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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治頑擒兇軍門設計 殺雞嚇猴督帥揚威

大約一個多月以前,殷正茂就把總督行轅遷到了距慶遠街約四百里之遙的荔波縣。這是慶遠府最西北端的一個縣,三面與貴州接壤。境內萬山重疊,處處奇峯插天,道路窄如羊腸。壯、瑤、苗、僚等土蠻雜居於此。經過兩個多月的圍剿,韋銀豹、黃朝猛率數萬叛匪退縮到荔波縣的水巖山中。殷正茂層層堵截步步進逼,統率十萬大軍對叛匪形成合圍之勢。

荔波縣歸南丹州管轄,屬於那種“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地方。縣城在縹碧的荔溪邊上,縈水枕山,風景如畫。只是地方過於促狹,縣城常住人口不過三千人左右。把茅廁茶亭統算在內,也不夠一千間房屋。可是此番前來的人馬,先不說糧食輜重堆積如山的大軍,單是廣西布政使、慶遠府巡撫、南丹州知州、府治鎮撫司以及駐軍千戶等隨軍而來現場辦公的各級官員,連同僚屬一起大大小小也有上千人,縱是把縣城居民全都趕走,房屋也不夠。殷正茂也不管許多,只是命令這些地方官員悉數住進縣城,而把自己的總督行轅安置在城外三裏地的關帝廟中。

關帝廟在一處山坡上,底下是清清淺淺的荔溪,溪對岸又是連綿的岡巒,再往裏走,便是進入水巖山的官道。這天上午剛過辰時,殷正茂正在關帝廟內與幾位參將商議軍事,忽有親兵進來稟報:“啓稟督帥,所請客人已到山下。”

“傳令,奏樂歡迎。”

殷正茂說罷,便帶着幾位參將出門迎接。由於這裏已是兵匪對峙的前線,總督行轅的保衛比之在慶遠街又不知嚴密了多少。只見到處都是持刀荷槍的軍士,戒備森嚴。不要說人,連只螞蟻也休想鑽進來。殷正茂走到行轅門口,只聽得軍樂大作,兩列鎧甲鮮明刀槍閃亮的儀兵肅立兩側,中軍參將劉大奎領了兩隊客人魚貫而入。這兩隊客人,左邊的一隊,是以慶遠府知府打頭的身穿朝廷命服的地方各府州縣官員;右邊的一隊,約摸有二十幾個人,穿着各異,都是當地各土著蠻族的首領。殷正茂拱了拱手,將這兩撥客人領到關帝廟前臨時擴大的操場上分兩廂坐下。他自己落座在中間的太師椅上,背後站了一列身材魁梧的虎賁勇士。傳過茶後,殷正茂說道:

“今天請諸位來,是想商量一下剿匪事宜。本督帥到任將近四個月,由於在座諸位同心協力,衆位將士奮勇殺敵,已經大有斬獲。這些時與叛匪大大小小的戰鬥進行了十幾次,僅天河縣北陵山、河池縣屏風山、南丹州孟英山三仗,斬賊首級三千餘顆,生擒四千餘人。至此,叛賊已如驚弓之鳥,節節敗退,如今龜縮於水巖山中,憑險據守。據情報,叛匪雖屢受重創,但仍有三萬之衆。匪首韋銀豹、黃朝猛兩人糾集殘部,妄圖負隅頑抗。這一個多月來,官軍已對叛匪形成合圍之勢。水巖山出口有三條,西北方向通貴州獨山,有總兵俞大猷率三萬兵馬駐守,東北方面可從茂蘭突圍,進入九萬大山,有新近提升的衛指揮僉事黃火木率三萬兵馬駐守。餘下四萬大軍,由本督帥親自率領,就駐紮在這荔波縣城附近,扼守水巖山西南往南丹州的咽喉。韋銀豹、黃朝猛所率餘部,已成甕中之鱉。本督帥決定,近期將對叛匪發動總攻。水巖山易守難攻,並不適宜大規模作戰,但具體作戰規劃,本督帥已部署停當,各位不必過慮。今天請來諸位,主要有兩件事情磋商。一是軍糧的運送,二是對叛匪封鎖之前,本督帥要問問來龍去脈。”

說到這裏,殷正茂突然臉色一沉,掃視了一下坐在左邊的一列官員,問道:

“荔波縣主簿吳思禮來了沒有?”

