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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太子無心閒房搜隱 貴妃有意洞燭其奸

朱翊鈞跟着孫海從慈寧宮的後門溜了出來,七彎八折來到了承光門後的御花園,興沖沖地跑到那棵老柏樹下,擡頭一望卻傻了眼。昨日看到掛在樹梢的那個鳥窩,此時卻已不見,回頭看看地上,有被打掃過的痕跡。孫海沮喪說道:“到底還是來遲了。”

“什麼人這麼大膽,我問問人去。”朱翊鈞一跺腳,準備去找人。

孫海喊住他,說道:“太子爺,依奴才看不用問了,說不定就是有人知道太子爺要掏鳥窩兒,故意先叫人掏了。”

“一年也難得找一回樂事,又樂不成了。”說着,朱翊鈞悵悵地望着柏樹梢,一臉的不高興。

此時的御花園中,奼紫嫣紅,百花齊放,水清葉翠,鳥語花香。溫暖的陽光直射下來,連平常顯得陰鬱冷峻的假山,這會兒也變得生機勃勃,明媚可愛。但朱翊鈞已經沒有了遊玩的興致,和孫海一前一後,怏怏地離開御花園。沿途,不時有路過的太監避向路旁,恭恭敬敬給太子爺請安,朱翊鈞也懶得搭理。爲了避人,他踅向乾清宮西五所,決定從平常很少有人走動的永巷回慈寧宮。

“孫海,你走上來。”

剛拐進乾清宮西五所的甬道,朱翊鈞就回頭喊。孫海身爲奴才,哪敢與皇太子並肩行走。儘管緊走兩步,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但仍拖拖地不肯上前。朱翊鈞見孫海還掉在後頭,索性停住腳步,扭過頭惱怒地問:“你怎麼不上來?”

“奴才不敢。”孫海低聲說。

“我要問你話兒,你掉在後頭,我怎麼問?”

見太子爺發了怒,孫海只得硬着頭皮跨步上前,和太子爺並肩走着。朱翊鈞突然停住腳步,擡頭望了望白雲悠悠的天空,問道:“宮外有什麼好玩的嗎?”

見太子爺發了怒,孫海只得硬着頭皮跨步上前,和太子爺並肩走着。

“你今年多大了?”朱翊鈞問。

“十五歲。”

“你比我大五歲。”

“是,太子爺。”

“你哪一年進宮的?”

“隆慶三年,已經三年了。”

朱翊鈞突然停住腳步,擡頭望了望白雲悠悠的天空,問道:“宮外有什麼好玩的嗎?”

說到“玩”,孫海眼睛一亮,平日訓練出來的那種拘謹一下子不見了。說話的嗓門兒也提高了:“回太子爺,宮外好玩的東西,確實太多了,太多了!”

“啊,是嗎?”朱翊鈞豔羨地瞪了孫海一眼,“你說說,有哪些好玩的。”

“趕廟會、看社戲、玩獅子、踩高蹺、打炮仗、放河燈、鬥蛐蛐、過家家……”

孫海如數家珍,說得有板有眼,接着又說了每一種“玩”的方法和樂趣。把個朱翊鈞聽得心花怒放,驚歎不已。待孫海落了話頭,朱翊鈞又接着問道:“現在這時候,外頭都玩些什麼?”

“放風箏。”孫海張口就答,“我還只有五歲的時候,爺爺就教我唱會了一首歌。”說着,孫海就小聲唱了起來:

乍暖還寒四月天,

東風好像一支鞭,

抽得大地百花吐,

咿喲喂,呀咿喂,

抽得俺的蜈蚣咿呀嗨嗨,

抽得俺的蜈蚣咬着蜻蜓尾巴飛上天……

孫海唱得很是投入,唱罷,怕朱翊鈞不懂,又解釋說:“蜈蚣、蜻蜓都是風箏名兒。俺爺爺手巧,凡昆蟲百獸,都能扎製成風箏,放到天上去。”

朱翊鈞興奮地說:“走,我們也回去扎個風箏放一放。”

孫海搖搖頭,說:“放風箏要好大好大的空地兒,宮中到哪兒放去?就皇極門裏的那片廣場還可以放,但皇極殿是萬歲爺開朝的地方,威嚴得很,怎麼能讓人放風箏呢。”

朱翊鈞一聽泄了氣,不無傷感地說:“孫海,宮外頭有那麼多好玩的,我真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進宮來。”

