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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勘陵寢家臣傳密札 訪高士山人是故知

新皇帝登基第二天,張居正遵旨前往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的寢宮工程。出了德勝門,眼見沃野平疇,青蔥一片,不覺心情一爽。從隆慶皇帝犯病到去世,差不多也有半年時間了,張居正一直鬱鬱不樂,這是因爲他與高拱的關係越來越緊張。近些時,雖然高拱屢屢做出和好的姿態,但張居正心底清楚,這只是高拱害怕他與馮保聯手而作出的防範措施,並不是真正地摒棄前嫌,因此也只是表面應付。兩人的矛盾不僅順天、應天兩府的官員們都已知道,甚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員也耳聞其詳了。昨天散朝回家,他同時收到了陳以勤和殷士儋的來信。這兩人都曾是內閣大臣,先後與張居正同事,後又同樣因爲得罪高拱而被排擠去職,回籍閒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東歷城。他們在信中對張居正的前途表示了關切。張居正滿腹牢騷,本想對過去的同僚一訴,何況這兩人最能理解他目前的處境。但轉而一想,白紙黑字寫出去的東西,若謬傳他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證據。因此落筆回信時便又存了一份小心。殷士儋脾氣暴躁,且經常酒後失言。當年同在內閣,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交談。給他的回信,只是幾句安慰的話:

使至,知臺從已返仙裏,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聯雲:“山中宰相無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孫。”前一句,公已得之,後一句,願公勉焉。使旋迫節,草草附復。別具侑柬,幸惟鑑存。

陳以勤胸有城府,給他的回信,也就談得透徹些。甚至說出了“樞衡之地,屢致臬兀。機辟盈野,鳳翔九霄”這樣露骨的話。在中旨還未頒到內閣之前,他已知道馮保接任了司禮監掌印的職務,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後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讓他來天壽山,使得他得以躲過內閣那難堪的場面。

時爲六月中旬,熾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傾瀉。驛道兩邊的楊柳,葉子都曬得蔫蔫的,躲在濃陰深處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嘶鳴,更讓人感到悶熱難捱。剛出城的時候,因爲還是早晨,涼風悠悠,陽光也不撒潑,張居正因此心曠神怡。兩個時辰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馬車,燠熱如同蒸籠一般。車轎的四圍簾子雖都捲了起來,卻一絲風也沒有,旁邊站着的小廝雖不停地給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烏紗黑角帶的穿戴,都已經溼透了。

車入昌平縣境,昌平縣令已在此恭候多時。路邊臨時搭起的涼棚裏,已擺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張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張居正胃口全無,只喝了一碗綠豆稀飯,吃了幾片西瓜,就又催趕着上路了。大約未時光景,張居正一行來到了天壽山的大紅門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縣境內的天壽山,是成祖朱棣宣佈遷都北京後,親自選擇的陵地。爲選擇一塊理想的“吉壤”,朱棣從全國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風水大師,讓他們跑遍了北京周圍的山巒崗地。這些風水大師們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幾個月,最後遴選了五處山陵,繪出圖樣來讓朱棣圈定。朱棣又讓他最爲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和大相士袁珙參加意見,多方斟酌,終於把風水大師廖均卿挑選出的黃土山選定爲皇陵。朱棣嫌黃土山名兒不雅,遂親改其名爲天壽山。

