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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哭靈致祭愁壅心室 問禪讀帖頓悟天機

就在朱衡怒闖皇極門的時候,李貴妃與朱翊鈞都身着素服離開乾清宮,合坐一乘輿轎前往宏孝殿。

宏孝殿在東六宮前邊,神霄殿與奉先殿之間,隆慶皇帝的梓宮停放在這裏。

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響登聞鼓,這大半天接連發生的事情,早已攪得李貴妃方寸大亂。午膳剛罷,馮保又派人給她報信,言妖道王九思已死在東廠“點心房”裏頭,這消息多少給她一絲快慰。她心下忖道:刑部公開去東廠要人,這說明張居正分析得不錯,高拱心裏頭就想着要把王九思問一個“僭害先帝”的大辟死罪。這從辦案程序上講,終是無懈可擊。但由此一來,隆慶皇帝就成了一個死於風流的昏庸之君,落下千秋罵名。李貴妃心中一直在疑惑,高拱堅持這樣做是一時疏忽呢還是存心不良?通過近幾天內閣採取的一系列行動來看,她漸漸傾向於後者。本來她的十歲兒子承繼大統君臨天下,她就旦夕驚懼,生怕有什麼禍事發生,讓她孃兒兩個捉襟見肘。先帝臨終時擔心的也是這一點,故把高拱、高儀、張居正三個輔臣叫到病榻跟前,宣讀遺詔,要他們盡心輔佐幼小的東宮完成繼統大業。可是從先帝賓天后這二十多天來看,高拱所作所爲卻讓李貴妃委實放心不下。他作爲顧命大臣,給新登基的皇帝上的第一道摺子《陳五事疏》,明裏看是爲皇上着想,暗中卻是爲了增強內閣的權力。自這之後,外官送進宮中的奏摺,沒有一件叫李貴妃愉快,禮部的公折要戶部撥款爲後宮嬪妃打製頭面首飾,倒是件讓人高興的事,誰知又被馮保說成是一個圈套。今天那幫言官敲響登聞鼓彈劾馮保,不用說又是高拱的主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貴妃已經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她畢竟是一個婦道人家,隆慶皇帝在世時,她只是一個虔敬事佛的賢淑貴妃——謹守宮眷本分,從不往國事裏攪和。現在偶爾涉言朝政,也是勢不得已,兒子畢竟只有十歲啊!午膳後休息片刻,她乘輿前往宏孝殿,原是想在隆慶皇帝靈前,獲得一點神天感應的力量。

在宏孝殿負責守靈致祭的原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已得知了李貴妃與皇上母子二人要來祭奠先帝的消息。今天剛好又是隆慶皇帝三七祭日,一大早,宣武門外昭寧寺的住持一如師父率領三十多個和尚從東華門進來,在宏孝殿的靈堂裏爲隆慶皇帝開做水陸道場,鐃鈸鐘鼓齊鳴,一遍又一遍地念誦《往生經》。本說下午撤場,聽說李貴妃要來,張貴又把和尚們留下來,以便在李貴妃致祭時添點氣氛。

乾清宮與宏孝殿雖隔着兩道圍牆,也不過百十步路,看到皇上的乘輿拐過神霄殿,張貴早已率領宏孝殿當差守值的四五十個內侍齊刷刷地跪在殿前磚地上候迎。看到乘輿在殿門口停穩,張貴尖着嗓子喊道:“奴才張貴率宏孝殿全體內侍在此恭候聖駕。”李貴妃在乘輿裏說了一句:“都起來吧。”衆內侍一起應道:“謝聖母洪恩。”便一齊起身肅立。

宏孝殿是個七楹中殿,如今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帷幕後頭停放着隆慶皇帝的梓宮,前頭便是致祭的靈堂。李貴妃下輿後朝殿裏瞥了一眼,但見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了好幾排祭臺,靠裏幾排祭臺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豬、羊都是整頭的。最前排祭臺上三隻斗大的銅爐裏,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細的檀香,殿中煙霧氤氳,挽幛低垂。睹物思人,李貴妃不禁悲從中來,喊過張貴,問道:“今兒是先帝爺的三七祭日,靈堂裏爲何如此冷清?”

