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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演蛤蟆戲天子罰跪 說舍利珠內相讒言

乾清宮東暖閣後頭,有一處披檐。因有乾清宮的東牆遮擋,這披檐的背旮旯甚爲隱蔽。這天半晌午,孫海領着小皇帝朱翊鈞偷偷從東暖閣中溜來這裏玩耍。同時跟來的還有另外一名小內侍,這名小內侍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老太監王鳳池的屋子裏頭爲朱翊鈞表演“螞蟻大戰”的客用。這客用雖然生在窮苦人家,但眉清目秀,人又機靈,因此很是討人喜歡。他流落京師,被人誆騙賣到簾子衚衕。第一天就被孟衝看中,將他連同另三名小孌童一起扮成小內侍,偷偷領進了紫禁城。且說這事情敗露之後,四名小孌童雖屬無辜,按《大明律》規定卻也不能輕饒,重者處死,輕者也得口外充軍。合該客用走運,朱翊鈞心裏一直掛牽那“螞蟻大戰”的遊戲,因此偷偷告訴馮保,要他把客用弄來表演。馮保爲了討好這個十歲的新主子,也就瞞着李貴妃,私自把客用閹了。從此,假太監變成了真太監,客用便成了東暖閣答應。這東暖閣又稱昭仁軒,是皇帝的書房。與東暖閣相對的還有一個西暖閣,又稱弘德軒,是皇上批閱奏摺的地方。東暖閣答應就是書童,不過,這個書童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內宦所能比擬的。孫海、客用成了御前近侍,在太監裏頭,也算是不可一世的大璫新貴了。板起面孔學大人,裝腔作勢當皇帝,對於朱翊鈞來講,不是快樂而是痛苦。他最高興的事便是和孫海、客用一起無拘無束地玩耍。朱翊鈞心裏明白,母親不允許他瞎玩,所以他對客用千叮嚀萬囑咐,要把那兩隻盛裝蛤蟆與螞蟻的竹筒兒藏好。卻說這天半晌午,客用得了孫海的暗示,像做賊似的從住處的牀底下摸出那兩隻竹筒兒,來到這處背旮旯,又爲朱翊鈞表演起遊戲來。

每次觀看,朱翊鈞都顯得非常興奮。皆因他對其中的奧妙百思不得其解,問客用,也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止一次,他扒開客用,自己來指揮蛤蟆與螞蟻,但都失敗了。儘管他仿效客用的動作,也無濟於事,這些小靈物根本不聽他的。今天他又試了一回,還是如此,他不免憤憤不平地說道:“這個癩蛤蟆,難道不知道我是皇帝?”

孫海一笑說:“回萬歲爺,這癩蛤蟆沒長人耳朵,不懂人話,同它生氣也是白生的。”

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它不懂人話,怎麼聽客用的?”

這倒把孫海問住了。他當即就問客用:“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沒教給萬歲爺?”

“奴才豈敢?”客用委屈地說,“這蛤蟆和螞蟻是我爺爺幫着訓練的,我又不會。”

“你爺爺呢?”朱翊鈞問。

“應該還在老家吧。”客用沒把握地回答。

“朕宣他進宮,讓他幫我訓練。”

朱翊鈞立刻又擺出了小皇帝的姿態,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孫海搖搖頭說:“萬歲爺,這個使不得。”

“爲何使不得?”

“太后不會同意的。”

“哦?”

朱翊鈞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愣了一會兒,一臉沮喪地說:“當皇帝不好玩兒。”

話音剛落,猛聽得一聲厲喝:“大膽!”

震得朱翊鈞渾身一激靈,擡頭一看,頓時嚇白了臉。只見他的生母李貴妃正怒氣衝衝地站在跟前。原來李貴妃抄完佛經後,踅步到東暖閣去看看兒子的學習,卻空無一人。後在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帶領下,才尋到這個背旮旯裏來。

孫海、客用情知這下闖了大禍,齊刷刷跪倒在李貴妃的面前,勾着頭不敢言聲。

太后看了看地上蹲着的兩隻蛤蟆和兩隊糾纏不清的螞蟻,厭惡地問邱得用:“乾清宮磚縫兒裏都摳得亮亮的,哪裏鑽出來這等髒物?”

邱得用躬身一看,心裏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想幫小萬歲爺遮掩過去,又懼怕李貴妃的威嚴,只得喝問孫海、客用兩個奴才:

每次觀看,朱翊鈞都顯得非常興奮。皆因他對其中的奧妙百思不得其解,問客用,也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你們說,這髒物哪裏來的?”