這天壽山的確是一塊難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脈的一個分支,來脈虎踞龍騰,悠遠有致。東、北、西三面羣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好像一個大庭院。“院子”盡頭,有一對小山把門,左邊稱爲龍山,右邊稱爲虎山。從天壽山正中一處叫康家莊的村子後頭,密林裏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迴流過這片三山環抱的平坦腹地,然後從龍山與虎山之間潺潺流出,流向廣闊的平原。無論山形水勢,還是土層植被,均無一點可挑剔之處。朱棣選中這塊陵地後,便把康家莊的村民盡數遷出,在其旁邊修建了自己的陵寢,民間所傳“康家莊邊萬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長陵。自朱棣起,仁宗朱高熾的獻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熄的永陵等一共八個皇帝的陵寢都在這天壽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載垕的昭陵,是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車轎在龍虎二山之間的大紅門前停下,這是皇陵的正門。所有官、軍人等到此一律下馬,連皇上也不例外。張居正在車轎裏頭另換了一套乾淨的素服下車。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來這裏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和欽天監夏官孔禮這時導引張居正從大紅門的左門進入陵區,沿着青石長階走上感恩殿,這是皇帝前來祭陵的駐蹕之地。隆慶二年清明,張居正曾隨着穆宗皇帝來這裏祭過一次陵。皇上親祭了永陵與長陵,餘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爲祭掃。張居正代皇上祭掃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親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後的陵寢之地。一晃四年過去了,山川依舊,人事全非。當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覺撫髯長嘆,備感淒涼。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張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禮的陪同下,乘板輿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長陵正好在天壽山與大紅門之間的中軸線上,左右皆是歷代陵寢。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腳下蹬着龍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與永陵隔谷相對,正好對着虎山。當初禮部和欽天監兩家主持爲穆宗選擇“吉壤”時,也拿了幾處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現在這塊地方。他說:“百年之後與先帝父皇比鄰而寢,朕心大慰。”穆宗說這句話時,張居正正好侍立在側。當時他覺得欽天監選定的幾塊地中,這地方並不算太好。雖然也在龍脈之上,卻回勢稍差,缺乏逶迤奔騰的氣勢。但皇上自己喜歡,他這位大臣哪敢發言“有悖聖意”呢?四年後,再來看這座將竣工的陵寢,張居正當初的感覺並沒有多大改變。

在昭陵工地上轉了一圈,聽了王希烈與孔禮兩人的彙報,張居正心中有了底。按欽天監選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宮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還有三個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隻須一個月時間就可完全竣工。

此時夕陽西下,四圍鬱郁蒼蒼的松樹,在陽光的襯照下,翠色很是搶眼。解暑的清風,挾着不遠處依山而下的泉聲,悠悠傳來,令人心曠神怡。張居正便動了走一走的念頭,於是踏上林間的石板道,朝德勝口村的方向走去。這德勝口村同康家莊村一樣,原也是山中一個不小的村莊,因修建皇陵而盡數遷出,只留下一個地名。從一片林子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岩石,張居正看到了埋葬着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這位篤信道教齋醮的皇帝,由於一意修玄,導致大權旁落,首輔嚴嵩專權達二十餘年,次輔徐階也就忍耐了二十餘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輔的機會……沉思中,張居正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個身,位於德勝口村上頭的埋葬着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漸漸暗淡的夕陽中,散溢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孤悽。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風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裏尋歡作樂,要麼楚館秦樓,要麼放鷹逐犬。朝中大事,竟讓大太監劉瑾一手處理。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竟代秉國政十幾年,社稷綱常,被弄得烏煙瘴氣。封疆大吏的奏摺,劉瑾的門人可以隨意地批答。厚顏無恥的貪吝小人,劉瑾可以隨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大理司事張綵,每見到劉瑾就遠遠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連呼“爺爺”。劉瑾開懷一笑,對身邊隨從說:“你們看看,這纔是我的好兒子。”不久,就拔擢張綵爲吏部尚書。嚴嵩與劉瑾,一個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都是前朝的鉅奸大猾,就因爲碰上兩個糊塗皇帝,他們纔敢爲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順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創下大明基業,到現在也兩百多年了,爲什麼就出了這麼多貪吏奸臣呢?

張居正觸景生情,剛剛轉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了。這時,忽然一陣吵鬧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循聲看去,只見守陵駐軍的一名小校正在驅趕一名老漢。眼看老漢被推得跌了一跤,張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過去。這纔看清老漢並不老,大約五十歲左右,麻衣麻鞋,雖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卻深邃有力。

張居正問小校:“你爲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閣老張大人,這個人私闖陵區,例該有罰。”

皇陵有一個營的軍士守護,閒雜人等若私闖陵區,按條例處罰,輕則拘役,重則關押。張居正又掃了那人一眼,只見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沒有俚俗人家的卑瑣之氣。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爲大行皇帝誌哀?”張居正問。

“是。”老漢點頭回答,“新皇帝雖然於昨日登基,但他畢竟與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這身麻衣麻鞋,要穿過二十七日的舉喪之期。”

老漢說話鏗鏘有力,態度也不卑不亢。張居正頓時對他感興趣起來。問道:

“老人家貴姓。”

“免貴,賤姓常。”

幾句答話,張居正已斷定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讀書人。從他的行態舉止,他陡地想起了一個人,兩人很有相似之處。但他不相信有這種巧遇,又問道:“請問常先生,爲何要私闖皇陵?”

