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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紫禁城響徹登聞鼓 西暖閣驚聽劾奸疏

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間,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會把早餐送進乾清宮。李貴妃與萬曆皇帝母子二人用過早膳,一個回佛堂抄經,一個到東暖閣溫書、習字,而馮保也會風雨無阻於辰牌時分準時來到東暖閣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過去了,然後又是午膳、休息,到了下午未時,李貴妃又陪着兒子來到西暖閣,聽馮保念念當日要緊的奏摺以及內閣送呈的擬票,同時馮保還會針對奏摺仔細闡述應如何處理。碰到馮保喫不準的事體,才傳旨召內閣或部院大臣於平臺會見,當面詳議。客觀地講,朱翊鈞這時候還不能親政,所謂“旨意”,都是聽了馮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議之後,由他的母親——李貴妃裁決定下。

卻說今天早上,李貴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聽得一陣悶雷似的鼓聲傳來,激越急促,一向肅穆靜謐的紫禁城頓時緊張起來。一名侍女剛添了一杯牛乳準備端給小皇上,乍聞鼓聲嚇得一抖,杯子失手墜地摔得粉碎,牛乳灑了一地,還弄髒了朱翊鈞的袍角。侍女趕緊跪到地上,嘴中連說“奴婢該死”。李貴妃倒也沒有責怪她,只是讓她趕緊打掃乾淨。然後吩咐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少頃,邱得用急匆匆跑回來跪下稟告:“啓稟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幫言官,在皇極門外敲響了登聞鼓。”

說話間,那洪大的鼓聲還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傳來,朱翊鈞用手捂了捂耳朵,問:“什麼叫登聞鼓?”

“回皇上話。”李貴妃命令邱得用。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蓋,把身子轉向朱翊鈞說,“啓稟皇上,登聞鼓架在皇極門外,鼓面八尺見圓,大過磨盤。一般外官大臣遞摺子,都通過通政司,每日辰時送到皇極門外交給司禮監接受文書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禮監不及時把奏摺送呈御前,便親自攜帶手本,跑到皇極門外敲響登聞鼓。”

“遞摺子爲何一定要敲鼓呢?”朱翊鈞接着問。

“這登聞鼓本爲永樂皇帝爺所創,原意就是怕司禮監不及時傳折,故給呈折的外官造了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說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盤街也聽得見。皇上一聽到鼓聲,就知道有緊急奏摺到了。”

“六科廊的言官,今日有什麼要緊的摺子?”這回是李貴妃在發問。

“這個,這個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正在這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啓稟皇上,啓稟李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吧。”李貴妃回道,接着對邱得用說,“你且出去。”

邱得用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下,馮保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馮保叩首問安,李貴妃給他賜坐,問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聞鼓敲得這麼響,究竟遞了什麼摺子?”

馮保臉色煞白,平日那股子不緊不慢雍和從容之氣已是不見,只見他瞳仁裏閃動的是一片驚悸慌亂。他儘量掩飾窘態,乾咳了幾聲,答道:“啓稟李娘娘,一共三道摺子,全是彈劾奴才的。”說着,便將拿在手上的三道摺子遞了上去。

李貴妃並不伸手去接,只把絞得整整齊齊的兩道修眉蹙作一堆,沒好氣地說:“遞這種摺子,也值得敲登聞鼓?一大早就瞎鬧騰,這幫言官還有點規矩沒有?”

這幾句話,馮保聽了很是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仍哭喪着臉說:“他們敲登聞鼓,是怕奴才不傳摺子。六科廊的這幫給事中,都是高閣老的門生,他們仰恃首輔威權,故敢於胡作非爲。先帝在位六年,這登聞鼓一次也沒有被人敲過,現在倒好,新皇上登基才六天,這鼓就被敲得震天響。”

馮保話中的弦外之音,是說高拱根本不把十歲的小皇上放在眼裏,李貴妃玲瓏剔透的心竅,哪有她聽不懂的話?自隆慶皇帝去世,她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把她母子二人當成孤兒寡母來看。這會兒只見她臉上像是落了一層霜,冷冷問道:“摺子你看過了嗎?”