孫海瞄着客用不吭聲,客用不敢隱瞞,從實說了。

李貴妃未進宮之前,也看過這種叫花子把戲,想到朱翊鈞萬乘之尊,竟被兩個奴才勾引玩這種下三爛的遊戲,更是氣上加氣,指着跪在地上篩糠一般的孫海、客用,命令邱得用說:“這兩個奴才無法無天,拖下去一人打三十板子!”

“遵旨。”

邱得用一個長揖,命令跟來的侍從把這兩人架走了。

李貴妃朝朱翊鈞橫了一眼,說:“你跟我走。”

朱翊鈞跟着母后回到東暖閣。李貴妃命令內侍拿了一個黃緞子包裹的棕蒲團放在磚地上,然後朝低眉落眼站在一旁的朱翊鈞斥道:

“給我跪上去!”

朱翊鈞哪敢違拗,他連看一眼母后都不敢,只把雙膝一彎,挺腰跪在蒲團上。含在眼眶裏的兩泡眼淚,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磚地上。

坐在繡榻上的李貴妃,看到兒子這副樣子,心頓時一軟,恨不得立即伸手把兒子摟進懷裏,但一種望子成才的責任感促使她沒有這樣做。

李貴妃對兒子管教之嚴,獲得宮廷內外的一致讚譽,都稱她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朱翊鈞自從八歲出閣講學起,就沒有睡過懶覺,天一亮就被母親叫起牀來,讀書習字,一日不輟。當了皇帝后,朱翊鈞的辛苦更勝過往日,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聽到宮外頭響起“柝、柝、柝”的五更報時聲,李貴妃就立即起牀,把尚在夢鄉中酣睡的朱翊鈞喊醒。這時天還未亮,正是一個孩子最好睡覺的時候,但朱翊鈞一看到母親嚴峻的臉色,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宮娥替他穿好衣服,盥洗完畢,輿轎已擡到了乾清宮門口。朱翊鈞在衆多太監的侍擁下上朝而去。李貴妃便在專爲她改建的乾清宮中的精舍里正襟危坐,手中拿着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一邊捻動,一邊唸經。其間,兒子上朝的禮炮聲傳來,百官序班入殿晉見的唱頌聲傳來,雖然對她的心情有所擾動,但她還是能夠穩住神,把一卷《心經》反覆念它十遍。朱翊鈞退朝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裏向母后請安。這時,李貴妃便會當着馮保的面詳細地詢問早朝的情況,甚至與入奏官員的每一句對話都要詢問清楚,然後問馮保,皇上的回答是否有誤。如果錯了,應該怎樣回答。小皇帝朱翊鈞就是在母后如此嚴厲的督責下練習政事,他本人也頗爲勤奮,當了十來天皇帝,入朝問事,接見大臣的一般禮儀也都能夠應付下來。但孩子畢竟還有貪玩的天性,只要一落空,躲開李貴妃的眼睛,他就要想方設法找樂子。這不,今天剛剛溜出去就被李貴妃逮個正着,如今領回東暖閣中受罰。

東暖閣中這時候靜得可怕。看到皇上罰跪,大小內侍沒有一個人敢進來。這樣足足過去半個時辰,忽然聽得門外一聲喊:

“啓稟貴妃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李貴妃發話。

馮保今天有事請示李貴妃,走進乾清宮,聽說萬歲爺罰跪,不免大驚失色,這可是千古未聞的奇事。若傳出去這萬歲爺的臉面往哪兒擱?思慮一番,馮保決定硬着頭皮進去解勸。他急匆匆跨進東暖閣,看到朱翊鈞跪在屋中間,搖搖晃晃已是堅持不住了,便撲通一聲跪倒在朱翊鈞的身後,哀聲求情道:“啓稟貴妃娘娘,今兒的事,完全是孫海、客用兩個奴才的罪過,萬歲爺是冤枉的。萬望貴妃娘娘可憐萬歲爺的身子骨兒,不要讓他再跪了。”說着,馮保竟動了感情,嗚咽起來。

看到朱翊鈞跪得滿頭大汗,李貴妃已是心疼至極。馮保求情,她也趁勢轉彎,對朱翊鈞說:“起來吧。”

朱翊鈞站起來,兩腿跪得酸酸的,支持不住,竟踉蹌了一下。馮保趕緊從後面把他扶住。朱翊鈞感激地看了馮保一眼,走到母親身邊的另一乘繡榻上坐下。

李貴妃示意馮保坐到對面的杌子上,對他說:“馮公公,你是萬歲爺的大伴,萬歲爺學問的長進,你還要多多操心。”

“奴才遵旨。”馮保畢恭畢敬地回答。

“馮公公還有何事要奏?”李貴妃接着問道。

“有。”馮保奏道:“今天,在恭妃居所當差的一名內侍出宮,門人看他懷中鼓鼓囊囊的,神色又不大對頭,就把他攔下了,一搜,從他懷裏搜出一把金茶壺來。當即就把他拿到內宮監詢問,他招供說是恭妃娘娘讓他送出宮的。”