“我想來看看正在爲大行皇帝修建的昭陵。”

常先生這一句話,倒讓在場的官員們都吃了一驚。王希烈忍不住插問:“你爲何要看昭陵?”

“看大行皇帝是否葬得其所。”

“你是風水先生?”孔禮以行家的眼光,把常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點堪輿之學。”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眼光投向了昭陵。

“你看昭陵的風水如何?”孔禮繼續問。

常先生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想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

孔禮看了一眼張居正,感到這位次輔大人也有聽下去的興趣,於是慫恿道:“常先生,你但說無妨。”

常先生點點頭,說:“這塊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塊吉壤了,但作爲天子陵寢,還是有所欠缺。”

“欠缺在哪兒?”

“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鑾殿接見大臣時的樣子。皇上坐在寶座上,兩邊有侍從,後面有高大威嚴的屏風,前面有玲瓏的桌案,遠處有列班的朝臣。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昭陵,朝臣與侍衛都有點散亂,其勢已不昌隆了。”

說到這裏,常先生便指點着昭陵前後左右的山川形勢,一一說明。把這一行官員都聽得目瞪口呆。孔禮供職欽天監,是專司皇陵堪輿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風水大師打交道,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知道今天碰到了高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毛病,換句話說,就是他這位命官的失職。出於自我保護,孔禮說道:

“你這是一家之言,當年選定昭陵的風水大師都是聞名天下的專家,說的和你可不一樣。”

論及專業,常先生卻固執起來了:“大人,我先頭已經說過,我一介村夫,不和任何風水大師爭短長,我只說自己的觀點。”

張居正很欣賞常先生的觀點,同時也理解孔禮的心情,這時候站出來打圓場說:“昭陵這塊吉壤,是大行皇帝在隆慶二年欽定的。”

“是啊,是皇上欽定的。”孔禮跟着就嚷起來,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常先生搖搖頭,不禁惆悵地說:“如此說來,這是天意啊!”

“此話怎講?”王希烈問。

常先生環顧了一下天壽山,這時暮靄飄忽、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是盤旋歸窠的宿鳥。常先生緩緩說道:

“天壽山水木清華,龍脈悠遠,形勢無可挑剔。惟我中國之大,也是難得的吉壤。但是,望勢尋龍易,須知點穴難。當年永樂皇帝的長陵,點的就是正穴。一處吉壤,只有一個正穴。天壽山的正穴就是長陵,自永樂皇帝冥駕長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這天壽山中,又添了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現在又有了昭陵,總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來看,這裏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爲勢,百尺爲形。勢來形止,是謂全氣,天壽山的全氣之穴,只有長陵。”

常先生一番剖析,說得頭頭是道。但聽他宣講的這一干朝臣,包括張居正在內,卻是誰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誰敢對皇陵的優劣妄加評論?儘管他們內心覺得常先生言之有理,但決不敢隨聲附和。因此竟一時間冷場了。倒是那機靈的小校,看到張居正不說話,猜想他的爲難,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來:

“你個常老兒,盡他孃的胡說八道,還不快走。”

“我這就走,”常先生朝張居正拱拱手,說,“大人,恕老朽猜測,你們是爲視察昭陵而來,天壽山葬了九個皇帝,地氣已盡,爲保大明的國祚,必須尋找新的吉壤。”

說罷,常先生朝張居正一行深深一揖,掉轉頭匆匆下山了。望着他漸漸模糊的背影,張居正忽然醒悟到什麼,他命令那小校:“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攔下來,晚上我還要找他談談。”