孫海嘆口氣說道:“太子爺,奴才家窮,進宮是命中註定的。”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主僕二人這麼走走停停說話,不覺已把永巷走了一半。忽然,他們聽到鹹福宮後一排小瓦房裏,傳出嚶嚶的哭泣聲,兩人便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朱翊鈞說:“走,去看看。”兩人循着哭聲,推開一間小瓦房的門。

屋裏,一個眉發斑白的老太監坐在杌子上,一個約莫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太監跪在地上,正抽抽搭搭地哭。看見朱翊鈞推門進來,慌得老太監趕忙滾下杌子,伏跪地上請安。

“你是幹什麼的?”朱翊鈞盛氣凌人地問。

“回太子爺,奴才是教坊司裏打鼓的。”老太監哆哆嗦嗦地回答。

“啊,宮中戲園子的,我看過你們的戲。”朱翊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問老太監,“你爲什麼欺負他?”

老太監頭也不敢擡,小聲解釋說:“奴才不敢欺侮他,是他犯了錯兒,奴才按規矩懲罰他。”

“他犯了什麼錯?”

“這小雜種吃了豹子膽,竟跑到御花園裏掏鳥窩兒。”

“啊,原來鳥窩兒是你掏的,”朱翊鈞一聽也生起氣來,朝跪着的小太監屁股上踹了一腳,恨恨地說,“該打!”

小太監沒提防這一腳,頓時往前摔了個嘴啃泥。本想放聲大嚎,但一看這位太子爺來頭不善,忍住疼痛,又爬起來跪好。

屋子裏空落落的,只有那一條杌兒。孫海抽過來,請朱翊鈞坐了。

“鳥窩兒裏有什麼?”朱翊鈞把臉湊過去,問跪着的小太監。

“有鳥蛋。”小太監瑟縮地回答。

“有幾個?”

“四個。”

“蛋呢?”

小太監把手伸進襴衫,掏出四隻蠶豆大的鳥蛋來,雙手託着送到朱翊鈞面前。

朱翊鈞拿起一隻,還是溫熱的,他把蛋舉到陽光下照了照,問:“你掏鳥蛋幹什麼?”

“喂蛤蟆。”

“喂什麼?”朱翊鈞沒聽清。

“喂蛤蟆。”小太監一字一頓回答。

這莫名其妙的回答,倒讓朱翊鈞給愣住了:“喂蛤蟆,喂蛤蟆……”他念叨着,感到不可理解。

孫海站出來喝道:“大膽小奴才,敢誑太子爺,罪不輕饒。”

老太監跪在一旁說道:“請太子爺息怒。這小雜種沒有欺騙太子爺,他真的養了兩隻癩蛤蟆。”

“你養癩蛤蟆幹什麼?”

“好玩。”

小太監回答,他雙手仍託着鳥蛋。看來他才入宮不久,還不懂什麼禮節。

“怎麼個玩法,你玩給我看看。”

朱翊鈞頓時來了興趣,見小太監仍跪着不動,禁不住伸手去拉他。

“快起來,”孫海喝道,“這麼不懂禮貌,還要太子爺牽。”

小太監這才起身,把四隻鳥蛋依舊放回懷裏揣了,跑進裏屋,提出一隻布袋和兩隻竹筒來。他先從布袋裏倒出兩隻蛤蟆來,只見那兩隻蛤蟆茶盅托盤那麼大,一隻背上點了紅漆,另一隻背上點了白漆。兩隻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撲了一撲,然後頭朝小太監,挨着站成一排。小太監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兩隻癩蛤蟆的腦袋,又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朱翊鈞,說了一句:“給太子爺請安!”只見那兩隻癩蛤蟆轉過身子,朝向朱翊鈞,把兩隻前爪直直地伸着,齊齊兒地把腦袋往前探了兩探。這看似笨拙卻又極通靈性的動作,惹着一屋子人鬨堂大笑,笑畢了又嘖嘖稱奇。剛看到癩蛤蟆滾落地上的時候,朱翊鈞還有些害怕,經過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變得樂不可支。他指着仍向他趴着的蛤蟆問孫海:“它們是不是蛤蟆精?”

孫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監努努嘴,說:“你回答太子爺。”

“回太子爺,它們不是蛤蟆精,它們的動作是奴才訓練出來的。”小太監回答。

“癩蛤蟆還能訓練?”朱翊鈞黑如點漆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充滿了迷惑,“它們還能表演什麼?”