張貴答道:“本來有三十多個和尚在靈堂裏念《往生經》,聽說娘娘與皇上要來,奴才讓他們迴避了。”

“和尚們現在哪裏?”

“都坐在廂房裏休息待命。”

“喊他們來繼續做道場。”

李貴妃說罷,先自領了朱翊鈞走進靈堂,頓時靈堂裏哀樂大作。原來宮內教坊司的四十多個樂工都手持笙簫琵琶方響鈴鼓等樂器跪在殿門兩側的旮旯裏,哀樂一響,頓時加劇了李貴妃生離死別的哀痛。她由兩名宮女扶持,在祭臺前恭恭敬敬磕了頭,又指導着朱翊鈞行了孝子大禮,然後繞到帷幕之後,撫着那具闊大的紅色棺木,幾天來一直壓抑着的焦灼與恐懼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大放悲聲。緊偎着母親的朱翊鈞,心裏頭同樣交織着不安與悲痛,也不停地揩拭着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悽惻婉轉的哀樂停止了,李貴妃猶在飲泣,張貴跪在帷幕外頭喊道:“請娘娘節哀,請皇上節哀。”

李貴妃這才驚醒過來,在宮女的幫助下整理好弄皺的衣裙,補好被淚水洗殘的面妝,重新走出帷幕。只見靈堂裏頭已跪了一大片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打頭的一個老和尚說道:“昭寧寺方丈一如,率衆弟子恭請皇上聖安,皇母聖安。”

“免禮。”李貴妃微微欠身,表示對出家人的尊敬,接着說,“還望衆位師父好好爲先帝唸經,讓他、讓他早升西天,阿彌陀佛。”

說罷,李貴妃又是鼻子一酸,晶瑩的淚花再次溢出眼眶,知禮的宮女趕緊把她扶出殿門,在張貴的導引下到旁邊的花廳裏休息。靈堂裏頭,立刻又是鐃鈸齊響,鐘鼓和鳴,只聽得衆位和尚跟着一如師父,先放了幾聲焰口,接着緊一聲慢一聲地念起了《大乘無量壽經》:

彼佛國土,無有昏暗、火光、日月、星曜、晝夜之象,亦無歲月劫數之名,復無住着家室。於一切處,既無標式名號,亦無取捨分別。惟受清靜最上快樂。

李貴妃母子在花廳裏坐定,喝了幾口涼好的菊花冰糖水,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聽到靈堂裏傳來的不緊不慢張弛有序的誦經聲,李貴妃若有所思,吩咐張貴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來。

靈堂裏的經聲繼續傳來:

……欲令他方所有衆生聞彼佛名,發清靜心。憶念受持,歸依供養。乃至能發一念淨信,所有善根,至心迴向,願生彼國。隨願皆生,得不退轉,乃至無上正等菩提。

李貴妃母子一時無話,只坐在花廳裏聽經,移時聽得殿門那邊又是一陣喧譁,原來是陳皇后的乘輿到了。陳皇后先去靈堂裏致祭一番後,纔來到花廳與李貴妃母子相見。

“母后。”

陳皇后剛進花廳,朱翊鈞便從繡榻上起身行了跪見之禮。陳皇后一把扶起他坐定後,憐愛地問:“鈞兒,當了幾天的萬歲爺,累着了吧。”

“孩兒不累,還是母后操心。”

朱翊鈞懂事地回答,拿眼睛瞄着李貴妃。

兩位婦人閒嘮了幾句,李貴妃接着切入正題:“姐姐,今日宮中發生的事情,你可知曉?”

