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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爲求人大璫舍至寶 談家事首輔釋愁懷

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裏面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鉅富人家,客堂裏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樑棟極盡藻飾,一應傢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緻。就是四壁牆上掛着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裏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

馮保從外花廳裏與胡自皋告辭後回到後院,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只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裏坐着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面春風說道:

“邱公公,什麼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邱得用站起身來,乾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着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

邱得用想盡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爲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別,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后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后辦事兒的人,都變着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爲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裏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嗎,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

“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別,在馮保面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瞅了瞅,驚歎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佈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裏沒有幾家的。”

馮保今夜裏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好,就是敞亮一點兒。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

“還不是跟太后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撿耳朵,撿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

“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

“聽說馮公公家裏養了個戲班子,有幾個一流的唱手。”

“別聽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聽聽。”

“要不,換個時間?”邱公公今晚委實沒有心情。

“爲何?”馮保明知故問。

“今兒晚上來得倉促,雅興一時還提不起來。”

“雅興還用提嗎,管絃一響,自然就來了。”馮保說着,一拍巴掌,一位家人應聲前來,馮保問他,“戲班子呢?”

“稟老爺,都已開了臉,坐在戲樓後頭哪。”

“今晚上,戲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個好的下來,就坐這兒,給邱公公唱幾支曲子。”

“唉。”

家人答應一聲,飛快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領了一個濃妝淡抹嫋嫋婷婷的少女下來,後頭還跟了三位樂師。那少女走近來,對馮保蹲了個萬福,柔聲說道:

“奴婢春月,拜見馮老公公。”

馮保眯着眼,從眼縫兒裏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擡擡手指着邱得用說:

“春月兒,這是邱公公,最喜聽曲子的,你好好兒唱幾支。”

春月兒又朝邱得用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奴家唱得不好,還望邱公公見諒些個,不知邱公公喜歡聽些什麼樣的曲子?”

邱得用哪裏有心來聽曲子,自章大郎當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後,他就一直如坐鍼氈。回到乾清宮,幾次想在李太后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開口。還是廖均幫他出主意,要他來求馮保,他才懷着一顆忐忑不安之心來到馮府。可是,一點正事都沒談上,馮保硬要他聽什麼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場作戲,望着春月兒兩片小巧的猩紅嘴脣,敷衍着答道:

“隨便什麼曲子都行。”

“可不能隨便,”馮保遞過來一本大紅絹面九折箋紙的曲目單,說,“想聽什麼,自己點。”

邱公公接過曲單隨便翻了翻,心亂如麻也不知該點什麼,只得說道:“還是讓春月兒看着唱吧。”

“春月兒,最近學了啥新曲子?”馮保問。

“稟老公公,奴婢前幾日剛學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調》的套曲。”

“啊,要不就聽聽這個,邱公公?”

“好,好。”

見邱得用點頭應允,三位琴師坐下來,一人按笛,一人吹簫,一人彈琵琶。春月兒輕輕擊了擊手中檀板,頓時弦管悠揚,竹音悅耳,聽了過門,春月兒慢啓朱脣唱了起來:

[青杏子]遊宦又驅馳,意徘徊執手臨歧,欲留難戀應無計。昨宵好夢,今朝幽怨,何日歸期?

[歸塞北]腸斷處,取次作別離。五里短亭人上馬,一聲長嘆淚沾衣,回首各東西。

[初問口]萬疊雲山,千重煙火,音書縱有憑誰寄?恨縈牽,愁堆積,天不管人憔悴。

[怨別離]感情風物正悽悽,晉山青、汾水碧。誰返扁舟蘆花外?歸棹急,驚散鴛鴦相背飛。

[擂鼓體]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漂流無定跡,好在陽關圖畫裏。

[催拍子帶賺煞]未飲離杯心如醉,須信道“送君千里”。怨怨哀哀,悽悽苦苦啼啼。唱道分破鸞釵,叮嚀囑咐好將息。不枉了男兒墮志氣,消得英雄眼中淚。

春月兒把這五支曲子連成的套曲唱完,大約過去了小半個時辰。聽得出來,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對夫婦分別時的無盡幽怨。詞中的關捩巧妙,春月兒體會得很深,一顰一笑,一招一式,無不深通關節,曲盡其妙。加之銅磬樣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兩位公公給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評道:

“這姑娘唱得真好,熱鍋裏爆豆子,脆嘣脆嘣的,若是在這笛簫裏頭,再摻些絃索進去,就更妙了。”

聽了他的高論,馮保笑道:“邱公公在宮裏頭聽慣了南調,所以開口便說絃索,方纔春月兒唱的是北調。北調用樂就是以簫笛爲主。嘉靖末年,沈吏部定了一個《南九宮譜》,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廣爲人知,而北調差不多失傳了,其實,北調比之南調,要高亢清麗得多。”

“哦,這裏頭還有這大的學問。”邱得用逮着機會獻媚道,“難怪滿京師的人都說,馮公公一肚子學問,賽過十個狀元郎。”

“哪裏哪裏,”馮保略作謙虛,就招春月兒前來,問她,“這曲子跟誰學的?”