“卑職在。”

只見坐在末席中一位身着八品官服的老年官員應聲離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叩見之禮。殷正茂也不喊他起來,只是吊着三角眼死死地盯着他,問:

“你在荔波縣當了多少年主簿?”

“十二年。”

“聽說你包庇私鹽販子,車載船裝整整販了三年私鹽,被人告發,本當治罪,虧你省府州縣一路銀錢打點,才把事情擺平。但九年考滿終究不能升官。此事可是真的?”

殷正茂這幾句話不但揭了吳思禮的瘡疤,就連在座的官員也都捎上了。頓時只見一干官員臉色突變,跪在泥地上的吳思禮更是羞愧難當,勾着頭一言不發。殷正茂臉色嚴峻,接着追問:

“說呀,是否真有其事?”

吳思禮囁嚅着回答:“事情已過去了三年,卑職知錯,已經改了。”

“不是錯,是罪!國朝刑典明載,販私鹽者,罪當死刑。你這位理刑的主簿,難道不清楚?”殷正茂罵人可謂敲骨吸髓,語氣刻毒不留情面。此時不容吳思禮分辯,又接着說道,“而且你並不知錯,貪心未改。本督帥再問你,讓你押運到俞大猷軍營的糧食,爲何一千石變成了八百石?”

問話既畢,只見吳思禮身子一顫,臉色愈加慘白。殷正茂的問話事出有因。卻說大軍入駐荔波縣後,三軍糧草均由附近各州縣調集解決。駐紮在水口鎮的俞大猷所部,糧草由部隊派出一名運糧官協同荔波縣令指派的吳思禮一塊兒督辦。運糧官員負責武裝護送及起解驗收,吳思禮負責徵集民夫和糧食調配。四日之前,有一千石糧食從荔波縣城起運,殷正茂命令他們務必兩天內運送到水口鎮軍營。從荔波縣到水口鎮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官道,長一百四十里;一條路是崎嶇山道,在密林中穿行,比官道近了四十里。吳思禮考慮到所徵民夫都是當地人,馱運糧食的馬匹也都是當地走慣了山路的矮腳小馬,加之這一路離叛匪巢穴較遠,自官兵入駐這一個多月來,沒有發生過路人被劫事件。爲了爭取時間,他向運糧官提議走山道。軍情緊急,運糧官便同意了他的建議。誰知運糧大隊走到半路,卻遭到叛匪的伏擊。護糧的百名軍士雖浴血奮戰拼死抵抗,還是被叛匪搶走了兩百石糧食,而且兵士與民夫加起來還死傷了幾十個人。前任總督李延在任時,這種事情屢有發生,從不見他懲處,最多是把當事者叫到行轅來申斥一頓。因此這次劫糧事件發生後,吳思禮雖然有些緊張,但比照過去,認爲大不了挨一頓訓斥而已。現在見殷正茂一雙掃帚眉高高吊起,三角眼中射出兩道兇光,頓時不寒而慄,小聲分辯道:

“卑職本意是抄近路,力爭提前把糧草送到水口鎮,沒想到中了叛匪的埋伏。”

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來,指着吳思禮的腦袋,大聲吼道,“來人!把這狗官給我綁了。”

殷正茂一聲冷笑,逼問道: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讓幾千人馬鑽深山老林,你說,你居心何在?”

“卑職實在是想走一條近道……”

“放屁!”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來,伸出劍指着吳思禮的腦袋,大聲吼道,“三萬叛匪糾聚山中,這荔波縣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前線,你身爲朝廷命官,未必連這點常識都不懂?本督帥看你賊眉鼠眼,沒個好樣子,就斷定你不是個好東西,來人!”

“到!”

立刻就有幾名中軍護衛兵士擁上前來。殷正茂命令道:“把這狗官給我綁了!”

一位兵士上前像拎小雞一樣把吳思禮拎了起來,另一名兵士拿出麻繩正要動手,殷正茂又開口說道:

“慢着,先把他這身官皮給扒了,再綁到那邊柱子上。”

兵士得令,一伸手就從吳思禮頭上摘下烏紗帽摜在地上,接着就開始撕扯官袍,吳思禮兩手死死抱在胸前,大聲嚷道:

“殷大人,卑職冤枉。官袍是皇上給卑職的恩德,殷大人你不能無禮啊。”