“別說了,”李貴妃打斷馮保的話頭,輕蔑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按規矩,擊鼓傳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摺子發出旨意來。”

馮保欠身回答:“奴才還來不及看。”

“你先拿回去,自個兒瞅一遍吧。”

“李娘娘……”

“別說了,”李貴妃打斷馮保的話頭,輕蔑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按規矩,擊鼓傳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摺子發出旨意來。言官們欺我們孤兒寡母不諳朝政,故弄出這麼個噱頭來。俗話說,打狗欺主,這一點難道他們不懂?你現在先回去,俺孃兒倆才堅持了幾天的規矩不能變,我現在去抄一遍《心經》,皇上還得溫一個時辰的書。過了這時辰,你再來讀摺子吧。”

說罷,李貴妃揮手讓馮保退了出去。

馮保回到司禮監,聞訊趕來的徐爵早在值房裏候着了。兩人關起門來讀完奏摺,馮保又把方纔在乾清宮發生的一幕告訴了徐爵。說道:“南京蔣加寬的摺子,如今還放在西暖閣,高鬍子又組織在京言官與我作對,聲勢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來,不把我扳倒,高鬍子是決計不肯罷休。”

徐爵讀完奏摺,也是心驚肉跳,他跟隨馮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爲沒有他不知道的。程文摺子中所列十大罪狀,雖然也有捕風捉影之處,但絕大部分都有根有據。如“私進誨淫之器”、“陷害內官監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致死”等條,徐爵都曾參與,如果坐實,哪一條罪狀都得凌遲處死。但徐爵更知道馮保眼下聖眷正隆,權衡一番,他又覺得這場風波雖然來勢洶洶,但並不怎麼可怕。於是說道:“老爺,我看這班言官如同一羣落林的麻雀,別看唧唧喳喳十分熱鬧,只要有一個石頭扔過去,保管都嚇得撲翅兒飛走。”

“事情真像你說的這麼簡單也就好了,”馮保伸出手指摩挲着兩眉之間的印堂穴,眼睛瞄着桌上的奏摺說,“前朝歷代,多少權勢熏天的大人物,都敗在言官的手中。”

“這個小的知道,但今日情形有所不同,皇上是個孩子,一切聽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對老爺如此信任。她方纔在乾清宮對老爺說的那番話,等於是給老爺吃了定心丸。”

“你真的是這樣認爲?”

“真的,老爺,李娘娘在今日這種情勢之下,不依靠您又能靠着誰呢?”

“表面上看是這麼個理兒,但李娘娘非等閒女流,心思有不可猜度之處,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馮保如此說話,自然有他的隱憂:三年前,李貴妃揹着隆慶皇帝與馮保密謀把奴兒花花弄死,馮保把這件事辦得乾淨利索,從此深得李貴妃信任。所以在新皇上登基之時便讓他取代孟衝當了司禮監掌印。但是,自當了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沒有一天輕鬆過。高拱不斷遞本進來,無非兩大內容,一是討好李貴妃,二是彈劾馮保。李貴妃雖然對他馮保信任如常,好言寬慰,但仍有一些細微的變化被馮保察覺。比方說,自從蔣加寬的手本進呈後,李貴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了。而且,那道手本既不發還內閣擬票,也不傳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閣中不置一辭。馮保想問也不敢問,他感到李貴妃已在蔣加寬的手本上頭存了一塊心病。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貴妃沒有讀到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的奏摺之前,可以水行舊路袒護馮保,如果讀過奏摺,天曉得她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馮保前思後想心亂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主人操心着急,忽然,他想到張居正已從天壽山回到家中,便出主意說:“上次刑部禮部兩道摺子送進宮中,老爺讓我去天壽山找張先生討教,聽說起了作用。這次,何不再請張先生出出主意。”

馮保眼睛一亮,當即點頭同意,讓徐爵帶着那三道摺子迅速趕往張學士府。

當徐爵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跑回司禮監時,已經快到了午牌時分,馮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值房裏團團轉。他一來擔心李貴妃派人來喊他過去讀折;二來擔心徐爵攜折出宮被人發現,橫生枝節平添麻煩,幸好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徐爵進到值房,口乾舌燥茶都顧不上喝一口,便簡明扼要把他拜謁張居正的大致情形述說一遍。馮保聽罷,又與徐爵計議一番,該找什麼人,該辦什麼事商量停當,反覆斟酌再也找不出漏洞時,這才吩咐徐爵如計行事快去東廠,以免那邊有什麼意外發生。自己則攜了這三道摺子,乘肩輿來到乾清宮。

李貴妃與朱翊鈞已經坐在西暖閣裏頭了。李貴妃的身邊,還站着她的貼身宮女容兒,幫她輕輕搖着宮扇。馮保進去磕了頭,李貴妃仍是客客氣氣地請他坐凳子,問道:“看過摺子了?”