“往哪兒送?”李貴妃問。

“送往恭妃娘娘的孃家。那名內侍說,恭妃娘娘家中託人帶信進來,說她父親病得不輕,家中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了,讓恭妃娘娘好歹接濟一點。恭妃娘娘好長時間沒得過封賞,月份銀子又有限,一時急了,就將這把金茶壺拿了,讓內侍送出去。”

馮保說罷,喚人把那把金茶壺送了進來。李貴妃接過來反覆看過,不禁勾起對舊事的回憶:隆慶元年,穆宗登基時下旨內宮銀作局製作了二十把金茶壺,用以賞賜嬪妃。恭妃是穆宗第一次詔封八位妃子中的一位,故也得了一把金茶壺。如今,穆宗剛剛龍馭上賓,恭妃就要拿這把金茶壺出去典當給父親治病,李貴妃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埋怨恭妃寡情薄義,不珍惜先帝夫君的賞賜,而是將心比心,對恭妃寄予深深的同情。穆宗登基以後,對宮內各色人等的賞賜非常之少,嬪妃們私下有些議論,卻又不敢向皇上提出來,不要說她們蓄私房錢,就是頭面首飾,也有兩年多沒有添置,爲了這件事,宮府之間還鬧了不少矛盾。一想起這些往事,李貴妃禁不住唉聲嘆氣,數落了一回,她把那把金茶壺遞給馮保,吩咐說:“這件事不能怪恭妃,她也是窮得沒法子,這把金茶壺還是讓她拿回孃家吧,她父親治病要緊。”

“太后真是觀音再世,菩薩心腸,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着,便要退出東暖閣。

朱翊鈞這時說話了:“大伴,等會兒再走。”

“萬歲爺還有何吩咐?”馮保又坐回到杌子上。

朱翊鈞轉向李貴妃,小心翼翼地說:“母后,這件事的處置,兒另有想法。”

“哦,你說。”看到朱翊鈞小大人的神態,李貴妃心中一陣驚喜,向兒子投以鼓勵的眼光。

朱翊鈞受到鼓舞,膽子大了一點,他撩起袖口揩了揩眼角殘留的淚痕,輕聲問道:“請問母后,是家法重要還是人情重要?”

李貴妃一怔:“當然是家法。”

“兒認爲恭妃娘娘的做法違反了家法,”朱翊鈞閃動着亮晶晶的眸子,口氣也變得決斷了,“按規矩,大內裏的物件兒,不管大件小件,沒有得到皇帝的恩准,是不準攜出宮門的,恭妃娘娘要把這把金茶壺送往孃家,兒身爲皇帝,卻並不知道這件事,這就犯了家法。”

“鈞兒言之有理。”李貴妃頓時眉心裏溢出了笑意,她要的就是這樣有頭腦、有魄力的兒子,“鈞兒,那你說該怎麼辦?”

“剛纔聽母后和大伴講,兒才知道宮中嬪妃的生活如此困難。所以,恭妃娘娘也不是故意違反家法。但不管怎麼樣,先帝父皇的御賜之品,是決計不能流入民間。依兒之見,家法也要,人情也要。家法在前,人情在後。那個送金茶壺的內侍,應該打三十大板。這把金茶壺,依然還給恭妃娘娘。然後,從內宮庫中撥出一百兩銀子,還着那位捱了板子的內侍送到恭妃娘娘的家中。”

朱翊鈞說這番話時,平日的稚氣與頑皮都盡行收斂,換成滿臉的嚴肅。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他條理清楚,提出的處理意見,即不悖人情又維護皇家尊嚴。李貴妃並沒有因自己的意見被兒子否決而生氣。相反,她顯得異常高興。只見她此時眼睛大放光彩,以讚賞的口氣問馮保:

“馮公公,萬歲爺作如此處理,你看是否妥當?”

馮保也正自詫異,這個剛纔還在罰跪的淘氣孩子,十歲的皇上,爲何能如此得體的處理事體。見李貴妃發問,連忙起身回答:

“啓稟貴妃娘娘,萬歲爺聖斷英明。如此處理,恭妃娘娘定能體諒萬歲爺的一片厚愛仁孝之心。”

“好,那你就按萬歲爺的旨意辦理。”

“是。”

馮保躬身退下。

馮保離開乾清宮東暖閣回到司禮監值房,剛把處理恭妃金茶壺事件的旨意吩咐下去,便見徐爵急匆匆跑了進來。徐爵雖是家臣,平素想見主人,也得事先通報。眼下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硬往裏闖,馮保頓時拉下臉來,厲聲申斥道:“瞧你這傻不拉嘰的狗熊樣,把這裏當戲堂子了?”別看徐爵五短身材一臉兇相,見了馮保卻是骨頭沒有四兩重,經這一罵,他那張臉立馬臊得像一塊紫豬肝,惶惶地退到門外,唱了一個喏:“老爺,奴才徐爵有事求見。”

“進來吧。”馮保沒好氣地招呼。

徐爵這才重新挪步進門,在值房中間磚地上跪了。馮保眯眼睃着他,問:“有什麼事?”