“無禮?”殷正茂一愣,旋即哈哈哈一陣大笑,又突然打住,眉頭一擰說道,“你這狗官,不但損失了兩百石軍糧,還害得三十幾條生命死於無辜,反倒說本督帥無禮?今天,這無禮的事我做定了,軍士們,給我脫,脫不下他的官袍,用刀給我割下來。”

殷正茂已是怒不可遏,吳思禮情知再犟下去就會皮肉受苦,只得鬆了手,任兵士們扒去官身,然後又聽憑他們把他綁到行轅大門左側的一根木柱上。因爲捆綁得太緊,吳思禮疼痛難忍嗷嗷亂叫,連呼“冤枉”。殷正茂嫌他聒噪,又對身邊軍士吩咐道:

“去,讓他閉嘴。”

那位軍士上前,一使勁扯脫吳思禮汗褂的一隻袖子,揉作一團塞進他的嘴裏。

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幕,衆位在座的官員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打從殷正茂接任兩廣總督,特別是當街給牛瘋子開膛剖肚以來,他的刻毒的名聲就在當地傳開。人們背地裏都喊他“殷閻王”,不管是誰,上至文武官員下至皁隸軍士,只要有事犯在他手上,一個也不會輕饒。正因爲他的冷酷無情,李延交給他的這支人心渙散意志消沉的剿匪大軍,纔有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被調教得紀律嚴明鬥志昂揚。而且,這位督帥行事詭祕,常常是神龍不見首尾,讓人捉摸不透。就說今天的這次會議,兩天前就下達了蓋着兩廣總督關防的通知,言明隨軍前來的地方各級主要官員,還有當地各土著首領都得參加,說是商量軍務,誰知把人圈到這裏,卻是爲了看他抖威風抓人。

再說殷正茂,扯了這半天嗓子,感到喉嚨冒煙,一口氣喝了兩碗茶水,口渴是止住了,但心頭怒火一時卻還不能平息。他掃了一眼請來的諸位“客人”,只見官員們一個個蔫頭耷腦愁眉苦臉,而那些土著酋長洞蠻首領,有的抓耳撓腮不知就裏,有的事不關己哈欠連天。殷正茂覺得今天的第二齣戲應該開演了,於是清咳一聲,問道:

“絲苗洞的洞主盤丫吉來了沒有?”

殷正茂一開口,整個操場立刻鴉雀無聲,衆人的眼光都射向了酋長席。少頃,只見坐在第二位的一個頭扎五彩大纏頭,佩着腰刀,穿着圍裙的壯年漢子站了起來,操着生硬的漢語答道:

“在下就是盤丫吉。”

“你就是盤丫吉?”殷正茂身子前傾,擊掌讚道,“一進轅門,本督帥就覺得你勇武不凡。聽說你脫手能抓住一頭活着的金錢豹,真是英雄蓋世啊!”

“督帥過獎了。”

繃着臉的盤丫吉咧嘴笑了起來,一直按着腰刀柄的手也放下了。他的這些細微表現沒能逃脫殷正茂的眼睛,這位督帥憑直覺就知道自己身後的一排虎賁勇士也都是怒目圓睜按劍待命。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又指着盤丫吉問:

“聽說你的刀法也很好,能否讓本督帥見識見識?”

“這有何不可?”

盤丫吉話音剛落,殷正茂抓起桌上的茶碗劈頭就朝盤丫吉擲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盤丫吉飛快拔刀,接着寒光一閃,那隻碗被他一劈兩半。

“眼到手到,好!”殷正茂笑道,“盤丫吉,可否願意與本督帥帳下的護衛比試比試?”

“這有何不可?”盤丫吉還是這句話。

“好!”殷正茂喊了一聲,“牛勇!”

“卑職在。”

只見站在那排虎賁勇士的第一位應聲上前,單腿跪在殷正茂面前。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此人正是那日被殷正茂當街開膛剖肚的牛瘋子。卻說事發當天夜晚,殷正茂就趕到牛瘋子病牀前來探望,指示軍中醫士無論如何要把牛瘋子救活。一來是搶救及時,二來因未傷着臟腑,牛瘋子第二天就醒了過來,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在他養病期間,殷正茂經常前來探望,有時還親自侍奉湯藥。開頭,牛瘋子對殷正茂記恨不肯搭理,但人心是肉長的,久而久之,看到這位威震三軍的督帥大人對自己一個大兵如此熱心耐煩噓寒問暖,他也就回心轉意,由充滿敵意到感激涕零。心情一好,加之藥好飯好,牛瘋子身體恢復很快,兩個多月後,又是氣壯如牛的一條好漢。殷正茂便把他調到自己帳下當一名貼身侍衛,且賞他一個小校軍銜。牛瘋子因禍得福時來運轉,殷正茂在他眼中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大恩人,因此也就死心塌地在帳前效命。通過接觸,殷正茂也知道牛瘋子不只是有一身蠻力,且有一身好武藝,也就格外器重。這次