馮保覷了李貴妃一眼,只見她手上仍是捻動着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心裏頭便有些發毛,回話也就特別謹慎:

“啓稟娘娘,奴才把這三道摺子反反覆覆讀了好幾遍。”

“害怕是吧?”李貴妃的口氣有些揶揄。

馮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實之詞,老奴才怕倒不怕,只是傷心。”

李貴妃淡淡一笑,說道:“實與不實,你先念給咱們聽聽再下結論。”

“是。”

依馮保此時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這三道摺子撕個粉碎。但他眼下卻不得不強嚥怒火,硬着頭皮展開那三道摺子,依次念將下來。這時他的心情已是十分的沮喪與悽愴。方纔李貴妃所說,表面上聽是玩笑話,但其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種變數。他慶幸自己沒有掉以輕心,早已估計到眼下正在發生的情勢。聯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韜光養晦,對李貴妃的殷勤侍奉甚至超過對隆慶皇帝。可是事到臨頭,李貴妃仍是一點不給面子,硬是讓他如此這般羞辱自己。馮保入宮四十多年,還從未碰到這等尷尬之事。越想心裏越不平靜,拿着摺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偏是言官們用詞陰損,他每讀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等到磕磕巴巴讀完摺子中最後一個字,兩眼中噙了多時的一泡老淚再也無法忍受,哇地一下痛哭失聲。

“大伴!”

朱翊鈞一聲驚叫,他從未見過馮保如此失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

馮保趁勢滾下凳子,哀號着匍匐在地。

平心而論,李貴妃對這位老奴一直深爲信任並倚爲心腹。早上剛收到摺子時,她本想即刻開折念讀,但旋即改變念頭,讓馮保把摺子攜回司禮監。她這麼做基於兩點想法,一是事情來得突然,她得留點時間給自己從容思考應該如何處置;二是讓馮保先看摺子,也好就摺子中所彈劾之事預先想好答辯之辭。應該說她這麼做,先已存了一份袒護馮保之情。現在,她見讀完摺子的馮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動了惻隱之心。她甚至想親自上前扶起馮保好生安慰,但想了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雖然壓根兒沒想到整治馮保,但爲了羈縻人心,讓這位老奴更加死心塌地爲她母子兩人當好看家狗,她決定首先還是嚇唬他一下。

“馮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話。”

李貴妃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半傷心一半演戲的馮保聽了,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雙手按着膝頭坐了。

“程文彈劾你十大不忠,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貴妃問。

她本想問“你給先帝購獻淫器與春藥可否是真”,但因礙着十歲的小皇上坐在身邊,故問得含糊委婉一些。對於李貴妃所問之事,馮保的腦海裏閃出四年前的一幕:

那天上午,也是在這西暖閣中,時任秉筆太監的馮保被召來給隆慶皇帝讀摺子。公事甫畢,隆慶皇帝讓其他人退下,單獨留下馮保問道:“馮保,聽說你喜好收藏古董?”馮保點頭稱是,皇上又問他喜歡收藏一些什麼樣的古董,馮保答道:“奴才喜歡字畫、玉器和瓷器。”隆慶皇帝點點頭,接着問道:“你在古董店中,可否看到過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馮保不知皇上指的是什麼,正自納悶。皇上又說:“就是專門用作採戰之術的器具。”馮保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時所用的“淫具”,馮保雖未見過,但聽說過。有一種銀製的托子,用春藥浸泡後套在陽具上,可增添陽具的長度和威力。於是答道:“奴才沒有見過,但聽說過。”隆慶皇帝忽然淫邪一笑,說道:“你若再碰上,就訪求幾件來,讓朕見識見識。”馮保諾諾答應。幾天後就特事特辦認真選購了幾件偷偷攜進乾清宮送給隆慶皇帝。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斷沒有第三個人曉得。外頭雖有傳言,也只是捕風捉影並無真憑實據。因此馮保並不慌張,面對李貴妃的冷漠臉色,他拭了拭眼角的餘淚,按事先想好的答詞回道:

“啓稟娘娘,這是斷然沒有的事。”

“既然沒有,爲何程文敢構陷於你?”