“請太子爺往下看。”

小太監說着,又把那兩隻竹筒搬了過來,在蛤蟆兩邊分開倒着擺好,竹筒口相對,中間隔着兩尺多寬的空地,小太監一擊掌,紅背蛤蟆便爬向左邊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邊的竹筒口,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朝着竹筒口鼓腮起跳,一連進行了三次,然後緩緩挪過身子,靠着竹筒趴下,腦袋都對着竹筒前的空地,這時間,只見竹筒裏竟爬出了兩隊螞蟻,紅背蛤蟆這邊爬出了紅螞蟻,白背蛤蟆那邊爬出了白螞蟻,兩隊螞蟻直直地爬成兩條線,一紅一白,比墨斗線彈得還直。小太監又一擊掌,兩隻蛤蟆在竹筒邊又鼓腮跳了一跳,而這兩隊螞蟻也像得了號令,急急地往對方線陣上爬,頓時隊形大亂。只見紅白螞蟻各自捉對兒廝殺起來,昂頭拱腿,抵角相撲。搏戰了一會兒,白隊的螞蟻顯然抵擋不住,開始潰敗。紅隊螞蟻則越戰越勇,乘勝追擊。這時,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開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廝殺的兩隊螞蟻也趕忙鳴金收兵,各自歸隊,一溜線兒地回到兩隻竹筒中。那兩隻蛤蟆依舊如前樣,頭朝着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兒。

不要說年僅十歲的太子,就是那個六十多歲的打鼓的老太監都沒有見過這等蹊蹺事,一時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太子爺,好玩嗎?”小太監天真地問。

“好玩,好玩,”朱翊鈞如夢初醒,意猶未盡地問道,“這叫什麼遊戲?”

“癩蛤蟆指揮螞蟻兵。”小太監說。

“誰教給你的?”

“我爺爺。”

朱翊鈞望了望小太監,又望了望孫海,大惑不解地說道:“怎麼你們的爺爺都這麼能幹,一個會扎風箏,一個會訓練蛤蟆和螞蟻。”

小太監受了表揚,頓時興奮起來,拍着巴掌說道:“我爺爺真是能幹,就因爲他會這遊戲,要飯的時候總不會空着手兒。”

“你胡說什麼?”老太監喝住小太監,又朝朱翊鈞賠着笑臉說,“這小雜種才進宮,什麼規矩都不懂,請太子爺多擔待些。”

朱翊鈞心裏已經很喜歡這個小太監了,便問他:“你叫什麼?”

“客用。”小太監答。

“在宮中做什麼?”

“分在鐘鼓司。”老太監搶着回答。

“什麼鐘鼓司?”客用迷茫問道。

孫海一樂,嘻嘻說道:“連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這個太監怎麼當的?”

“我不是太監。”

客用此話出口,一屋子人莫不大驚失色。須知重門深禁大內之中,除了皇上和未成年的皇子,任何男子擅入其內都得杖殺。

“你不是太監,怎麼進來的?”朱翊鈞問。

“前幾個晚上,他們給我穿了這套衣服,塞進一乘小轎,擡進來的。”

“他們?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客用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指向老太監,說道,“你問他。”

“你說,他們是誰?”朱翊鈞又追問老太監。

老太監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此時跪在地上身子篩糠一般,瑟瑟答道:“孟公公只是交代,讓奴才把這幾個小子看管好,別的奴才一概不知。”

“啊,還不止客用一個?”朱翊鈞朝屋裏逡巡一遍,問道,“還有的呢?”

“在隔壁屋子裏頭。”

“走,過去看看。”

太子發話,老太監不敢怠慢,領着朱翊鈞出門,掏鑰匙打開隔壁房間門鎖,朱翊鈞探頭朝裏一看,只見有三個年紀與客用相仿的小男孩,瑟縮在屋子一角,一起用驚恐的眼光看着面前這位滿身華貴的太子爺。

太子年紀小,但宮內規矩大致還是知曉:是誰帶進這些男孩子呢?他正想問個明白,孫海卻搶先道:“俺去稟告貴妃娘娘。”

朱翊鈞點點頭,兩人飛快地跑回慈寧宮。

片刻,一乘杏黃色的女轎停在鹹福宮小瓦房門前,李貴妃走下轎來,問隨轎跟回來的太子:“鈞兒,可是這裏?”

