揖,小心說道,“俺已稟告過這位差爺,俺的孫女兒雲枝已經出嫁了。”

“出嫁到開封是不是?”王九思聲音突然一冷,眉心裏聳起兩個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漢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怎麼能夠把姻緣牽到開封?連編謊話都不會,快說實話,把你孫女兒藏到哪裏去了。”

打從京城鬧騰起徵召童男童女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著名人物。京城裏那些養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詛咒多少遍。其實,這王九思也並非真的就是什麼崆峒道人,而是隴西地面上的一個混子,年輕時曾在家鄉的一處道觀裏學過兩年道術,因在觀裏調戲前來敬香的婦女,被師父趕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喫喝嫖賭無所不能。在這京城裏也混了幾年,終是個偷雞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結上大太監孟衝,這才時來運轉,成了部院門前騎馬、紫禁城中乘輿的顯赫人物。這次隆慶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徵召兩百個童男童女煉製“陰陽大補丹”。他原以爲聖旨頒下,在偌大一個京城徵召兩百名童男童女應該不是難事,孰料他把這事想得過於簡單,一聽到風聲,各戶人家都把兒女藏起來了,一幫皁隸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幾天,才找上來二十幾個。皇上那邊又催之甚緊,王九思這才急了,決定親自出馬,他別出心裁製作了一對“欽命煉丹”的大燈籠,放在儀仗前頭招搖過市,趕馬混騾子地就來到了方家。

方老漢雖然每天都會見到達官貴人的出行儀仗,但從未打過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轎子歇在他家門前,並咄咄逼人說他撒謊。方老漢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方大林從裏屋三步並作兩步趕了出來。

“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問道。

“你是誰?”王九思反問。

“這是犬子……”

方老漢賠笑介紹,方大林搶過話頭,硬聲硬氣答道:“我叫方大林。”

“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問身邊皁隸,“他的女兒叫什麼來着?”

“雲枝。”

“方大林,你把女兒藏到哪裏了?”

“送回開封府了。”

“孃的,你爺兒兩個都是鴨子死了嘴硬,小心別惹得爺生氣。”王九思獰笑着,收了手中扇子朝燈籠一指,“這上面的字,認識嗎?”

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認得。”

“認得就好,”王九思雙手往後一剪,一邊踱步,一邊玩着紙扇說道,“欽命煉丹,你是京城裏頭的百姓,自然知道什麼叫欽命,徵召你家女兒雲枝,這就是欽命。你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嗎?”

王九思擺譜說話時,左鄰右舍過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個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方大林見有這麼多人看熱鬧,也不想裝孬種讓人瞧不起,於是亢聲答道:

“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但小人並沒有違抗君命。”

“你把女兒藏了起來,豈不是違抗君命?”

“皇上頒旨徵召童男童女不假,可聖旨裏頭,並沒有點明要徵召我家雲枝。”

“你,”方大林這一狡辯,竟讓王九思一時搭不上話來,頓時惱羞成怒,恨恨罵道,“你這刁鑽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

“在!”

衆皁隸一起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得山響。

“把這小子鎖了。”

“是!”

幾個皁隸立刻上前扭住方大林,拿着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

王九思接過皁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淨痰跡,一聲怒喝,早見衆皁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

“你們憑什麼拿我?”方大林扭着身子反抗。

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犟頸驢子,進了大牢,站站木籠子,你就老實了,帶走!”

看着王九思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方大林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也顧不得危險,竟“呸”的一聲,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臉上。

這一下闖了大禍。

“打!”

王九思接過皁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淨痰跡,一聲怒喝。早見衆皁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方大林頓時被打翻在地一通亂滾,滿頭滿臉是血。

“打,往死裏打!”

王九思猶在狂喊。其時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滾出衚衕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衆皁隸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過,一路追打過來,可憐方大林頃刻之間皮開肉綻,七孔流血便已斃命。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圍觀的人羣可不依了。他們把欲登轎離去的王九思團團圍住,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當兒,張居正的大轎擡了過來。

聽罷方老漢的哭訴,張居正感到事態嚴重。心中忖道:“兩天前我曾爲這妖道之事捱了皇上的訓斥。現在如果再管這件事,要麼就爲王九思開脫,這樣就會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罵;要麼就秉公而斷,嚴懲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爲,如此來又會引火燒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次輔地位恐怕就更加難保了。”正在左右爲難之時,恰好巡城御史王篆聞訊趕了過來,他本是張居正的幕客,平日過從甚密,被張居正倚爲心腹。

王篆知道張居正的難處,故一來就大包大攬說道:“先生您且登轎回府,這裏的事留給學生一手處理。”

“這樣也好。”

張居正點頭答應,轉身就要登轎而去。方老漢眼見此情連忙膝行一步,抱住張居正的雙腿,哀哀哭道:“張老大人,你不能走啊,這王大真人口口聲聲說是奉了欽命而來,巡城御史恐怕管不了他啊!”