春月兒跪在馮保面前,勾頭答道:“奴婢是跟師傅學的。”

“還是那個馬三娘?”

“是。”

看着春月兒低垂的粉頸,馮保心上像有一條毛毛蟲爬過,既愜意又難受。他嚥了口唾沫,對邱得用說:

“你知不知道馬三娘?”

邱得用茫然地搖搖頭。馮保接着說:“這個馬三娘,本是北調高手,咱第一次見到她,覺得她不是個貨,高高大大像匹馬,一張大嘴可以囫圇吞下個窩頭,可是她一開口,滿場人都被震住了。聲音該一縷的時候是一縷,該一雷的時候是一雷,真個兒是絕藝藏身。自從聽了馬三孃的北調,咱就覺得南調沒啥意思了,這個春月兒,原是馬三孃的弟子,咱同馬三娘打商量買了過來。”

“水靈靈的,真好一個旦角兒。”邱得用一雙眼在春月兒身上睃來睃去,嘖嘖稱讚。

“邱公公若喜歡,咱把她送給你。”

“這,這是哪裏話,”邱得用哽了一下,臉上泛着紅光說,“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

“這麼說,咱哥兒倆就生分了。”

馮保本是做戲,說起來卻很認真。邱得用沒看出破綻,心裏頭掂了掂,回道:

“馮公公真要送,就送給李太后。”

馮保一愣,說:“你說讓春月兒進宮?”

“是呀,李太后不是最喜歡聽曲兒嗎?”

馮保嗤地一笑,搖搖頭說:“你看咱春月兒,市井中長大的丫頭,哪裏懂得宮中的規矩。”

“這倒也是,所以,還是馮公公留着自己受用。”

邱得用就着馮保的話題打轉,心裏頭卻一直在想着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裏焦灼不安,偏偏這時馮保又道:

“邱公公,春月兒還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讓她逐個兒給你表演,春月兒,繼續。”

“奴婢遵命。”

春月兒說着,起身回到原處,撿了雲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趕緊喊了一聲:

“慢!”

“爲啥?”馮保問。

邱得用哭喪着臉,囁嚅着說:“馮公公,實不相瞞,咱登貴府拜望你,還有些急事。”

“有急事,嗨,你怎地不早說,”馮保揮手讓春月兒一行退了下去,接着說,“咱還真的以爲你邱公公閒着沒事,繞這一腿呢!原來不是。”

馮保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這一步上,也顧不得面子,瑟瑟縮縮地從懷中掏出一卷紙來,雙手遞給馮保說:

“這個,請馮公公收下。”

“是啥?”

“看過便知。”

馮保遂叫來家人打開,原來是抄在三尺御品淨皮上的一幅《心經》,字體娟秀,端莊工整。並且鈐了一方“慈聖皇太后之寶”的紅印。

馮保頓時肅然起敬:“喲,是李太后的墨寶。”他知道李太后每日抄經,但從不肯送人。就連馮保這樣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嗇。因此人們都說想得到她的墨寶,簡直比登天還難。

趁馮保細細欣賞的當兒,邱得用說道:“這幅《心經》,是李太后上個月晉封后,一時高興賞給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熱,有人願出一萬兩銀子來買,咱說,你出十萬兩,咱也不勒你。”

馮保相信這話,訕訕說道:“這幅《心經》,是寶中之寶,李太后送了你,連咱都不知道。”

“李太后怕張揚,不讓咱說,”邱得用看着馮保小心翼翼捲起了字幅,又道,“馮公公收藏好,對外可別透了風,若是讓李太后知道了,怪罪下來,咱就擔當不起了。”

馮保也不言謝,只是問:“邱公公將如此貴重的禮物相送,究竟是爲何?”

“唉!”邱得用長嘆一聲,說道:“還不是爲咱那不爭氣的外甥章大郎。”

“你外甥怎麼了?”

“今兒個上午,儲濟倉發生械鬥的事,想必馮公公早就知道了。”

“聽說了,怎麼,跟你外甥扯上了?”

“可不,他一失手,把儲濟倉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後腦骨,死了。”

“啊,這事兒是你外甥乾的?”

馮保故意大驚失色,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早從東廠送來的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邱得用動用大內專轎把章大郎從北鎮撫司擡出來另覓地方藏匿,一切細節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時他卻裝糊塗,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迎着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問:

“你外甥就是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

“可不是!”

“他人呢?”

“讓刑部逮着了,現關在刑部大牢裏。”

“這就難辦了,這是命案,進去了就難放出來。”

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這神色,越發慌得空吊吊的,說道:

“正因如此,咱纔來找你幫忙。”

“找咱能幫

上什麼忙,這件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做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許有救。”

“咱是想過,但一走到李太后跟前,就慌得開不了口。”邱得用爲難地說,“李太后的爲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

“這算什麼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馮保嘴一撇,一副不屑的神氣。邱得用投過感激的一瞥,又道:

“這事兒咱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皇上還不是聽李太后的?”

“是呀,李太后把咱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你是她的文膽哪。”

馮保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答道:“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

“誰?”