“正是。”朱翊鈞回答。

一排小瓦房已是鎖扃緊閉。隨行太監把每扇門都敲遍,也無人應答,李貴妃下令把門踹開,只見空蕩蕩寂無一人。

“這麼快都逃了?”李貴妃秀眉一挑說道。

原來朱翊鈞回到慈寧宮後,立即向她報告了在這鹹福宮後小瓦房裏發生的事情。她頓時意識到,這幾個小男孩極有可能是孟衝暗地裏替皇上物色的“孌童”,因此決定抓個把柄,把孟衝狠狠整治一番。不想這位老太監行動飛快,不出片刻時間,就把人轉移得無影無蹤。此時接到李貴妃口信的馮保也帶了一羣內侍飛快跑來,見李貴妃動怒,連忙說道:“請娘娘回宮歇息着,這件事交給奴才來辦,他們就是鑽了地縫兒,奴才也把他摳出來。”

李貴妃想了想,說道:“也好,你這東廠提督,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

按下李貴妃帶了朱翊鈞乘轎返回慈寧宮不表。單說馮保當即對隨行東廠一位掌作太監下達命令:“你作速調集人員封住大內各個出口,每一個出門太監,無論大小,不管是掛烏木牌還是牙牌的,都給我嚴加盤查。不許漏走一個可疑者。”掌作太監領命而去。馮保又叫過一位內宦監牙牌大璫,令他去找教坊司掌作,查出那個打鼓老太監的行蹤。那位牙牌大璫稍許猶豫,表露出爲難的樣子。馮保看在眼裏,臉色一冷,厲聲斥道:“你磨磨蹭蹭幹什麼?我告訴你,這可是皇貴妃和太子的令旨,你辦出差錯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牙牌大璫再也不敢延挨,飛跑而去。

馮保諸事分派妥當,回到司禮監值房剛剛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見那位牙牌大璫領了教坊司掌作太監李厚義急顛顛跑了進來。兩人剛跪下施禮,馮保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人呢?”

“回馮公公,你要找的那個打鼓老太監,叫王鳳池,不知爲何,已在鐘鼓司後的閒屋裏上吊自盡了。”

答話的是李厚義,馮保聽了並不喫驚,只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死得正是時候,走,去看看。”

說罷起身,一行人又來到御花園之側的鐘鼓司院內,走進背旮旯那間堆放破鼓爛鍾等雜物的閒屋,只見王鳳池老太監頸子上繫了一條鍾繩,直挺挺掛在屋樑上。馮保命人把王鳳池解下來,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脣,又起身圍着屍體兜了兩圈,突然對同行的兩個東廠黑靴小校下令:“把李厚義給我綁了!”

李厚義慌得往地上一跪,哀求道:“馮公公,小的委實沒做什麼錯事,不知爲何要綁我?”

馮保指着屍首,殺氣騰騰說道:“大凡吊死的人,舌頭都伸得老長,爲何這個王鳳池卻牙關緊咬?看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子,這是掐的,看來有人存心要殺人滅口,你是教坊司掌作,第一個脫不了干係。”

“馮公公,我這是冤枉。”

“冤枉不冤枉,進了東廠便知,綁了!”

馮保一揮手,兩個小校把李厚義撲翻在地,雙手反剪綁了起來,李厚義還自扭捏着反抗,嘴裏殺豬似的乾號。

正在這時,又有一羣太監一擁而進,打頭的一個身着小蟒朝天的玄色曳衫,只見他身材矮胖,挺胸凸肚,滿是贅肉的臉上,一隻酒糟鼻子很是扎眼。

此人正是大內主管、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

孟衝也是五十多歲的人,論進宮的年頭兒,和馮保前後差不多。但晉升沒有馮保快,馮保東廠掌印時,他還只混到尚膳監屬下的西華門內裏總理太監的位置。嘉靖末年,馮保已擔任秉筆太監好幾年了,孟衝才成爲尚膳監主管。這尚膳監負責皇上及後宮的伙食,在內監衙門中,雖不顯赫,卻也極其重要。孟衝生就一副憨相,在內書堂讀書時,成績就沒有好過,但一談起喫喝玩樂,他就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特別是喫,他顯得特別有研究,給他一頭羊,他可以給你弄出二三十道色香味風格各異的菜來,什麼冷片羊尾、爆炒羊肚、帶油腰子、羊脣龍鬚、羊雙腸……喫過一次的人,都會念念不忘