主人不發話,徐爵也不敢起來,只得跪在磚地上答話:“奴才方纔清查通政司今天送來的摺子,其中有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一個手本,是彈劾胡自皋的。”

“哦,手本呢?”

“在這裏。”

徐爵從懷中掏出手本,馮保擡手做了一個手勢,徐爵這纔敢起來,雙手把那個手本遞了上去。馮保抖開來看,只見那手本並不長,僅兩個摺頁,但所寫內容卻非同小可,正是揭露徐爵如何讓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出銀三萬兩購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其中一段說道:“查胡自皋身爲朝廷命官,卻不思報效國家,整日鑽營,不惜斥重金賄賂內璫,以三萬兩銀購買菩提達摩佛珠送與馮保之家臣徐爵。尤爲可笑者,此佛珠乃不法之徒造假誑騙,三萬兩銀子所購之珠,實值不過銅錢一串耳。”讀到這裏,馮保不禁雷霆大怒,把手本朝案桌上重重一摜。徐爵知趣,早已重新回原地跪好了,馮保咬牙切齒罵道:

“徐爵呀,徐爵,俺讓你往南京走一遭,誰知道你給俺抓了一把屎回來。”

“老爺,”徐爵揉了揉魚泡眼,哭喪着臉說,“奴才知罪。”

“這事兒怎麼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有,是奴才不敢告訴老爺。”

“大膽,這種事也敢隱瞞。”

“奴才實不敢隱瞞,”徐爵嚇得額頭挨地,撅着屁股答道,“奴才是想事情辦妥了,再稟告老爺。”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不住馮保這麼逼問,徐爵便講出了購買菩提達摩佛珠的後續故事。

卻說徐爵那次自南京歸後,就一直與胡自皋保持聯絡。一日收到胡自皋的來信,告之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可能有假。南京城裏,本來就有一些製造假古董的高手,他們仿製古瓷古畫,幾可亂真,更不要說那串誰都沒有見過的菩提達摩佛珠。徐爵聽後大驚,連忙派了兩個人前往南京,會同胡自皋一塊兒去找那位出賣佛珠的師爺。哪裏還能找得到?聽周圍人講,那位師爺賃居藕香齋前後也不到一個月時間,因此街坊誰也說不清此人的來歷蹤跡。徐爵這才感到,“師爺”在南京的出現,原是專門爲了設局騙賣“佛珠”的。他知道此事如果敗露,馮保定不會輕饒他,惟一的解決之道,是找到那位“師爺”,追回三萬兩銀子。偌大一個南京,找尋一個人尚且不易,何況此人說不定已經逃逸。江南之大,尋此“師爺”更是如同大海撈針了。虧得徐爵膽大心細,仰借馮保的勢力動用東廠布在江南的耳目,通過紅黑兩道,硬是把躲藏在蘇州府角直鎮的那位“師爺”提溜了出來。這種事不便上官府過堂,徐爵手下人把“師爺”弄到沉湖邊上一座荒寺鞫審。“師爺”開頭嘴硬,硬是不承認造假,一頓刑罰下來,“師爺”架不住,只得承認那串“菩提達摩佛珠”的確是他一手造出的。所謂一百零八顆舍利子,全都是羊骨頭經打磨特製而成的。好在那一張三萬兩的銀票兌出後,分文未動。徐爵手下人便取了這三萬兩銀子,徑自在蘇州府換成了銀票。然後把那位“師爺”押到船上,划進蘇州邊上的沉湖,綁着石頭丟進湖底餵魚了。兩位辦事人昨兒夜裏才趕回京師。

聽完徐爵的述說,馮保一方面覺得這事辦得窩囊,一方面又覺得徐爵還是一個肯做事的好奴才,蹙着眉頭想了一回,問道:“銀票呢?”

“在這兒哪。”

徐爵又從袖口裏摳出那張銀票遞了上去,馮保只瞅了一眼,並不接銀票,說道:“拿回府入賬吧。”

“是。”徐爵又把銀票放進袖中藏好。

馮保示意徐爵找個杌子坐下,他自己靠在罩了九蟒朝天的黃緞套子的太師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然後又拿起那個手本看了一遍,問:

“蔣加寬何許人也?”