張居正剛回到感恩殿的住所,就有擔任警衛的小校進來稟告,說是家人遊七有要緊事求見。張居正心下納悶,離家才一天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便命小校領遊七進來。稍頃,只見遊七風塵僕僕滿頭是汗地跑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人。兩人一進廳堂,喊了一聲“老爺”,磕頭行禮。這當兒,張居正纔看清,跟着遊七進來的是馮保的管家徐爵。

“這不是徐爵嗎?你怎麼來了。”張居正問。

“我家主人有要緊事向張先生討教。”徐爵恭敬回答。

兩位管家各覓了椅子坐下。張居正盯着一貫鮮衣怒馬如今卻是一身僕人打扮的徐爵,笑着說:“原來是你家主人有事,我還真的以爲是遊七有事。”

“老爺,我真的有一封急信要送給你,”遊七連忙插話說明原委,“我正要啓程送信,徐管家來府上說是要見你,於是臨時換了一身衣服,和我一起來了。”

“路上沒人認出你?”張居正問徐爵。

“沒有!”遊七代爲回答,接着從懷裏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封,雙手呈上。

張居正接過來拆封一看,是李義河從衡山寄來的密件。總共有十幾張信箋,詳細述說李延在福嚴寺神祕死去的經過以及連夜突擊審查李延一干隨從的結果。最令人振奮的事情是,李延的幫辦董師爺交代了李延向京城一些部院大臣行賄的事實,並從李延行李中搜出了那兩張寄名高福的五千畝田契。張居正一目十行看過這封信,又看了看隨信寄來的那兩張田契的原件,頓時心花怒放,心裏頭直誇獎李義河會辦事。但表面上他卻聲色不露,慢騰騰地把信箋依原樣摺好,裝回信封,放在茶几上。然後問徐爵:“你家主人有何事找我?”

遊七不知道信的內容,徐爵當然更無從知曉,因此兩人都猜不透張居正此時的心情。徐爵瞄了瞄茶几上反放着的信封,習慣地眨眨眼,答道:“今兒個上午,有兩封奏摺送到了皇上那裏。一封是刑部上的,講的是妖道王九思的事。說王九思既已讓東廠抓到,就該交給三法司問讞定罪……”

“該定何罪?”張居正插問。

“摺子上說,王九思以妖術惑亂聖聰,導致先皇喪命,理當凌遲處死。”

“唔,”張居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接着問,“還有一封摺子說的什麼?”

“是禮部上的。說按新皇上登基成例,應從戶部太倉撥二十萬兩銀子,爲後宮嬪妃打製首飾頭面。”

張居正“哦”了一聲,這份奏摺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遊七觀察主人的臉色,趁機說道:“這道摺子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就是他高鬍子變着法子討好李貴妃。”

張居正臉上勃然變色,他眉毛一擰,瞪着遊七厲聲斥道:“狗奴才大膽,你有何資格議論朝政,唔?”

張居正突然發怒,唬得遊七一下子從椅子上跌下來,雙膝跪地,篩糠一般答道:“老爺,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張居正餘怒未息,吼道:

“滾出去!”

遊七連滾帶爬退出廳堂,看到遊七惶然退出的窘態,徐爵也渾身不自在。雖然他對張居正家風甚嚴早有耳聞,但如此不留情面還是讓他感到難堪。畢竟,他與遊七的身份差事相同,因此感同身受,竟也產生了捱罵的感覺。

倒是張居正,臉上早已烏雲盡退,好像剛纔的事壓根兒沒有發生,他轉向徐爵,和顏悅色說道:“徐爵,你的話還沒說完呢。”

徐爵頓時感到張居正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心中也就產生了一種敬畏。他又眨了眨眼,說道:“我家主人收到摺子,不敢怠慢,趕忙奏報皇上。皇上沒主意,不知如何批答纔好。”

“按常例,這兩道摺子應該送內閣擬旨。”

“這個我家主人懂得,只是這裏頭的道理很明顯,”說到這裏,徐爵覷着張居正神色,小心翼翼說道,“方纔遊七所言,雖然觸犯了張先生的家規,但他道出了箇中癥結所在。”

張居正默不作聲,沉思一會兒,問道:“李貴妃知道這兩個摺子嗎?”