。因此,讓他出掌尚膳監,倒也是再合適不過了。孟衝憨歸憨,小心眼還是有的。隆慶皇帝登基以後,孟沖服侍得格外小心。每次用膳,他都親自傳送,侍立在側,看皇上喫什麼菜,不喫什麼菜;什麼菜只夾了一筷子,什麼菜連吃了好幾口,他都默記在心,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口味,每次傳膳,皇上都喫得很有胃口,甜酸鹹淡,都恰到好處,皇上免不了總要誇讚幾句,孟衝更是殷勤有加。一次,皇上提出想喫果餅,讓孟衝去宮外市面上買些進來。孟衝哪敢怠慢,兩腳生風地跑到棋盤街食品店,買了十幾盒松、榛、粻餭等送進乾清宮。皇帝邊喫邊問:“這些值多少錢?”孟衝答:“五十兩銀子。”皇上大笑說:“這些最多隻要五錢銀子,不信,你去東長安街的勾欄衚衕去買。”原來皇上登基前住在裕王府,閒來無事時,偶爾也逛到勾欄衚衕買甜食喫,因此知道價錢。孟衝本想多報一些銀子,貪污一點銀兩,沒想到皇上對價錢如此熟悉,頓時嚇得面如土色,伏地請罪。幸好皇上並不計較,仍是笑着說:“京城裏頭的奸商也沒有幾個,偏讓你這個憨頭碰上了,日後注意就是。”有了這次經歷,孟衝再不敢在皇上面前耍小心眼,而是在庖廚內盡數使出他的十八般手藝,討好皇上的胃口。這樣過了兩年,這位大廚師忽然時來運轉,搖身一變成了司禮監掌印。應該說,他的這次升遷完全得力於高拱,前任司禮監掌印陳洪因觸怒皇上而去職,按常例應由當了多年的秉筆太監馮保繼任,但高拱對馮保是瞧哪兒哪兒不舒服,硬是推薦孟衝把馮保頂下來。皇上雖然知道孟衝愛貪點小便宜,但“憨得像個大馬熊,尚有可愛之處”,也就同意了高拱的推薦。孟衝上任之後,由於善於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從進貢奴兒花花開始,專爲皇上挑選俊女美男供其享樂,因此深得皇上信任。這次把王九思推薦給皇上,本來又是一個極討彩頭的事,卻沒想到張居正橫槍殺出,事情頓時攪得難以收拾。今兒個上午皇上與高拱在文華殿會見之後,又令他立即去刑部大牢放出王九思。他剛把王九思安頓妥當讓他火速煉丹不誤皇上吃藥,不想宮裏頭又出了這樣的大事,便連忙趕了過來。雖然他是大內主管,是權勢熏天的“內相”,但對於馮保,他也不敢輕易得罪。儘管他現在的職務在馮保之上,但無論是資歷和心機,馮保都壓他一頭,因此大小事情,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凡馮保想做的,他從不阻攔。

李厚義被兩個小校推搡着正要出門,一眼瞥見孟衝,李厚義頓時像遇見救星,大聲嚷道:“孟公公,請救我。”

按規矩,在大內之中捉拿太監,不要說李厚義這樣的牙牌大璫,就是一個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沒有他孟衝點頭,也是絕對不允許。孟衝眼見五花大綁的李厚義,頓時感到自己的權力受到挑戰,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悻悻問道:“馮公公,李厚義犯了哪樣大法,值得這樣捆綁?”

馮保也知道自己這是越權行事,但他自恃有李貴妃撐腰,說話口氣也硬:“他有殺人滅口之嫌。”

“什麼殺人滅口,就這個?”孟衝指着地上王鳳池的屍首,“嗤”地一笑,說道,“馮公公,咱倆進宮的時候,這王鳳池就在教坊司裏打鼓,最是膽小怕事。上次給皇上排演《玉鳳樓》,老是把鼓點子打錯,氣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李厚義趕緊跪下替他求情,才免了這一災,當時你也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王鳳池六十多歲年紀,不要說三十大板,就是三板子下去,也就撥火吹燈了,李厚義若想要他的命,當時爲何還要救他?”

“此一時,彼一時也。”馮保抄手站立,並沒有被孟衝的氣勢嚇着,而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回答,“孟公公你大約也知道了,這王鳳池領進四個野小子擅入大內,這是犯了殺頭的禁令。他王鳳池正如你孟公公說的一樣,樹葉子掉下來怕砸破腦袋,哪有這等勇氣?不巧這件事被太子爺無意中撞上,露了底兒。如今貴妃娘娘令旨嚴查,不過片刻工夫,王鳳池就一命嗚呼,那四個野小子也被藏得無影無蹤。孟公公,你說,這是不是有人想殺人滅口?”

孟衝心氣再憨,也聽出馮保口氣不善,忍了忍,問道:“就算有人想殺人滅口,你怎麼就斷定,這人一定是李厚義?”

“他是教坊司掌作,王鳳池歸他管帶,第一個值得懷疑的當然是他。”

馮保話音剛落,李厚義跟着又嚷了一句:“孟公公,我冤枉啊!”