徐爵回答:“奴才查了一下,此人是隆慶二年的進士,雖與高拱無師生之誼,但他是河南南陽府人氏,與高拱是同鄉。”

馮保點點頭,又問:“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徐爵從馮保的臉上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因此心裏頭一直緊張,這時便謹慎地回答:“聽說這件事是一個叫邵大俠的人捅出來的。”

“邵大俠?”馮保眼中賊光一閃,這個名字他是熟悉的,“他怎麼知道?”

邵大俠此人在南京極有勢力,紅黑兩道都喫得開,可以說,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果真如此嗎?”馮保陰沉沉追問了一句。看到徐爵張口就要回答,他擺手制止,又問道,“今天送進來的摺子,還有什麼要緊的?”

“內閣又有具揭送來,催問那兩個奏本。”

“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徐爵離開後,馮保獨自一人待在值房裏,仰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地望着彩繪的房梁出神。此刻他心亂如麻,頭皮漲得厲害。看他擡手捂着額頭,早有侍奉在側的小火者打了一盆涼水進來,絞了毛巾幫他揩了一把臉,馮保這才清醒一些,再次拿起桌上的那道手本翻閱。

打從九年前出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七年前又兼東廠掌印,馮保實際上就成了內廷中貴二號人物,且一直覬覦司禮監掌印之位。經過數年來韜光養晦嘔心瀝血的爭鬥,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但他心底清楚,如今尚在首輔位上的高拱,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新皇上登基第二天,他就以內閣公本形式給新皇上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這意圖很明顯,就是遏制司禮監的“批朱”之權,虧得小皇上不諳政務,由他馮保代批了六個字:“知道了,承祖制”,發還內閣。幾乎就在同時,刑部要求東廠移交王九思的題本和禮部要求從戶部劃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後宮先帝嬪妃打製頭面首飾的奏疏都送呈御前,馮保一看便知,這兩道摺子的目的是籠絡李貴妃,給他這個新任的司禮監掌印來個釜底抽薪。高拱不愧是官場鬥士,斫輪老手。這一系列的奏疏,的確打動了李貴妃的心。按慣例,刑部禮部兩道摺子,應該發還內閣票擬,但李貴妃一時還喫不準高拱的意圖何在,故讓馮保壓了兩天。馮保也不知此事如何處置才叫妥當,故派徐爵連夜趕到天壽山中向張居正討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兩道摺子的事還未了結,南京方面又送來了蔣加寬彈劾胡自皋的手本。這越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彈劾胡自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把這一把火燒到他馮保身上。不用深究就知道,蔣加寬的手本也是他高拱下出的一步叫殺的狠棋。剛纔徐爵提到邵大俠也參與其中,這更引起了馮保的警惕。當年邵大俠爲高拱復官入閣而來京師活動的事,他早有耳聞。上個月邵大俠再度入京與高拱祕密接觸,也被東廠偵知。馮保本想動手把邵大俠拘拿,沒想到這小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如今又在南京興風作浪,繼續爲虎作倀,死心塌地爲高拱賣命。沒有他,南京方面就不可能有這支暗箭射來。朝廷規矩,凡百官入奏題本分正本副本,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蔣加寬手本內容,恐怕早已通過通政司啓封官員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門傳遍。想到這一層,馮保恨不能剝了蔣加寬的皮。轉而一想,蔣加寬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還是高拱。“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馮保伸指頭蘸着茶盅裏的茶水,在案桌上把這八個字一連寫了幾遍。腦子裏也就形成了一個大膽的陰謀。他把蔣加寬的手本裝進奏本匣子,命令身邊的小火者:

“備轎!”