“他們恨着老奴才,老奴才是皇上的一條狗,他們把這條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單了,內閣就可以爲所欲爲了。”

說着說着,馮保又哽咽起來。李貴妃仍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嘆

後,說道:

“這些個我都知道,但是無風不起浪啊!”

李貴妃喜怒不形於色,問話的口氣也清淡寡淡,馮保卻感到磐石壓心。他瞟了李貴妃一眼,又勾頭答道:“回娘娘,浪是肯定有的,但奴才斗膽說一句,我姓馮的絕不是掀浪之人。再說,奴才今日就是冤死了,也決不辯解。”

“這是爲何?”李貴妃詫異地問。

“奴才的清白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纔是大事,如今先帝剛剛大行,冥駕還停在仁壽宮中,就有這麼多污言穢語譏刺先帝,作爲先帝的老奴才,我看在眼裏,痛在心裏,此刻奴才我實在是……實在是肝、肝腸寸、寸斷啊!”

說罷,馮保嘴一癟,又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一直默默站在李貴妃身邊搖扇的容兒,受了感染,竟也小聲抽泣起來。

“大伴!”

朱翊鈞喊了一句,也是淚花閃閃。

這驟然發生的情景讓李貴妃大爲感動,也有點不知所措。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邱得用的聲音:“啓稟皇上,啓稟李娘娘,奴才邱得用有事稟報。”

“進來。”李貴妃說。

邱得用神色慌張地跑進來,剛跪下就連忙奏道:“啓稟皇上,李娘娘,宮裏頭各監局的奴才,都想入閣叩見。”

“啊,爲的何事?”

李貴妃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撩開窗簾一看,只見窗外磚道及草坪上已是黑壓壓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號人,都是宮內各監局的大小牌子,也有十幾位太監大璫跪在前頭。

“他們這是爲什麼?”李貴妃轉身問邱得用。

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猶自雙手捂臉的馮保,小聲說道:“回娘娘,這些奴才都是爲馮公公的事來的。”

“爲他?”李貴妃盯了馮保一眼。馮保這時也正從指縫兒裏露眼看她,只見李貴妃慢騰騰回到繡榻上坐好,咬着嘴脣思忖片刻,然後吩咐邱得用:“你去把領頭的喊幾個進來。”

邱得用出去不一會兒,便領着三位大璫進來,他們是內官監管事牌子吳和,御馬監管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三人進了西暖閣,齊刷刷跪倒在李貴妃母子面前,一齊喊道:

“奴才叩見皇上,奴才叩見李娘娘。”

朱翊鈞猶自沉浸在剛纔的驚愕中沒有回過神來,這會兒奴才們銳聲請安,更讓他成了驚弓之鳥。李貴妃察覺到兒子的驚恐之狀,她伸手握住兒子的手,然後問跪着的三個奴才:

“你們邀來這麼多奴才,跪在毒日頭底下,究竟爲的何事?”

跪在中間的吳和,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奴才們來爲馮公公鳴冤。”

李貴妃明亮的眸子一閃,她看看馮保,只見這老奴才仍是雙手捧着臉,頭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紅潤的嘴脣,示意容兒不要再打扇了,然後問道:“這麼說來六科廊言官們上的摺子,你們都知道了?”

仍是吳和回答:“登聞鼓敲得震天價響,奴才們焉有不知的道理?”

“誰組織你們來乾清宮下跪的?”

……

“說!”

李貴妃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三位大璫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這回輪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跪前奏事。

“回娘娘,”張鯨嘎着嗓子說道,“奴才們誰也沒有組織,大家聽說外廷言官們要彈劾馮公公,都自發地跑來乾清宮,向皇上、李娘娘求情。”

“你們擔心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斷?”

“奴才們不敢!”