“知道,”徐爵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她也沒了主意。我家主人看透了李貴妃的心思,對這兩件事情的處理,她都同意摺子上所奏之言。”

“這正是高拱的厲害之處。”張居正在心裏說道。但他依然不顯山不露水地問道:“馮公公是怎麼想的?”

“我家主人感到十分爲難,如果擬旨準行,則讓高拱搶了頭功,從此事情就不好辦,如果駁回摺子,又怕得罪李貴妃,日後更難辦事。我家主人苦無良策,只得派我來這裏向先生討教。”

徐爵本想把事情說得委婉一點,但面對張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亂,因此也就赤裸裸地說出了馮保的爲難。其實,他就是不如此直說,張居正也很清楚。聽罷徐爵的陳述,他伸出指頭,漫不經心地叩動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着說:“其實,這兩件事都不難辦理。”說着,示意徐爵走近前來,細聲細氣與他耳語一番。徐爵聽罷,不禁眉飛色舞,連連說道:“好,好,依先生之計行事,他高鬍子就會偷雞不成反丟一把米。”

張居正突然發怒,唬得遊七一下子從椅子上跌下來,雙膝跪地,篩糠一般答道:“老爺,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張居正眉頭一皺,輕輕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醒道:“徐爵,你家主人如今已升任大內主管,你這位當管家的,凡事要緊開口、慢開言,常言道,小心不虧人。”

徐爵立即收了興頭,小心答道:“張先生的叮囑是至理名言,小的當銘記在心。還有一件事,我家主人讓我告訴你,今天通政司轉來了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的手本,奏報前兩廣總督李延在衡山自盡。”

“哦,有這等事?”

張居正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徐爵幸災樂禍說道:“這個李延,是高鬍子的得意門生,他這一死,高鬍子的陣營裏便少了一條走狗。”

“李義河的手本還說了些什麼?”

“其餘倒也沒說什麼,僅僅奏報了李延的死訊而已。”

聽徐爵如此回答,張居正也就放了心。看來李義河是個有心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告訴了張居正,對朝廷那邊只是敷衍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張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隻空無一字的信封背面,似乎要說什麼,只見小校又敲敲門,進來稟告:“張大人,內閣中書馬從雲求見。”

馬從雲接替韓揖在高拱值房當值。他爲何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張居正眉棱骨一聳,對小校吩咐:“你讓馬大人在外頭稍坐會兒,聽我的傳呼進來。”

“是。”小校躬身退下。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迴廊上完全消失,徐爵就滿臉狐疑地說道:“馬從雲不是高鬍子的心腹嗎,他怎麼來了?”

“你不要管這些閒事,”張居正陰沉着臉說,“此處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喫飯了,你去喊上游七,迴廊這頭,還有一道門出去,你們倆趕緊離開。”

徐爵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閃身出門邀遊七走了。張居正收拾好李義河的密札,這才傳話讓馬從雲進來。

“張大人!”

隨着這一聲喊,身材頎長穿着六品官服的馬從雲已跪到張居正面前行禮。張居正伸伸手示意他坐下,馬從雲坐在剛纔徐爵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一雙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處張望。這一動作引起了張居正的不快,他壓着性子問道:“你怎麼來了?”

“首輔有急件讓我送給張大人。”

說罷,馬從雲從隨身帶來的錦囊裏抽出了一份黃綾硬麪的題本,張居正接過一看,封面上寫了四個鵪鶉蛋大小的蒼勁楷書:“陳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跡。張居正一頁一頁翻讀,嘴中不時叫好,不過片刻讀完,他合上奏摺,問馬從雲:“元輔讓你送來,是否是徵求我的簽字?”

“正是。”馬從雲背書一樣說道,“首輔說,皇上以十歲沖齡登基,於政體多有不熟,先帝彌留之際,曾把三位閣臣召至榻前,親授顧命,現在,三位內閣顧命大臣須得戮力同心,輔佐皇上,廓清政體,明辨國是。”