接着方老漢的哭訴,漸次圍上來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來,叩地呼喊:

“請張老大人做主。”

面對男女老幼一片哀聲,張居正已不能計較個人安危了,只得長嘆一聲,與王篆一道走到了衚衕口。

這時王九思一行尚被圍觀人羣堵在方家雜貨鋪門前,王九思雖然仗着自己有皇上撐腰,弄出人命來也感到無所謂,但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且羣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心裏頭還是難免發怵。這時在一片喧譁聲中,王九思得知張居正來了,頓時如得救星。他雖然從未與張居正打過交道,但根據“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相信張居正一定會設法把他救出困境。

“張閣老,你看看,這些刁民要造反了!”

看到身着一品官服的張居正走進人羣,王九思便扯起嗓子嚎了起來。

張居正瞅着一身黑氣的王九思,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誰?”

王九思一聽這口氣不善,心中一咯噔,答道:“在下就是隆慶皇帝欽封的大真人王九思。”

“你就是王九思?”張居正目光如電掃過來,彷彿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臟六腑,接着朝路上躺着的方大林一指,問道,“這個人是你打死的?”

“他抗拒欽命。”

“什麼欽命?”

王九思指着侍從手上的燈籠,驕橫說道:“我奉欽命煉丹,要徵召童男童女,這方大林違抗君命,把女兒藏了起來,本真人今日親自登門討人,他不但不知錯悔過,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亂棍打死,死有餘辜。”

“好一個欽命煉丹,”張居正厭惡地看了一眼那兩盞燈籠,義正詞嚴說道,“你煉丹奉了欽命,難道殺人也奉了欽命?”

“這,是他咎由自取。”

“當今皇上愛民如子,每年浴佛節以及觀音菩薩誕辰,他都要親到皇廟拈香,爲百姓萬民祈福。你這妖道,竟敢假借煉丹欽命,當街行兇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饒你!”

張居正話音一落,人羣中立刻爆發一片歡呼,有人高喊:“張閣老說得好!殺人償命,把這妖道宰了。”

王九思本以爲來了個救星,誰知卻是個喪門星。頓時把一張生滿疙瘩的苦瓜臉拉得老長,與張居正較起勁來。只聽得他冷笑一聲,悻悻說道:

“張閣老,看來你成心要跟我王某過不去了,別忘了大前天在內閣,你因反對煉丹,被萬歲爺罵得面紅耳赤。”

圍觀者一聽這話,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着的張居正,衆多眼神有的驚奇、有的疑惑、有的憤懣、有的恐懼。張居正腦海裏飛快掠過高拱、孟衝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衝頭頂氣滿胸襟,忍了忍再開口說話,便如寒劍刺人:

“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錯了事,說錯了話,皇上以聖聰之明,及時指正,這乃是朝廷綱常,有何值得譏笑?倒是你這妖道,非官非爵,出門竟敢以兩把金扇、六頂黃傘開路,儀仗超過朝廷一品大員。不要說你殺了人,就這一項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腦袋搬家,王大人!”

“在!”

王篆朗聲答應,從張居正身後站了出來。張居正指着王九思,對他下令:“把這妖道給我拿下!”

“你敢!”王九思跳開一步,吼道,“衆差人,都抄傢伙,誰敢動手,格殺勿論!”

幾十名皁隸聞聲齊舉水火棍把王九思團團圍住,而王篆帶來的一隊侍衛也都拔刀相逼。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廝殺難免。

“都給我閃開!”

張居正一聲怒喝,緩步上前,伸手撥了撥一名皁隸的水火棍,問道:“你在哪個衙門當差?”

“回大人,小的在順天府當差。”

“啊。”張居正點點頭,說道,“順天府三品衙門也不算小,你也算見過世面,你認得我身上的官服嗎?”

“小的認得,是一品仙鶴官服。”

“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後這位王真人穿的是幾品官服。”

皁隸扭過頭看看,回身答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

“既然他沒有官袍加身,你們爲何還要聽他的,卻來違抗我這一品大臣的命令,嗯?”

張居正這一問聲色俱厲,衆皁隸頓時殺氣泄盡,紛紛把舉着的水火棍放下。

“上!”

王篆一揮手,持刀侍衛早已一擁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綁。

上一章 下一章

足跡 目錄 編輯本章 報錯

隨機推薦: 腹黑顧總之奪愛無情旅行青蛙傻白甜變校花血色遊戲場最散仙南嫣霍北宸小說重生之邪肆爵爺別撩我小狗子永不言棄簡單任務系統暖煦微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