孟衝用眼掃了掃屋內,大約有二十多名大小太監。如果當着他們的面,讓馮保把李厚義帶走,自己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今後說話還有哪個肯聽?何況那四個“孌童”正是他弄進大內交給王鳳池看管的。他素來不肯與馮保結仇翻臉,現在來看已顧不得這些了,心一橫,說話便用了命令的口氣:

“馮公公,李厚義你必須放了!”

孟衝一貫溏稀,陡然間態度一硬,馮保始料不及,略微一愣,回道:“我可是奉了貴妃娘娘的令旨。”

“我有皇上的旨意!”

孟衝騎着老虎不怕驢子,腆着肚子朝馮保吼了一句。屋子裏氣氛本來就十分緊張,這一下更是如臨大敵,在場的大小太監眼見大內二十四監中兩個最有權勢的人物頂起牛來,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馮保聽得出孟衝這句話的分量,皇貴妃的令旨比起皇上的聖旨來,簡直是芥末之微不在話下。這口氣忍不得也得忍。馮保眼珠子咕嚕嚕一轉,把滿臉殺氣換成佯笑,說道:“孟公公既是奉了聖旨,這李厚義就交給你了。”他朝黑靴小校揮揮手,頓時給李厚義鬆了綁。

孟衝佔了上風,乘勢朝着在場的太監們吼道:“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動手把王鳳池收拾收拾,擡到化人場去。”

衆太監得了吩咐,一時間都亂哄哄忙碌起來,孟衝怕留在原處與馮保糾纏,提腳就出了門,偏是馮保不捨,追出門來問道:

“請孟公公示下,那四個野小子到底找還是不找?”

“不……”孟衝本來想說不找,但一想不妥,又改口說道,“這事兒,我去向皇上請旨。”

隆慶皇帝自文華殿見過高拱回到乾清宮,正自百無聊賴,躺在西暖閣的臥榻上,一邊讓身邊侍候的小太監揉捏雙腿,一邊與張貴有一搭沒一搭聊着閒話。

“張貴,你看朕的氣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張貴本來已被賜坐,聽到皇上問話,又一咕嚕滾下凳子跪了,覷了皇上一眼,答道:“奴才看萬歲爺的氣色,竟是比先前好看多了。”

“哦,你天天跟着我,最知底細,你再仔細看看。”隆慶皇帝欠欠身子,由於興奮,臉上果然露了一點浮光。

張貴剛纔是隨口說的恭維話,其實他心底亮堂:皇上的臉色已是深秋落葉一樣枯黃——這是病入沉痾的表現。他這幾日之所以亢奮,是因爲吃了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丹”。張貴也知道這王九思爲皇上配製的是“春藥”,雖然心裏頭擔心,但人微言輕不敢表露。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拿了,張貴心裏頭暗暗高興,以爲這樣皇上就沒有“撞邪”的機會,仍舊回頭來喫太醫的藥,病情纔有可能真正好轉。

“你怎麼這樣看着朕?”

張貴怔怔地望着皇上,其實在想着自己的心思。隆慶皇帝這麼一問,張貴驚醒過來,違心答道:“回萬歲爺,奴才方纔認真看了,萬歲爺的氣色真是好了許多。”

“唔,”隆慶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又把頭靠回到墊枕上,愜意說道,“王九思的藥有奇效,你是證人。”

張貴跪着沉默不語。

正在這時,西暖閣當值太監進來稟報孟衝求見。“快讓他進來。”隆慶皇帝一挺身坐了起來,精神立刻振作了許多。

隨即就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穿過遊廊,孟衝剛一進門就跪了下來,氣喘吁吁說道:“奴才孟衝叩見皇上。”

“怎麼弄得這樣驢嘶馬喘的?”隆慶皇帝溫和地責備了一句,接着就問,“王九思接出來了?”

“回萬歲爺,奴才已把王九思送回煉丹處,王九思讓奴才轉奏皇上,未時之前,他就把今日的丹藥煉好。”

“如此甚好。”

隆慶皇帝讚賞地看了孟衝一眼,吩咐賜坐,孟衝謝過,瑟縮坐到凳子上,拿眼掃了掃張貴。張貴明白孟衝有事要單獨奏告皇上,礙着他在場不好啓齒,故知趣地跪辭離開西暖閣。

待張貴的腳步聲消失,孟衝這才小聲奏道:“萬歲爺,宮中出了一點事。”

“何事?”