單單點他出來和盤丫吉比試刀藝,可見信任之深。

“牛勇,你敢不敢與盤洞主較量刀法?”殷正茂問。

“回督帥,卑職長到這麼大,還從未怕過人。”

“先別吹牛,對過陣再說。”

“卑職遵命。”

牛勇說畢,轉身走到盤丫吉席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盤丫吉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問:“如何比法?”

牛勇答:“由盤洞主定。”

盤丫吉說:“要比,就得事先說定,生死不負責任。”

“如此甚好,請盤洞主下場。”

牛勇說罷就拔刀出鞘,騰挪兩步站好了架勢。盤丫吉本來就桀驁不馴講不得斯文,見牛勇弄些花架子顯擺,心裏頭頓時就來了氣,一按桌子平地躍起,一個倒空翻已是奔到了牛勇的面前,也不搭話,掄刀就搠向牛勇的咽喉。牛勇身子一閃躲過這一刀,也挺刀戳向盤丫吉的腰部,盤丫吉身子一窩,那刀片從他腋下穿過。雙方一交手便都用上了奪命刀法,兩邊席上的觀衆,一下子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

兩人交上手,剎那間就鬥得不可開交,兩把刀舞得像兩條出水蛟龍,風馳電掣間不容歇,你來我往搏殺凌厲。大戰數十回合下來,卻是不分勝負。盤丫吉本是赤手縛虎的驍勇之士,一般人能接他十數招也就不錯,如今頭一遭遇到對手,久久不能取勝,心下不免焦躁。鬥到酣處,他突然大吼一聲,做一騰跳之勢,牛勇剛準備跳起接招,卻不知盤丫吉此招乃是虛晃。剎那間只見他身子已經倒地,只一滾便到牛勇跟前,舉刀直向他胯下刺來。牛勇心下一驚,再躲閃已來不及,只得用刀來擋,頓時只聽得“當”的一聲,盤丫吉的刀尖刺在牛勇的刀片上。一刺一擋雙方較上了手勁,堅持了一會兒,還是不分勝負,於是又各自跳開。喘過一口氣,又奔上前來再次廝殺。鬥過這百十回合,牛勇對盤丫吉的刀法已大致清楚,他擅長正面攻擊,主打頭胸胯下三點。因此就改變策略,專從兩側進攻。只見他閃跳騰挪時左時右走位飄忽。這樣避實就虛,盤丫吉應招便有些喫力。又鬥了一二十回合,眼見盤丫吉想扭轉局面,掄刀耍了個烏龍擺尾,誘牛勇來攻。須知這一招裏面也藏了殺機,牛勇如果按常理奔向盤丫吉故意留下的右側空當,只要他一挪步,盤丫吉就會一個鯉魚打挺跳起,從半空中劈下一刀,進攻者就會被他劈成兩半。牛勇看出這是一個奪命之招,但他藝高人膽大,竟真的貓腰舉刀奔向盤丫吉的右側,盤丫吉大喜過望,頓時凌空躍起朝撲過來的人影劈下一刀,誰知卻劈了一個空。原來就在他躍起的那一剎那,牛勇早已倒地滾開。盤丫吉剛剛落地,牛勇已在他身後站了起來,不等盤丫吉轉身,牛勇猛地一腳踹向他的後背。盤丫吉猝不及防,頓時摔了個嘴啃泥,牛勇趁機又迅速撲上去,猛地一腳踩住他握刀的手,盤丫吉疼痛難忍頓時鬆了手,牛勇就勢把刀奪了下來。

眼見牛勇得手,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殷正茂立即大吼一聲:

“上!”

幾個虎賁勇士應聲搶步出列,三下兩下就把尚未緩過神來的盤丫吉兩隻手反剪綁了個結結實實。

“督帥爲何要綁我?”盤丫吉問。

“爲什麼要綁你,難道你自家不明白?”殷正茂抹掉額頭上滲出的冷汗珠子,惡狠狠問道,“五天之前,是誰派人給水巖山的叛匪送鹽巴?”