陳皇后點點頭,答道:“早上聽見了登聞鼓,後來聽吳洪稟告,說是六科廊的言官上摺子彈劾馮保。”

吳洪是慈慶宮管事牌子。陳皇后向來清心寡慾,對宮內外發生的大事不管不問。自隆慶皇帝去世朱翊鈞登基,除了禮節上的應酬,她越發不出慈慶宮一步了。外頭有什麼消息,全是從吳洪口中得來。聽說言官們彈劾馮保,她也是吃了一驚。本想去乾清宮那邊見見李貴妃母子打探口實,但想想又忍住了,宮府之爭是朝廷大事,乾清宮那邊既然不過來通氣,自己主動跑過去豈不犯忌?其實陳皇后內心中對馮保還是存有好感,他自當上司禮監掌印,便立即往慈慶宮增撥了二十名內侍答應,並親自送過去。還吩咐內官監掌作,把慈慶宮中用舊了的陳設一概撤走換新。陳皇后平日閒得無聊喜歡聽曲,馮保除了安排教坊司的樂工每日派四個人去慈慶宮當值,有時還把京師走紅的樂伎請進宮中爲她演唱。這些雖然都是瑣碎小事,但難得馮保心細如髮,不但記得而且還認真去做……

陳皇后答話後就勾頭想起心事來,李貴妃見她半天沒有下文,又接着話題問她:“姐姐,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哪件事?”陳皇后想迷糊了,怔怔地問。

“言官們彈劾馮保的事呀。”李貴妃補了一句。

“看我這記性,近些時,我老犯迷糊。”陳皇后自失地一笑,掩飾地說了一句,接着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情裏頭,大有蹊蹺。”

“蹊蹺在何處?”李貴妃追問。

陳皇后指着正在關注地聽着她們談話的朱翊鈞,淺淺一笑說:“當今的萬歲爺就坐在這裏,評判是非、如何發旨是他的事,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往裏摻和個什麼?”

這話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會觸動李貴妃的痛處而引發她的怒氣,但從陳皇后口中說出,李貴妃卻不計較。因爲她知道陳皇后向來心境平和與人爲善,斷不會拿話來譏刺她。於是莞爾一笑,指着朱翊鈞說道:“這個萬歲爺要是能夠評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着如此勞神了。姐姐大概還不知道,現在外頭書坊裏到處都在賣老祖宗洪武皇帝欽制的《女誡》,那意思很明顯,就說我們在干政,你說可氣不可氣。”

李貴妃說着喉頭又開始發哽,朱翊鈞生怕母親又開始傷心流淚,連忙岔開話題半是好奇半是撒嬌地問陳皇后:“母后,你接着說嘛,有什麼蹊蹺?”

陳皇后向朱翊鈞投去深情讚許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着問李貴妃:“妹子,馮公公接任司禮監掌印,有幾天了?”

李貴妃扳起指頭算了算,答:“六天。”

“才六天工夫,有幾封摺子彈劾他?”

“四封,一封是從南京寄來的,前天收到,另外三封是六科廊的言官今天敲登聞鼓送進來的。”李貴妃接着簡要地介紹了四封摺子的大概內容。

“唔。”陳皇后若有所思,又問,“馮公公的司禮監掌印,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貴妃見陳皇后像個局外人一樣彎山彎水地說話,不免心下焦急,說話聲音大起來:“姐姐你也真是,難道你真的犯迷糊了?讓馮保取代孟衝,是鈞兒登基那天,我倆商量着定下來的,然後以皇上的名義發了一道中旨。”

陳皇后抿嘴一笑,加重語氣說道:“我的好妹子,姐姐並沒有犯迷糊,我說的蹊蹺就在此處啊!”

“啊?”李貴妃眸子一閃。

“你想想,中旨是繞開內閣直接由皇上發出的,他高鬍子能高興嗎?再說咱們明朝天下也快兩百年了,當過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少說也有大幾十號人,你聽說有誰當上六天就遭人彈劾的?王振、劉瑾,這些前朝太監中的大奸,雖然掌印時爲非作歹,也沒聽說一上任就有人要把他們趕下臺。外官們爲何要這麼做,妹子,我們倒要問個究竟纔是啊!”