“太子爺不知爲何閒蹓到了鹹福宮後頭,碰到了那四個小孌童。”

“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隆慶皇帝不以爲然地笑笑,待聽孟衝把整個事情經過述說一遍,隆慶皇帝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他雖然風流好色,卻生性懦弱,這會兒嗔怪說道:“你也是,幹嗎要一次弄進四個來,如今倒好,捅了這大的婁子。”

“奴才辦事欠周詳,實乃罪該萬死,”孟衝縮頭縮頸,一副畏瑣的樣子,嘟噥道,“奴才本意是想多弄幾個,一是備皇上挑選,二是以應不時之需。”

“這四個孩子如今在哪裏?”

“還在宮中,馮保吩咐把住了各處宮門,是隻螞蟻出去,也得看清是公是母。”

“那個老太監怎麼死的?”

“辦事人怕露餡對皇上不利,就大膽把他處理了一下,這馮保氣勢洶洶,一定要把李厚義綁走,是奴才把他保了下來。”

“內閣出了個張居正,大內又出了個馮保,他們是成心和朕作對啊!”

隆慶皇帝說這話時,口氣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傷感。那副頹唐的樣子,彷彿不是九五至尊,手中並不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孟衝聽罷甚覺淒涼,懇求道:

“請皇上降旨,把馮保佈置的各處宮禁全都撤掉。”

“好吧,你去作速辦理。”隆慶皇帝揮揮手,孟衝跪謝正欲退出,隆慶皇帝又補了一句,“王九思那頭的丹藥,你也去催催,朕還等着喫哪。”

“是,奴才記着。”

孟衝唯唯諾諾退出,隆慶皇帝有些餓了,吩咐傳膳。二三十道菜擺了滿滿一桌,一看這些佳餚,隆慶皇帝又胃口全無。侍膳太監添了一小碗香噴噴的鸚鵡粒米飯給他,他扒了一口,竟像嚼木屑似的全無味道,又放下碗,揀了一塊芝麻煎餅吃了。這頓午膳就算對付了過去。

飯桌撤去,隆慶皇帝正對着小太監拿着的水盂漱口,外頭又有太監來奏報:“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位娘娘求見。”一聽此話,隆慶皇帝一口水全都噴到了小太監臉上。孟衝跪奏之事弄得他心神不寧,情知兩位后妃來見不是什麼好事,本想傳旨將她們拒之門外,一時又下不了決心。正猶豫間,陳皇后與李貴妃已是輕移蓮步,雙雙走進了西暖閣。

“臣妾給皇上請安!”

陳皇后與李貴妃一齊說道,又一齊跪了下去。隆慶皇帝上前親自將她們扶起,吩咐太監搬來軟墊繡椅坐了。隆慶皇帝看着眼前這兩位多日不曾召見的后妃,只見陳皇后穿着一襲織金鳳花紋的荷葉色紗質裙,由於怯寒,又披了一個紅綃滾邊的雲字披肩,臉上也薄薄地敷了一層用紫茉莉花實搗仁蒸熟製成的珍珠粉,看上去越發的雍容華貴。李貴妃還是上午會見馮保時的那身裝束,只是脫了腳下的紵絲軟靴,換了一雙繡了獸頭的“貓頭鞋”。鞋面由紅緞製成,襯着白色長裙,很是新穎別緻。隆慶皇帝目不轉睛地盯着李貴妃,雖然與她耳鬢廝磨十幾年了,卻從未發現她像今天這般美麗動人,頓時就產生了想和她親熱的念頭,只是礙着陳皇后在場不好表露,便指着李貴妃腳上的鞋說:“你這雙鞋很好看,往日朕不曾見你穿過。”

“蒙皇上誇獎,”李貴妃起身施了一個萬福,答道,“這鞋叫‘貓兒鞋’,是蘇樣,妾的宮裏頭有位侍寢女官,是蘇州人,手兒很巧,這雙鞋的樣式是她傳出來的。”

“我看鞋頭上繡的不像是貓頭。”

“這是虎頭,自古貓虎不分家。蘇州地面女子穿這種鞋,本意是爲了避邪。”

“避邪?”隆慶皇帝下意識地反問一句,“避什麼邪?”