張居正心裏頭明白,這份《陳五事疏》是針對昨日任命馮保爲司禮監掌印的那道中旨而來的,連同徐爵剛纔提到的那兩份奏摺,都是高拱一手策劃的攻勢,旨在取悅李貴妃,扳倒馮保。平心而論,張居正很是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敵,步步爲營,步步都是好棋。對手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而俯首就擒。憑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山雨欲來風滿樓,好戲惡戲都還在後頭。此情之下,他張居正很難做局外人,高拱也不允許他做局外人。這不,大老熱天,讓馬從雲急急如律令把這份《陳五事疏》送到天壽山來讓他簽字,就是要把他拖入這場鬥爭,聯合向馮保發動攻擊。好在張居正早已看清了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把自己在這場鬥爭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審時度勢進退予奪等大事都已思慮清楚,所以事到臨頭並不慌亂,他起身到裏屋,啓開書童隨身帶來的墨盒,毫不猶豫地在高拱、高儀之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馬從雲拿到簽好字的《陳五事疏》奏摺,也不再耽擱,告辭走出感恩殿,打馬返回京城。

把這兩撥人接待完畢,不覺已到酉牌時分。王希烈、孔禮一班官員尚餓着肚皮等張居正共進晚餐。因張居正是一品閣老大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來,在這裏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吩咐庖廚準備了豐盛的酒席,要爲張居正接風。這種官場酬酢最是耗費時間,但張居正也不好推託,只得把脫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廂房一側的宴會廳,一時間珍饈羅列,舉筷飛觴。張居正顧忌着王希烈是高拱線上的人,因此只是勉強應付,就皇上陵寢工程問題,說了一些獎勵的話,一頓飯喫得氣氛越來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隱約感到張居正這個人不大好侍候,也就草草撤席收場,各自回房間休息。

卻說張居正一回到下榻處,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來。常先生進來時,張居正已除了官服,並讓書童給客人沏好了茶水。

賓主坐定,張居正說道:“下午在先帝陵寢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猶未盡,因此便讓小校把先生留下來,有些事情還想向你討教。”

常先生坐在明亮的宮燈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間洋溢着一股靈動的生氣。他笑着回答:“閣老大人是名傾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雖胸有點墨,亦難擔當求教之言。”

張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見得多了,但覺得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種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風道骨。從見他第一眼起,他的腦子中就閃過那副對聯:“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現在見這常先生談吐屬對,既無村夫野老之粗俗,亦無文人騷客的迂腐窮酸,更是肅然起敬,因此問道:“聽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閣老大人說得不錯,在下正是江西人。”

“聽你談吐,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爲何要隱伏草莽,棄絕功名?”

“當年我也曾進京參加過秋試,只是受了刺激,從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場一步。”

“你應試過?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揚了揚兩道漆黑的臥蠶眉,盯着張居正說:“閣老大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你是……”

看到張居正遲疑的神態,常先生悠悠一笑,撫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山羊鬍子,說道:“閣老大人,你還記得初幼嘉嗎?”

“初幼嘉?”

張居正渾身一激靈,這是他年輕時的摯友,一起參加鄉試、京試。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他考中進士,初幼嘉卻榜上無名。爲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寫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廣爲流傳的七律“燕市重來二月初”,前不久,馮保還專門抄錄了這首詩送他。只是光陰荏苒,自嘉慶二十六年在京城與初幼嘉分別,不覺二十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聽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現在,常先生驟然提到這個名字,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無盡回憶,他連忙問道:

“你怎麼知道初幼嘉,你是誰?”