三位大璫聽出李貴妃的不滿,連忙一起頭碰磚地謝罪,一直縮手縮腳坐在凳子上的馮保,這時也挪步上前,與三位大璫一起跪了。口中說道:“都是奴才的不是,惹得娘娘生氣。”

“不干你的事,你且回去坐着。”李貴妃指了指凳子,看到馮保回去坐好了,又開口問道,“張鯨,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哪。”

這三位大璫平日裏都與馮保關係融洽,算是一撥子死黨。今日裏按馮保的私下吩咐吆喝來一批內侍,硬着頭皮闖進乾清宮來替馮保求情,心裏頭都想着馮保是皇上“大伴”,這麼做是錦上添花,並無多大危險。可是,從進得西暖閣,見到李貴妃一直板着臉,說話口氣寒得瘮人,心裏頭又都慌張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會兒,聽李貴妃對待馮保的口氣十分友好,他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張鯨本來已虛下去的膽子又壯了起來。

這張鯨三十七八歲年紀,進宮也二十多年了,因聰明伶俐,被選在內書堂裏讀書。一幫太監中,就他的文墨最好,因此得到馮保的賞識和器重,他原先在御用監管事,馮保出掌司禮監,便提拔他爲司禮監秉筆隨堂太監。作爲馮保的心腹,這會兒只見他挺身答道:

“娘娘英明睿斷,皇上登基之初,聖聰亦傳聞天下,斷不會聽信奸佞之詞,誣辦好人。奴才們今兒來這裏,固然有擔心馮公公受冤的心思,這是奴才們的小心眼,是以小人之心度聖上之腹,萬萬不應該的,不過……”

說到這裏,張鯨不再往下說了。

“不過什麼,說呀!”李貴妃催促。

張鯨扭捏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卷來,膝行上前,把書舉過頭頂說:“請李娘娘看看這個。”

李貴妃接過這本用綿紙印刷的書卷,只見瓷藍封面的書籤上,赫然寫了兩個魏碑體的大字:女誡。

“女誡?”

李貴妃脫口唸出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平日除了讀抄佛經外,一切閒雜書籍都不曾瀏覽,但這本《女誡》卻是讀過好多次的。這是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讓人編寫的一本書,旨在訓誡所有內宮嬪妃眷屬只能謹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違令者輕者打入冷宮,重者處以極刑。歷代所有入宮女子,無論貴賤,都得讀這本書。現在乍一看到這本書,李貴妃陡然想到自己這些時的所作所爲都是在“干政”,頓時心驚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滲出了幾粒香汗,她把那本書隨手往榻旁的矮几上一扔,厲聲問道:

“張鯨,你呈上這本書是何居心?”

張鯨連忙俯下身子,誠惶誠恐答道:“啓稟娘娘,奴才沒有任何居心,這六科廊。”

“來自六科廊?”李貴妃又是一驚,又把那本書拿起來揚了揚,詫異地說,“我看這本書還是新版的。”

“是新版的。”張鯨說着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猶自兀坐的朱翊鈞,繼續說道,“皇上登基之後,京城紫雲軒趕印了一千本,兩天內被搶購一空。買主多半是京職官員,聽說六科廊的官員是人手一冊。”

“這紫雲軒有何背景?”

“這一點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雲軒的主人孫春雨同六科廊一幫言官過從甚密。”

李貴妃咬着銀牙,沉默不語,西暖閣中的氣氛已是十分緊張,這時,邱得用又進來稟告說有人求見。

“又是誰?”李貴妃煩躁地問。

“東廠差人來送信,說是刑部派出緹騎兵去東廠搶那個妖道王九思。”

“啊?”

李貴妃頓時覺得頭暈眼花,雙腿痠軟。這麼些個蛇蛇蠍蠍的事接踵而至,確實叫她招架不住。她揮揮手命令衆奴才退下。當屋子裏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時,她把朱翊鈞一把攬在懷裏,嘆道:“先帝啊,你爲何要走得這樣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受此驚嚇。”說罷,母子二人抱作一團,已是淚下如雨。

整個上午,位於東安門外戎政府街的東廠都如臨大敵,數百名頭戴圓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執刀肅隊拱衛。

且說這東廠乃永樂皇帝在位時設置,一經成立,東廠的敕諭就最爲隆重。大凡內官奉差關防,鑄印用的都是“某處內官關防”統一格式,惟獨東廠不同,關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既點明“欽差”,又加上“太監”稱號,以示機構之威,聖眷之重。東廠設本廠掌帖刑千百戶兩名,掌帖兩名,領班司房四十餘名,檔頭辦事百餘名,番役千餘名,機構龐大等級森嚴。東廠打從成立之日起,就爲世人所側目。這皆因東廠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偵察刑治機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些位列九卿威權聖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轄制。東廠的權力無所不及,無遠弗屆,果然是大得了不得。凡三法司辦案會審大獄,北鎮撫司、巡城御史拷訊重犯,東廠皆有人出席記錄口詞,甚至連犯人被拶打次數、用刑情況,也都記錄翔實,於當晚或次早呈進御覽;六部各大衙門跟前,每日也都有東廠密探偵看有哪些人出入,有無搪報;京城各門皇城,各門關防出入,也皆有詳細記載,某地失火,某處遭受雷擊,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雜糧米豆油麪之價,也須即刻奏聞。永樂皇帝創設這一機構,本意就是偵察大臣對朝廷有無二心,辦事是否公正,結交是否有營黨納賄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變化,因此東廠作爲皇上的耳目,其受寵信的程度常人不難想象。士林中說起它,也莫不談虎色變。