李貴妃沒有作答,只是瞟了陳皇后一眼。陳皇后這時也正拿眼看她,四目相對,一股子相互激盪的情緒都在不言之中。原來,李貴妃自鹹福宮歸後,便來到慈寧宮,把發生的事情向陳皇后講了。陳皇后正陪着李貴妃一塊兒生氣。馮保又趕過來稟報王鳳池之死以及孟衝專橫阻撓搜查的種種情狀,更把李貴妃氣得七竅生煙,她吩咐馮保:“你儘管搜查去,一定要把那四個小孽種找出來,出了事由我和皇后擔當。”李貴妃知道孟衝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爲,是因爲有皇上撐腰。這事兒既然已經鬧開了,必定要見個山高水低,因此決定拉上陳皇后一塊兒擔待。卻說馮保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轉回坤寧宮奏道:“啓稟皇后和貴妃娘娘,那四個小孽種躲在浣衣局的庫房裏,被奴才搜出來了。”“人呢?”李貴妃問。“關在內廠,請娘娘放心,螞蟻都銜不走。”東廠設在大內的分衙,稱作內廠,這是專門監督和懲處內宦太監的機構。李貴妃一聽放了心,對陳皇后說道:“皇后姐姐,我們現在一塊兒去見皇上吧。”陳皇后雖然怕事,但一想到“孌童”,心裏頭的一股子怒氣也是消釋不下,於是頷首答道:“也好,咱姐妹兩個一塊兒去皇上那裏討個說法。”於是乘輿來到西暖閣。

隆慶皇帝見后妃兩人對眼神,心裏頭便開始打鼓。他畢竟做賊心虛,連忙轉移話題問李貴妃:“鈞兒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他在溫書。”李貴妃欠身回答,接着又望了一眼陳皇后,說道,“再說臣妾和皇后想向皇上啓稟一件事情,太子在場不好說話。”

“有什麼話改日再談吧,朕今日有些累了。”

隆慶皇帝支吾一句,就想打發她們走。李貴妃趕緊跪下,奏道:“臣妾所言之事,只是幾句話。”陳皇后跟着也跪了下去。

隆慶皇帝本想回避,見后妃二人刻意糾纏,心裏頭便不高興。他本可以強行逐客,怎奈他又缺乏這種魄力,無奈之下,只好哭喪着臉,又坐回到繡榻上。

李貴妃知道皇上不高興,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劈頭問道:“孟衝弄了四個小孽種藏在大內,不知皇上可曾知曉?”

“有這等事?不會!”隆慶皇帝矢口否認,想一想如此武斷恐爲不妥,又道,“這件事可把孟衝叫來一問。或許是新來的小太監,大家不認識也未可知。”

“絕對不可能是新來的小太監。”李貴妃斷然說道。

“你怎麼就敢斷定?”

“那四個小孽種已在浣衣局庫房裏搜出,如今關在內廠。”

“哦!”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裏頭埋怨孟衝辦事不力,脫口問道,“誰抓的他們?”

“馮保。”

“那四個……嗯,那四個孩子說了什麼?”

“暫時尚未審問。”

隆慶皇帝大大鬆了一口氣,遮掩說道:“你們暫且回去,待馮保審問明白,再讓他前來奏朕。”

隆慶皇帝再次暗示逐客,李貴妃直欲弄個水落石出,哪裏肯走,故意問道:“臣妾實不明白,這孟衝弄幾個小孽種進宮做甚?何況宮裏頭暗中傳着的一些閒言閒語,也不利皇上。”

“有何閒言閒語?”

“有人說,孟衝弄來的這幾個小孽種,都是爲皇上準備的。”

“爲我?爲我準備做甚?”

隆慶皇帝裝糊塗,陳皇后沒有李貴妃那樣的玲瓏心機,說話不知婉轉,這時忽然插進來冒冒失失說道:

“前些時就有傳言,說孟衝偷偷領着皇上去了簾子衚衕,皇上的瘡,就是從那裏惹回來的。”

“胡說!”

隆慶皇帝一聲厲喝,忍耐了半日的怒氣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了。他氣得渾身打戰,伸出手指頭,指點着跪在面前的陳皇后和李貴妃,哆嗦着說道:

“你們……你們給、給……”

他本想說“給朕滾出去”,但一句話竟未說完,就因怒火攻心、血涌頭頂而雙腳站立不住,頓時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在繡榻之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陳皇后與李貴妃嚇壞了,她們趕緊起身奔到繡榻旁,只見隆慶皇帝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兩手握拳,身子抽搐,已是人事不省。

“快來人!”李貴妃喊道。

門外守值太監搶步入內,見此情狀,慌忙去喊日夜在皇極門外值房裏當值的太醫。

太醫匆促趕來,一看隆慶皇帝的狀況,便知已深度中風。但他還是裝樣子拿了拿脈,然後對陳皇后與李貴妃跪下哽咽奏道:“皇上要大行了。”

一聽此言,皇后與貴妃一起大放悲聲。這時張貴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來,伏在繡榻之前失聲痛哭起來。

“張貴,你不能在這裏哭了,”李貴妃強忍悲痛,擦着眼淚說道,“你快去通知內閣成員來乾清宮,不要忘了通知張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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