常先生仍舊笑道:“你不記得我,該記得那兩句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

經這麼一提醒,張居正立刻就想起來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全國各地數千名舉子會聚京師,其中有一江西籍舉子,名叫何心隱,正好與張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棧。這位何心隱爲人風流倜儻,同時也頗爲自負。彼此熟悉後,一次舉子們聚會,何心隱在桌上說:“我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餘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一聽這話,張居正與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誰也不搭腔。須知朝廷有定規,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取進士數百名,共分三級:一稱賜進士及第,再稱賜進士出身,三稱賜同進士出身。其中一級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數千名舉子多年寒窗苦讀,千里迢迢趕來京城會考,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卻是沒有幾個人敢像何心隱這樣口吐狂言只想躋身前三名。一時間酒席有些冷場。靜了一會兒,初幼嘉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隱一笑,滿飲了一杯酒後,決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卻說半個月京試之後放榜,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同時落榜的還有初幼嘉。本來,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隱與初幼嘉因爲聲氣相求就已產生了友誼,現在又雙雙落榜,更是同病相憐,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對這兩個舊雨新知,除了同情與安慰亦別無他法。放榜後三日,兩人聯袂出京返回南方故里。張居正爲他們餞行,互相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張居正對何心隱說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負氣,三年後再入京秋闈,甲科榜上一定會虛位以待。”何心隱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我本來就不喜歡,何況上次酒席上我已說過,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張居正雖然對何心隱的狂人作派頗有腹誹,但又欣賞他的任俠豪氣。於是又問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麼呢?”何心隱朝張居正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前天夜裏,趁你們這些新科進士邀齊了去拜謁座主時,我和初幼嘉兩個閒來無事,便去棋盤街旁的槐花衚衕逛了一回。”張居正來京師不久,就聽說槐花衚衕是妓女聚居之地,當即笑道:“你們還真會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銷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銷魂談不上,逢場作戲當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樓上玩得高興時,我哼了幾句歪詩。”說到這裏,何心隱略一定神,接着低聲吟哦起來:“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此身應是逍遙客,肯把浮名換玉脂。”何心隱剛唸完,初幼嘉接着說道:“槐花衚衕的女史們,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頓時就捻動琵琶,把柱乾兄的這首情詩按曲兒唱了,衆女史一齊拍手叫好,開玩笑說,謝大人作得好詩,這第一句詩若改成‘常記槐花衚衕時’就更好了。柱乾兄說這意思雖好,但改不得,一改就不合平仄。女史們就笑鬧着喊他常先生,意思是讓他常去槐花衚衕光顧。”初幼嘉說罷,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別。不覺光陰荏苒,白雲蒼狗二十六年過去,張居正再也沒有見過初幼嘉與何心隱兩人,但這位何心隱的蹤跡,倒是時有耳聞。聽說他後來因仰慕王陽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學說,師從王艮弟子顏鈞,多少年後,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學者,到處授徒講述王學。張居正一直苦無機會再次見到這位當年在京師結識的狂人,沒想到面前這位私闖皇陵禁區的“常先生”,就是當年的那個風流才子何心隱。

事情既已捅穿,張居正再仔細端詳坐在面前的故友,除了偶爾表現出來的神采飛揚的氣質,眼前的何心隱,與當年那位風流倜儻的年輕士子實在相去甚遠,不由得感慨道:

“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說破,我真的認不出你了。”

何心隱笑道:“二十六年前,我們只在京城一塊兒待了三個月,認不出本屬正常。今天,我若不知道新皇上命你來視察先帝陵寢工程,也認不出你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來視察先帝陵寢?”張居正警覺地問。

何心隱臉上浮出詭譎的笑容,盯着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道:“叔大兄,我來此地,原是爲了會你。”

“哦?”張居正平息了故友重逢的激動,又恢復他那深沉練達的習性,平靜問道:“不知柱乾兄會我爲的何事?”

何心隱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叔大兄多年韜光養晦,現在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此話怎講?”

“叔大兄真的要我說明?”

何心隱目光突然變得犀利,張居正看了他一眼,蹙着眉緩緩說道:“柱乾兄不要忘記,此處可不敢胡言亂語。”

“是呀,”何心隱踱到窗前,撩開柔紗窗幔,看着月光下的隱隱山林,感嘆地說,“這裏是大明龍脈之所在,一般人來這裏,除了景仰膜拜,又還能說出什麼!但你我不一樣,你久蓄凌雲之志,要當伊呂一樣的人物,我何心隱也是生於斯世的狂人,選擇這裏來談大明天下,社稷蒼生,正是風雲際會的上乘之地。”

看着何心隱清癯的背影,張居正忽然感到這位故友身上有着一股磁石般的力量。

“柱乾兄,你再也不是當年的何心隱了。”

何心隱回過身來,反剪着雙手說道:“我知道我何心隱在叔大兄的心目中,還是一個尋花問柳的狎客形象。但那個‘常先生’早已死去了,這其間的人世浮沉,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些談資且留將日後細細道來。今天,我們還是先談正事。”

“你究竟有何正事?”

“談正事之前,我先請你看樣東西。”

何心隱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份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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