自隆慶二年,馮保即以秉筆太監身份兼掌廠印。表面上他雖然在孟衝之下,但因他管領東廠,手中握有密封進奏的特權,所以孟衝非但不敢對他馬虎,遇到緊切大事每每還要遜讓三分。自馮保掌得廠印之後,東廠上上下下全都換成了他的親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單說那個妖道王九思,哪怕在聖眷正隆時,其一言一行,也都在東廠的牢牢掌握之中。及至隆慶皇帝駕崩,王九思喬裝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東廠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門,便祕密把他逮捕帶進東廠拘押。

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宮府政治格局即刻發生變化,新一輪權力爭鬥日趨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貨可居,雙方都想從他身上得到陷對方於不利的證據。馮保據東廠之便搶了先手,頗爲得意。高拱雖老謀深算,終究棋輸一着。那天聽說王九思被東廠抓走之後,當即就派人把刑部尚書劉自強叫到內閣,當面指斥他辦事不力,並要他領銜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準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讞。卻說刑部公折發還內閣擬票後,劉自強得到消息,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審司作速移文東廠要求把王九思轉到刑部大牢關押,並讓刑部員外郎秦雍西仍舊辦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領的這份差事最是難辦。東廠本來就是一個“鬼難纏”的機構,何況這件事還夾雜着宮府之間的爭鬥。他因此也就多了一個心眼,攛掇着本部堂官給巡城御史衙門王篆那裏移過一道文去,要他協理幫辦此案。辦成了,他的功勞少不了,辦不成,就多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於是兩邊商定日期,會合一起,領了兩百名緹騎兵,浩浩蕩蕩威威武武往東廠衙門而來。

東廠這邊早就得到了消息,馮保雖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戶陳應鳳早就踞坐公堂等候。徐爵也趕在秦雍西、王篆到來之前到了東廠,與陳應鳳祕密會見傳達馮公公指示。兩人又緊張計議一番,然後靜等秦雍西一行的到來。

秦雍西與王篆率領一干緹騎兵來到東廠大門口,只見門前攔了三道梐枑行馬,門裏門外,也都站滿了執刀的番役。秦雍西騎在馬上掃了一眼,對身邊的王篆說:“王大人,看他們這架勢,好像要打架。”

王篆從張居正處得到祕示,知道如何應付這趟差事。因此說道:“東廠這幫人,是狗頭上長角,處處要充大王。我們且不管這些小嘍嘍的氣焰,只找他們當家的論事。”

秦雍西點點頭,喊過隨行班頭讓他過去交涉。那班頭走過去,隔着梐枑行馬與東廠一位身穿十二顆布鈕釦的青色圓領襴衫、足蹬黑色皁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見那掌帖揮揮手,立刻就有十幾個番役動手搬開梐枑行馬。班頭回來報告說:“那位掌爺請兩位大人進公堂會話。”

按規矩,衙門之間會辦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門堂官應該到門口拱手迎接,東廠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雖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貳,但畢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員,他望了望雙手叉腰站在門口臺階上的那位掌帖,沒好氣地問王篆:“王大人,這幫沒根的王八蛋,怎麼這樣不懂規矩?”

王篆雖然與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癢癢的,他吊起兩道稀疏的眉毛,罵道:“他孃的,這幫傢伙狗仗人勢,秦大人,這差事我沒法幫辦,下官就此別過了。”

王篆說着就要上馬開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着臉說:“王大人,這是我們兩家合辦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說咋辦?”王篆趁勢氣鼓鼓地拿架子。

秦雍西嚥了一口口水,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恨恨說道:“咱們暫且嚥下這口氣,就這麼去他的公堂,辦妥事情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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