陳皇后這席話,說得李貴妃頻頻點頭,同時也暗暗喫驚:這位皇后姐姐平日裏絕不談論朝政,可是一旦談起來卻頭頭是道,頓時有些後悔前兩天沒有及時找她,害得自己一個人獨自着急。

“姐姐,你的意思是高鬍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差不多是這樣。”陳皇后語氣肯定。

“那,我們應該怎樣辦呢?”

李貴妃盯着陳皇后,眼光裏充滿企盼與求助。陳皇后這時反倒感到爲難了。她認爲,以李貴妃的精明強幹,這麼大的事件出來,她不可能沒有想法,找她來商量之前恐怕李貴妃心中就已想好了主意。李貴妃雖然同意她的分析,但她的主意究竟又是什麼呢?陳皇后此時很想趁機給馮保說幾句好話,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論關係,馮保和李貴妃應該更親近一些,馮保還是皇上的大伴。因此,貶抑與褒獎馮保的話都用不着她陳皇后這個局外人來說,這是一層。更重要的,當今皇上——眼前這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畢竟是李貴妃的親生兒子。所以凡涉及朝政大事,還是慎重爲宜。主意出得好那就萬事大吉,若是出了個餿主意,輕者會說她越俎代庖,重者恐怕連“干政”的罪名也會落到自家頭上。思前想後,陳皇后抱定決心不給自己種禍,爲了搪塞過去,她故意逗着問朱翊鈞:“鈞兒,你這萬歲爺該拿個主意,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朱翊鈞臉一紅,緊張地望着李貴妃,訥訥地說:“還望母后做主。”

花廳裏出現短暫的沉默。這時,靈堂那邊的誦經聲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

佛所行處,國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起。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興仁,務修禮讓。國無盜賊,無有怨枉。強不凌弱,各得其所。

經文的唱聲極有感染力,既有覆盆的悽切悲哀,也有白雲出岫的超脫與空靈。陳皇后聽了心性洞開,感慨說道:“聽說靈堂裏的那個一如師父,是個得道的高僧,聲名極高。”

“是的,我也聽說了。”李貴妃心不在焉地回答。

“能否把他請過來,爲我們指點迷津?”

“請他?”李貴妃笑着搖搖頭,“一如師父是個出家人,哪管得這些俗事。”

“妹子不也是觀音再世嗎,怎麼也管俗事呢?”陳皇后巧妙地說了一句奉承話,接着說,“皇上管的是天下事,要說俗事是俗事,要說是佛事也是佛事。”

一如和尚在張貴的引導下穩步走進了花廳。倉促之間,找不到吉服替換,一如仍穿着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見禮時,老和尚一再謝罪,李貴妃叫他不要客氣並給他賜座。

“姐姐說這話倒像個參禪的。”李貴妃好像悟到了什麼,呆着臉說,“也好,把一如師父叫過來,不指望他出什麼主意,若能幫我們把心氣理順理順,也就阿彌陀佛了。”

不消片

刻,一如和尚在張貴的引導下穩步走進了花廳。倉促之間,找不到吉服替換,一如仍穿着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見禮時,老和尚一再謝罪,李貴妃叫他不要客氣並給他賜座。宮眷與外官會見,按理應該垂簾,因考慮一如是個出家人,這道禮節也免了。賜茶的工夫,李貴妃把這老和尚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他高額長頰,雙眉吐劍,放在胸前捻着佛珠的雙手骨節粗大。如果脫下這身袈裟,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飽經風霜歷盡磨難的勞作之人。單憑這一點,李貴妃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一如師父,這半晌你念經辛苦了。”李貴妃說。

“老衲不累,”一如垂着眼瞼慢聲回答,“願大行皇帝早升佛國,阿彌陀佛。”

“一如師父住持昭寧寺多少年了?”李貴妃接着問。

“五年了。”

“寺中香火旺不旺?”