司禮監掌印處在皇極殿的右邊,中間隔着一條甬道。馮保坐了一個四人擡的乘輿,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樓,往乾清宮迤邐而來。這紫禁城中,原是不準太監乘坐輿轎的。太祖定下的規矩,不管你級別多高,年紀多大,只要你是太監,在紫禁城裏頭,就只能是垂手步行。換句話說,在太祖御前,太監地位極爲卑下。這情形到了成祖手上稍有改變,其因是他起兵奪位前後,有不少南京宮城內的太監擁護他,向他傳遞重要的情報。因此他在奪取皇位之後,便一改太祖不許太監讀書識字的禁令,而專門在紫禁城中設了一個內書堂,選拔聰明年幼的入宮小宦入內讀書,並常常選派所寵信的宦官擔任監軍。宦官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但還不至於提高到可以在紫禁城中坐轎的地步。真正開了這個禁令的,是明朝的第六個皇帝朱祁鎮。他即位時才九歲,比當今皇上朱翊鈞還小一歲,當時有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極得朱祁鎮的信任,成了名副其實的“內相”,便也就允許他在紫禁城中坐轎,從此遂成定例。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之前,雖然也有代步工具,但只不過是兩人擡的肩輿,規格檔次都無法和四人擡的輿轎相比。現在他坐在這乘輿轎上,看到偶爾遭遇的內璫中貴都趕緊趨避,心中感覺自是極好。但那份來自南京的彈劾胡自皋的手本,畢竟攪亂了他的心情。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知道,他與高拱之間的爭鬥這才僅僅開了一個頭,真正的廝殺招數還在後頭。高拱爲了扳倒他,肯定是想穿腦袋挖空了心思。馮保雖然對高拱恨之入骨,卻從來都不敢小瞧他。這位高鬍子久歷官場長居高位,如今滿朝文武,上至部院大臣、各路言官,下至各地撫按、州府長吏,莫不都是門生故舊,親朋好友。這些人擰成一股繩,吐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俺要打下這隻雁來,卻又不能讓它啄瞎了眼睛。”馮保這麼思忖着,不覺轎輿已擡到了乾清宮門口。

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二人,還待在東暖閣中,馮保走後的這大半個時辰,李貴妃依舊坐在那乘繡榻上,一邊撥弄着手中的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一邊聽兒子背誦這幾日新學習的幾節《論語》,而後又看兒子練字。才說休息一會兒,剛吃了兩片冰鎮西瓜,聽東暖閣管事牌子來奏馮保求見,便讓他進來。

馮保進來磕了頭,李貴妃讓他尋杌子坐下,問道:“恭妃娘娘那頭的事,辦妥了?”

“辦妥了,”馮保雙手擱在膝頭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奴才依皇上和貴妃娘娘的旨意,從御用監支取一百兩銀子,給恭妃娘娘送了過去。另外,奴才還斗膽給貴妃娘娘做了一個主,從奴才的薪俸中支了五十兩銀子,算作貴妃娘娘的私房錢,一併送給恭妃娘娘。”

“你爲何要這麼做?”李貴妃問。

馮保遲疑了一下,然後字斟句酌答道:“如今宮內宮外,都盛傳貴妃娘娘是觀音再世,更加上是當今皇上的生母,不但是隆崇有加萬民景仰的國母,更兼有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恭妃娘娘家父生病,萬歲爺念及先帝,大孝根心,從御用監劃撥一百兩銀子救濟,這是天子公情。貴妃娘娘再額外救濟五十兩銀子,則是再世觀音救苦救難的母儀之德了。奴才這麼想着,也就斗膽這麼做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貴妃娘娘與皇上恕罪。”

馮保條陳明白,語見忠懇。李貴妃大爲感動,心想這等體諒主子的奴才,還有什麼不值得信任的!何況馮保提到她是“觀音再世”,兒子登基那天,以容兒爲首的八個身邊宮女也這麼說過,還送了一幅她們自繡的觀音像。外頭既有這等輿情,自己看來還得多做救苦救難的善事。這麼想過,李貴妃溫婉一笑,把手上的念珠提了一提,說道:

“這件事馮公公做得極好,只是總讓你破費,我心中甚爲過意不去,如果朝廷內外給皇上辦事的人都像你這般忠誠勤勉,鈞兒的皇位,坐着就輕鬆多了。”

李貴妃說着,憐愛地看了坐在側邊另一乘繡榻上的小皇上一眼,此時的朱翊鈞也正全神貫注地聽着兩人的對話。母后對馮保的誇讚,更增添了他對這位長期廝守的“大伴”的信任。母子倆這種感情的流露,馮保看在眼裏,喜在心中。他覺得火候已到,便連忙切入這次拜謁的主題:

“啓稟貴妃娘娘,奴才還有一件事,不知當問否?”

“請講。”

“娘娘手中捻動的,可是那串菩提達摩佛珠?”

“正是,”李貴妃看了看手中這串散發着幽幽藍光的念珠,猜想馮保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是不是想邀功請賞,於是說話的口氣顯得更加親熱,“馮公公給我送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沒好好謝過你吶。”

“娘娘這麼說,倒真是折煞奴才了,”馮保故意裝得惶惶不安,接着說道,“這些時我總在尋思,先帝去世,新皇上登基,這一應事體,也算得上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朝廷中雖也有那麼三兩個人想利用這場變故,鬧騰出點什麼禍事來,終究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依奴才陋見,這一切的一切,全賴娘娘虔心事佛,也恰在這個節骨眼上,菩提達摩佛珠重現天日,到了娘娘手上,這真是天意啊!”