“首輔張先生。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啊,難道皇上的話他也不聽?”

“不是不聽,而是皇上聽他的。今兒上午雲臺會見,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張先生攝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張先生是個鐵面人,聽說抓人的駕帖,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這倒也是。”馮保仰臉看了一會兒璀璨的宮燈,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掃着邱得用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哥兒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衝着這一點,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幫不幫得成,咱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一個孩子歡快的叫聲,給一向沉寂的張府後院平添了幾分生氣。聲音是從內眷會見客人的小客堂裏傳出來的。說是小客堂,卻也有兩楹之大。斯時八盞宮燈已經點亮,華光四溢,四壁廂那些彩繪樑柱被照耀得金碧輝煌。除了張居正,張府閤家十幾口人都坐在裏面。張居正的夫人李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繡榻椅上,這位李氏是張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歲結婚,兩年後第一任夫人顧氏去世,才續娶了李氏。第一任夫人一脈未生,李氏卻爲張居正生下了六個兒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敬修與嗣修均是鄉試過關的舉子,現正在加緊溫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懋修年底就得回到江陵,參加明年的鄉試。這麼大一家人,雖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難得一聚。六個兒子除每天早晨一塊兒出來給父母請安外,都窩在自己的書房裏閉門苦讀。今兒個這種其樂融融的相聚,原是爲了慶祝張居正夫婦最小的兒子——允修十歲的生日。

此時,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間,興致勃勃地玩着風葫蘆。這是京師孩子們常玩的一種遊戲。風葫蘆學名叫空鐘,在江南叫扯鈴。它的軸部是用樺木製作的,這是大的。還有一種小的,中間只有寸把高,徑約寸半,中間只有一根長芯,用線纏上,利用離心力,把線一抽甩出去,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轉,發出嗡嗡嗡的響聲,所以叫風葫蘆。但往地上摔着旋轉,只是這種遊戲的低級玩法,若要玩出名堂來,必須往空中抖。空鐘有單雙之分。初學抖空鐘,自然先學比較容易掌握的雙鍾,即中間一個葫蘆腰軸,兩頭兩個空圓盤,形如一個空圓餅,邊上有縫,旋轉起來空氣進去,發出悅耳的鳴聲,所以叫空鐘。學會抖雙之後,再學抖單的,即一頭有圓盤,另一頭只是木軸。兩擋繩槽,很滑,一頭重,一頭輕,抖起來極難平衡。這種單鍾玩起來最刺激,但也很難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這一頭重,一頭輕的空鐘抖得飛快,而且還要變換各種花樣。最簡單的,就是趁空鐘凌空飛轉時,突然一鬆抖繩,讓它尖頭朝下落地打旋兒,等它速度減慢幾欲傾倒時,再讓抖繩“滋溜”一下重新纏住木軸,提起來一翻腕,空鐘又飛向空中,時而晃悠悠,時而急律律地轉動。還有的抖着抖着,突然用繩杆接住,讓空鐘在繩杆上滾動,嘩嘩亂響。還有兩三個人合玩一個,我抖着一鬆繩子扔給你,你馬上接住,抖一會兒再傳給他……這一傳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數,或翻身或劈叉或用指頭或用腳掌,不一而盡。

京師垂髫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李氏把允修叫來,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鐘。李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快樂,故爽快地答應了,命遊七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

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鐘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遊七找了個會玩空鐘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鐘。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後客堂等着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裏玩。

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裏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松,悠着點兒,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鬧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

“你們胡鬧個什麼?”

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衝衝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鬆了杆繩,那隻凌空飛轉的風葫蘆,剎那間跌落在地。

李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

“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

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只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面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李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沖泡的紅茶後,她纔開口說道:

“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面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

“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

“風葫蘆。”

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志,誰讓他玩的?”

“我。”

“你?”張居正狐疑地望着夫人,“庸愛出逆子,夫人,這一點你要切記啊。”

李氏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我且問你,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

“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乾二淨,這……唉!”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裏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薰染,因此知書達理。與張居正結縭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爲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只得賠笑問道:

“晚膳用過了?”

“誰用了,都等着你哪。”

“那,現在喫吧。”

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臺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覆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裏。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喫飯,人卻不挪腿。

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喫的?”

“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

“啊?”

“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

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別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週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燥,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喫家鄉菜。家裏換過三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夫人聽說荊州城裏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託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

“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裏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

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

“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

“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喫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面,我還要呢。”

張夫人說着,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

“正因爲我現在身爲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

“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着,進到臥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

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兩行:東關帝廟神籤。第五十七支,中吉。

底下是四句詩:

燕子離巢上下飛,

翩翩求侶勿相違。

破空神劍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籤?”

張夫人答:“我讓遊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裏的籤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裏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籤。”

“你爲何抽籤?”張居正又問。

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爲的家事,想討個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籤?”

看着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嘆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遊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爲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簽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着丈夫,眼睛裏充滿關切。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黴的黴,劍一揮,黴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這是你解的?”

“我哪裏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籤人說給遊七聽的,遊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持,這事兒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那……不會的。”

“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籤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說,“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

“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後,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

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劍一揮,黴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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