“託娘娘的福,寺中香火一直很旺。”

“一如師父這是譏笑我了,”李貴妃勉強笑了笑,倒也真是有些愧疚地說,“我在京師也住了多年,還沒到昭寧寺敬過香呢。明兒個我就讓人給寺裏送二百兩銀子過去,算是我盡心意捐點香火錢,等這陣子忙完了,再擇個日子去寺裏燒香。”

一如和尚連忙雙手合十,連聲唸了幾個“阿彌陀佛”之後,說道:“多謝娘娘照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娘娘這樣的護法,普天之下,也就盡皆是清淨佛土了。”

李貴妃雖然愛聽這樣的話,但還是謙遜地回道:“一如師父過獎了。”

“貧僧並未過獎,娘娘早就有了觀音再世的美名,雖深居九重,猶虔敬事佛,每日裏抄經不輟。”

“啊,這些你怎麼知道?”

“前不久,貧僧在孟公公府中,與馮公公意外邂逅,是聽他講的。”

“他還講了什麼?”

“馮公公與我討論《心經》,我看他頗有心得。他自己卻說,是從娘娘處學得的。”

一如師父那次在孟衝府中與馮保相遇,雖然對馮保印象並不很好,但今天說的又都是實話。他哪裏知道,他的這番話卻幫了馮保一個天大的忙,以致李貴妃疑心這一如師父是被馮保買通了的。她與陳皇后對視了一眼,又不露聲色地問道:

“你與馮公公認識多長時間了?”

“老衲方纔說過,只幾天前與馮公公在孟衝府中匆匆見過一面。”

“真是這樣嗎?”

“出家人從不打誑語。”

一如和尚一臉峻肅不容褻瀆之色,倒叫李貴妃相信他一輩子也不會說半句假話。頓時感到與一如師父的會見藏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天機”,心中不免興奮起來。想了想,又說:

“還有一事請教一如師父。”

“請講。”

“你聽說過菩提達摩佛珠嗎?”

“什麼?”

李貴妃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菩提達摩佛珠。”

一如搖搖頭。李貴妃便把菩提達摩佛珠的來歷作了一番介紹。一如聽了,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李貴妃一眼,說道:“菩提達摩贈佛珠給梁武帝,這算是佛國的大事了,可是任何一本佛籍均未載述此事,豈不怪哉!”

李貴妃的眼神裏悄悄掠過一絲失望。愣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道:“如此說來,我被人騙了。”

“大伴騙了你?”朱翊鈞也很喫驚,失聲喊了一句。

花廳裏剛剛輕鬆下來的氣氛頓時又緊張起來,一直靜坐一旁默不作聲的陳皇后,這時開口說道:

“一如師父,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我看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你說呢?”

一如察看三人的神色,已經感覺到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後頭藏有一段是非。但他畢竟是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不想察言觀色巧承人意,仍堅持說道:“菩提達摩是中國禪宗初祖,他的十年面壁、一葦渡江故事廣爲流傳,但這串佛珠,老衲的確沒有聽說過。”

一如不改口風,倒叫陳皇后有些難堪。她見李貴妃仍自納悶,便慫恿道:“妹子,你索性把這件事向一如師父說通透了,請他評判這裏頭誰是耍奸拿滑的人。”

“也好,”李貴妃點點頭就說開了,“有這麼個人,聽說南京那裏有一串菩提達摩佛珠,又素來知道我虔敬禮佛,便花了一大筆錢把那串佛珠買來送我,就這麼件事情,一如師父你說該如何評判?”

一如答道:“如此說來,這又是一段公案了。”

“公案,什麼公案?”陳皇后一聽這話,驚得臉上都變了顏色,“這麼點小事,難道還要送三法司問罪?”

李貴妃久習佛書,經常還請一些高僧到宮裏頭爲她講經,因此知道“公案”乃佛家用語,意指機緣語句禪機施設。她知道陳皇后理解錯了,忍俊不住,撲哧一笑答道:“姐姐你理解錯了,此‘公案’非彼‘公案’,這是出家人的用語,與三法司完全不相干。一如師父你就講講,這裏頭有何公案?”