馮保奉承主子,說話向來有剝繭抽絲的功夫,經他這一提醒,李貴妃也確實悟到了手上這串珠子後頭的“天意”,可不是嗎?自從得了這串佛珠,宮裏宮外才開始稱她爲“觀音再世”。尤其令她滿意的是,兒子繼承皇位,竟然平平安安,風波不興。想到這裏,李貴妃把手上的佛珠捻得更響了。

“馮公公,你也是有佛根的人啊,”李貴妃感慨地說,“沒有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怎麼會到我手中。”

“娘娘是觀音再世,沒有奴才,這串佛珠照樣還會到娘娘手上。”馮保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臉色略見陰沉,接着說道,“可是如今南京衙門裏頭,卻鑽出來一個人揪住這件事,無中生有,要給娘娘敗興。”

“啊,有這等事?”

“有,”馮保打開隨身帶來的盛放摺子的紅木匣子,取出那份蔣加寬的手本,恭恭敬敬遞給了李貴妃,“請娘娘與萬歲爺過目。”

李貴妃接過只看了看標題,便退還給馮保,說了一個字:“念。”

“奴才遵旨。”

馮保又把蔣加寬的手本接回,一字一句地念給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聽。手本不長,不消片刻工夫唸完。聽着聽着,李貴妃捻動佛珠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淺淺畫過的修眉蹙作一堆。此事發生之前,朱翊鈞並不知曉,這時看看母后的表情,問馮保到底是怎麼回事。馮保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奏說一遍。朱翊鈞聽罷,放下咬在嘴中的手指頭,嚷道:“大伴,那個叫胡自皋的,真的爲你出了三萬兩銀子?”

“回萬歲爺,這純屬無稽之談,”馮保一臉委屈,按事先想好了的謊話申辯道,“買這串佛珠的三萬兩銀子,原是先帝給奴才的賞賜,說起來是隆慶二年,先帝把滄州的一處田莊賞了奴才,這回爲了湊這筆銀子,奴才便把那處田莊賣了。”

“既是這樣,那蔣加寬爲何要誣陷於你?”

朱翊鈞如此追問,正好落進馮保的圈套,他從容答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說話。蔣加寬一個小小的南京工科給事中,哪有這個膽量以莫須有的罪名誣告奴才?這皆因他的背後有人支持。”

“啊,有誰支持他?”

朱翊鈞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李貴妃一直鎖着的彎眉一動,似乎也有聽下去的興趣。馮保嚥了一口唾沫,正欲說下去,忽然聽得掛了淺月色柔幔的木格雕花窗子外頭,傳來一聲脆脆的叫聲:

“太子爺!”

接着便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在窗櫺外邊的迴廊上停住了,一個聲音傳進來:“嗨,小畜生,教你多少遍了,怎麼就記不住,不是太子爺,是萬歲爺,萬——歲——爺——喊。”

原來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隻從慈寧宮帶過來的白鸚鵡大丫環。李貴妃沒好氣地用腳一推繡榻前的青花瓷的腳踏,朝窗外厲聲喊道:“邱得用,沒瞧着萬歲爺在談事?把大丫環提走!”

“奴才遵旨!”

聽着外頭磚地上一響,邱得用磕了一個頭,取下掛在迴廊上的鳥籠子,躡手躡腳走了。經過這個小小的插曲,馮保隱約感到李貴妃心緒煩亂,這原本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因此並不慌張,依舊接了朱翊鈞的問話答道:

“這蔣加寬的後臺不是別人,正是現任的首輔高拱。”

“是他?”這回是李貴妃脫口問出。

“啓稟娘娘,先帝在時,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釘。他推薦孟衝出掌司禮監,孟衝做了什麼好事?從奴兒花花到妖道王九思,盡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說了,”李貴妃擔心馮保說漏嘴,當着朱翊鈞的面說出先帝的醜行,故打斷馮保的話頭,問道,“閒言少敘,我且問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馮保斬釘截鐵地回答,那口氣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瞞娘娘說,這串佛珠買來不到一個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風聲,說這串佛珠是假的。其實奴才買它之前,已專門請了數位得道高僧鑑定過。他們都一致肯定,這一百零八顆舍利佛珠,顆顆都是涵蘊佛光的無價之寶。謠言出來之後,奴才又專門派人去了南京查證落實。差人前幾天從南京回來,一是證明佛珠來路光明正大,的確是梁武帝留傳下來的菩提達摩佛珠,二來也找到了謠言的源頭,說出來又會讓娘娘大喫一驚,造這個謠言的人,名叫邵大俠。”

“邵大俠是誰?”李貴妃問。

馮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俠的生平介紹一番,特別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關係。李貴妃聽罷,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感嘆說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難得預料。就這麼一串佛珠,居然還有人利用它來做大文章。可惡,可惡!鈞兒承繼大統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兩個人,怕他們欺鈞兒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輔佐聖業。這兩個人,一個是孟衝,另一個就是高拱。孟衝已經撤換,剩下這個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臨危時的顧命大臣,沒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換他。鈞兒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公公,要遏制司禮監的權力,但所陳五事,卻也無懈可擊。後來刑部和禮部上了兩道摺子,依我看來,倒覺得這位高鬍子沒有辜負先帝的囑託,所作所爲,具見忠誠,很有點顧命大臣的樣子。摺子已經壓了兩天了,方纔你走後,我還與鈞兒商量,且把這兩道摺子發還內閣,讓高鬍子看詳,票擬準行。不知馮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貴妃這番話極有主見,讓馮保至少聽出了三層含義:第一,高拱的《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保,但對皇上練習政體還是大有裨益;第二,蔣加寬這份彈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貴妃雖然厭惡,卻也不肯輕易牽連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貴妃對刑部禮部這兩道摺子十分讚賞。應該說,高拱這些時的努力沒有白費,李貴妃對他的態度由猜忌變爲欣賞。這正是馮保最不願見到的局面。此時,他面對朱翊鈞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貴妃凜然不可褻瀆的目光,心裏頭一陣驚悸,他感到若不當機立斷,抖出個“殺手鐗”來,聽憑眼前這位貴妃娘娘對高拱的好感發展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愣怔了一會兒,他鼓足勇氣說道:

“啓稟皇上,啓稟貴妃娘娘,關於刑部與禮部那兩道摺子,奴才看過,也覺得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點,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這個一貫盯着皇上的錢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個銅板的高鬍子,爲何一反常態,變得如此體貼皇上了?奴才悟不透這裏面的蹊蹺,前日專門派人去天壽山請教了張居正,張先生一番剖析,奴才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馮保這席話,多少有點讓李貴妃感到意外,她驚詫問道:“張先生怎麼講?”

馮保說道:“這兩份摺子,張先生分析周詳。先說刑部公折,這摺子說妖道王九思淫邪進妄,惑亂聖主,所造‘陰陽大補丹’,導致先帝血氣兩虧,元氣大喪,終至失元喪本,龍馭上賓。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責難逃,因此,應將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讞,擬定謀逆罪,凌遲處死。”

馮保一口氣說完摺子內容,話音剛落,李貴妃緊接着說道:“刑部這道摺子,句句都是實話,王九思活該凌遲處死,這難道還有什麼不妥嗎?”

馮保擡眼審量了一下李貴妃的表情,又悠悠說道:“奴才初看這道摺子時,也像娘娘這麼想,覺得像王九思這樣的妖道,凌遲處死也還便宜了他。但張先生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爲如果按刑部這道摺子鞫讞定罪,雖則大快人心,卻將先帝陷入不仁不義之中。”

“啊,這兩者有何聯繫?”

“先帝駕崩之日,朝廷早已詔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龍馭上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這是正終,設若審判王九思,這妖道從實招來,說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藥而死,先帝豈不是死於非命?天下豈不恥笑先帝是個色魔?千秋後代,昭昭史筆,又該如何評價先帝的爲人呢?”

馮保這一連幾個反問,頓時把李貴妃問得目瞪口呆。她沒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樁案子的處理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陰謀。設若她的夫君——隆慶皇帝死後令名不保,那麼後人該以何等樣的眼光看她?她的剛登皇帝位的兒子,豈不成了色魔的後代?如此想來,李貴妃心中打過一陣寒戰。不由得十分敬佩張居正的深沉練達,洞察秋毫。她接着問道:

“關於禮部這道公折,張先生又有何見解?”

“禮部的這道摺子,據張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禍心的,”馮保一邊說一邊思索,那樣子看上去好像要儘量說出張居正的原話來,“張先生說,據他所知,由於近些年賦稅督催不力,軍費、漕運等費用開支又每年遞增,戶部太倉銀已所剩無幾。而薊鎮二十萬兵士過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運等等大項開支,戶部都難以撥付。這種時候,若硬性從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給後宮嬪妃打製頭面首飾,這種做法,在天下士人看來,就會說咱們新登基的萬歲爺,是個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圖自身享樂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塗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貴妃點點頭,但心裏頭卻如同倒海翻江煩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張居正分析所說,那麼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顧命大臣”自居,專權干政,威福自重。但這樣下去,對他高拱又有何好處呢?

“張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貴妃既像喃喃自語,又像是對馮公公述說,“現在看來,刑部禮部兩道摺子,確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內閣,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爲,一時還難以結論。”

針對李貴妃的疑慮,馮保說道:“啓稟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爲,一試便知。”

“如何試法?”

“把這兩道摺子發回內閣,看高拱如何票擬便知。”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好,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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