一如說:“造假佛珠的人是隔山打牛,獻佛珠的人是騎牛找牛。”

“此話怎講?”李貴妃問。

一如心底清楚,自己面對的是當今的萬歲爺以及他的嫡母生母,說話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因此拿定主意不傷害任何一個人,字斟句酌說道:

“隔山打牛者,雖有傷牛之心,畢竟無損牛的一根毫毛。騎牛找牛者,只是一時迷糊,不知牛就在身邊。”

“請教一如師父,你說的這頭牛當有何指?”

“佛啊。”一如和尚感嘆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尊佛,偏偏大千世界芸芸衆生不供養自家心中之佛,而向外尋求什麼佛寶,這不是騎牛找牛又是什麼?”

一如一席話觸發了陳皇后的靈感,她接過話頭說道:“是啊,就說咱們紫禁城中,已經有了一個再世觀音,大家還要去求什麼佛寶。莫說菩提達摩佛珠是假的,就是真的,也僅僅只是給咱們這尊觀音錦上添花而已。”

“姐姐,你胡說什麼?”

李貴妃臉色緋紅,陳皇后的話讓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張端莊的瓜子臉竟露出少有的嬌媚。一如覺得陳皇后的話八不對五,只是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慢慢地捻着手中的佛珠。

這時,李貴妃一眼瞥見張鯨在門口晃了一下,就讓身邊內侍去問他爲何來到這裏。內侍在門外打個轉回來稟告,說張鯨是來給萬歲爺送揭帖的。李貴妃不免心中一沉:此時又有什麼揭帖?便吩咐張貴把一如師父請回靈堂繼續唸經,然後命張鯨進來。

張鯨進門就行跪禮,剛一擡頭看到李貴妃兩道寒霜樣的目光射過來,又嚇得趕緊把頭埋下去。

“又有什麼揭帖了?”李貴妃冷冷地問。

“啓稟李娘娘,是馮公公差我來給萬歲爺送帖子來的。”張鯨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捲筒雙手呈過去,內侍接過遞給李貴妃。

李貴妃並不急於打開,而是接着問:“揭帖寫的什麼?”

“回答龍生九子之名。”

“什麼?”

“啊,是這個,”一直悶坐一旁的朱翊鈞,這時才如夢初醒般回答,“母后,這個揭帖是兒要的。昨兒上午大伴陪兒讀書。兒忽然想起那日您說的一句俗話‘一龍生九子,九子九般行’,兒便問大伴,這龍生九子,都叫些什麼名字?朕怎麼都沒聽說過。大伴說他也不知曉,要去向張先生請教,張鯨,這封揭帖是否回答此事?”

“回萬歲爺,這封揭帖正是張居正老先生所寫,回答萬歲爺的提問。”

“啊,是萬歲爺問學問。”

李貴妃這才如釋重負地鬆口氣,把那捲揭帖打開,竟有許多字不認得,她把揭帖遞給朱翊鈞,問:“你都認識嗎?”

朱翊鈞看了看,也搖搖頭。李貴妃急於想知道龍生九子的名字,便對依然跪着的張鯨說:“你把這揭帖念給萬歲爺聽聽。”

“奴才遵旨。”

張鯨又從內侍手中接回揭帖,挺身跪着念將下來:

聖上所問:龍生九子都有何名?臣張居正恭謹具答如下:

龍生九子,各有所好,一曰贔屓,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趺是也。二曰螭吻,形似獸,性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龍而小,性好叫吼,今鐘上紐是也。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於獄門。五曰饕餮,好飲食,故立於鼎蓋。六曰蚆夏,性好水,故立於橋柱。七曰睚眥,性好殺,故立於刀環。八曰金猊,形似獅,性好煙火,故立於香爐。九曰椒圖,形似螺蚌,性好閉,故立於門鋪首。又有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魚,有兩翼,其性通靈,不寐,故通巡警。

龍生九子,雖不成龍,然各有所好,各盡所能。誠難能可貴,都是人間萬物守護神也。

張鯨來之前,已防着要讀帖,故先溫習了幾遍,把生字都認熟了,所以讀起來很順暢。朱翊鈞與兩位母親聽得都很滿意。陳皇后感嘆道:“早聽說張居正學問了不得,這回算是開了眼界。萬歲爺,你說呢?”

朱翊鈞顯得比兩位母親更爲興奮,湊趣兒答道:“朕還有好多問題要請教張先生。”

陳皇后故意逗他:“你也可以請教高先生,他也是大學士啊。”

朱翊鈞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朕不請教他。”

“爲何!”

“他長的樣子太兇,朕怕他。”

他那副認真稚氣的樣子,逗得陳皇后大笑。李貴妃也跟着笑起來,忽然她又收起笑容,問朱翊鈞:

“鈞兒,還記得是誰上疏冊立你爲太子的嗎?”

“記得,”朱翊鈞點點頭,像背書一樣說道,“隆慶二年,由禮部尚書高儀提議,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公折請冊立孩兒爲太子,如今,內閣中的四名大學士只剩下張居正一人了。”

“唔,”李貴妃眼神裏掠過一絲興奮,又問,“又是誰上折,要爲你這個太子開辦經筵,讓你出閣就學呢?”

“也是張居正,每次經筵之日,有八位老師出講,都是張居正親自主持。”

“記得就好。”

李貴妃說罷,又掉頭問仍跪得筆直的張鯨:

“馮公公呢?”

“回娘娘,馮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裏。”

“在幹什麼?”

“他也不見人,只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

李貴妃心底清楚,馮保差張鯨送這份揭帖來,一是表示他雖“蒙受不白之冤”,卻依然在忠謹辦事,二是也想借此前來探探她的口風。儘管李貴妃心中已有了主意,但她不肯表露出來,只是裝作不耐煩地揮揮手,對張鯨說:

“人不傷心淚不流,俺知道馮公公的心情。你現在回去告訴馮公公,叫他不要傷心。”

“奴才遵旨。”

張鯨爬起身來躬身退了下去。望着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李貴妃斂眉沉思了片刻,纔開口自語道:“一如師父的開釋,張先生的揭帖,今兒下午走這一趟宏孝殿,倒真是得了先帝的神靈保佑,找到天機了。”

在一旁仔細觀察的陳皇后,狐疑地問:“妹子,你找到什麼天機了?”

李貴妃輕鬆地一笑,向侍立身邊的容兒做了個手勢。容兒便從掛在腰間的小錦囊中摳出兩枚嶄新的銅錢遞過去。李貴妃手心裏託着那兩枚銅錢,開口說道:“姐姐,實不相瞞,這幾日宮中接連發生的大事,究竟如何處理,叫我實在委決不下。我原準備把姐姐找來,是想向姐姐討個主意,在這個非常時期,朝廷中這副擔子,本該俺們姐妹兩個來挑。俺想好了,如何處理宮府之爭,也就是高拱與馮保的矛盾,姐姐能有個好主意,就依姐姐的,姐姐如果沒有,俺倆就一起去先帝靈前擲銅錢。這兩枚銅錢是先帝登基那一年讓戶部鑄造的第一批錢,先帝賞給我玩的。往常碰到什麼爲難事,我就擲這兩枚銅錢碰運氣。這回我沒了主意,仍想這樣做。我來之前就打算好了,這兩枚銅錢姐姐你擲一次,我擲一次,鈞兒再擲一次,如果三次中有兩次是印有‘隆慶寶鈔’的正面朝上,我們就把高拱的首輔拿掉,反之,我們就讓馮保回籍閒居。”

“你現在還打算這樣做嗎?”陳皇后緊張地問。

“不用了。”李貴妃說了一句語意深長的話,“保護神本是現成的,我們又何必騎牛找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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