盤丫吉一驚,稍愣了愣,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哼,”殷正茂朝後一揮手,下令道,“帶人上來。”

衆人目光移向關帝廟門口,只見兩位軍士押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上來,這人的打扮穿戴同盤丫吉差不多,他一出來就看到了也被捆綁起來的盤丫吉,連忙跑到洞主前跪下。

盤丫吉一看來人遍體鱗傷,問道:“你招了?”

來人也不答話,只點點頭。盤丫吉飛起一腳踢向那人的胸口,那人慘叫一聲仰面倒下,七竅流血而死。

殷正茂擡手讓人把死屍拖下去,一雙三角眼死盯着盤丫吉,問:“盤洞主,你爲何要派人去給叛匪送鹽巴?”

盤丫吉伸着脖子板筋疊骨地發戧:“是人就得喫鹽。”

“可他們是叛匪。”殷正茂吼了起來。

盤丫吉不甘示弱,又頂了一句:“叛匪也是人。”接着又罵道,“你這狗官,設計把我拿下,又算什麼東西。你有種,就把我殺掉!”

“仗着你絲苗洞人多勢衆,本督帥不敢殺你?哼,真他孃的井底之蛙。你絲苗洞三千男丁,縱然個個都是天兵天將,我大明十萬官員,個個都是孫悟空轉世。收拾你一個絲苗洞,還不等於是捏一隻螞蚱。牛勇!”

“在。”

“把他推過去,綁了。”

“遵令。”

牛勇與兩個帳前親兵一塊兒,把盤丫吉推到轅門右側的一根木柱上綁了,與先前綁着的吳思禮正好成了一對。至此,衆位“客人”才明白爲何行轅門裏頭要新豎這兩根柱子。

殷正茂設計把這兩人賺來,爲的是敲山震虎,在發動總攻之前,先肅清內部隱患。這件事可謂辦得乾淨利索,見兩人均已綁定,殷正茂又道:

“這兩名人犯,一個貽誤軍機造成慘重損失,一個暗通叛匪爲虎作倀。大家說,該如何懲處?”

“斬!”在場軍士齊齊兒吼道。

“慢!”

忽聽有人高喊,殷正茂定睛一看,說話的是慶遠府知府許辛之。只見他緩緩離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了下官晉見之禮,說道:

“殷軍門,下官有些言語,可否借一步說話?”

殷正茂知道許辛之是來求情的,正猶豫着如何作答,忽見轅門外又滾瓜似的跑進來一名小校,手上提着一個兵部信使專用的牛皮囊,高聲稟道:

“報告督帥,京城邸報快馬送到。”

“拿過來,”殷正茂吩咐。接過牛皮囊後對許辛之說道,“許大人少安毋躁,待本帥看過邸報後再與你會話。”說着又喊了一聲,“劉將軍。”

“末將在。”劉大奎閃身出列。

“你代本帥好好招待客人,已值中午,擺上酒席,讓大家喝個痛快。”

殷正茂交代完畢,閃身走進了關帝廟,牛勇拎着牛皮囊緊隨其後。

國朝初年,承宋朝公文傳遞制度,在全國設置了數百個速遞鋪。傳遞的方式有三種,一是人遞,步行;二是馬遞,由遞卒騎專馬送信;三是馳傳,即到站換一匹馬,日夜不停。這第三種速度最快,晝夜之間最快的能走八百里,所謂八百里馳傳指的就是這一種。殷正茂距京城有三千里之遙,加之又擔當剿匪重任,所以,他與京城聯繫的方式,用的便是八百里馳傳。儘管這是最快的速遞,他收到京城的邸報移文一應函件也得四天半時間。

卻說今天信使送來的牛皮囊中,除了通政司的邸報以及兵部的諮文外,另還有張居正的親筆信一封,他首先拆開張居正的信閱讀:

石汀兄見字如晤,先後奉手教,皆有釘封,捧讀數回,不勝於邑。

僕數日前,曾面奏主上曰:“今兩廣督撫,乃臣所力薦,能爲國家盡忠任事,主上宜加信任,勿聽浮言苛求,使不得展布。”主上深以爲然,且獎諭雲:“先生公忠爲國,用人豈有不當也。”故自公當事以來,雖毀言日至,而屬任日堅。然僕所以敢冒嫌違衆而不顧者,亦恃主上之見信耳。主上信僕,故亦信公。

來函言叛賊西遁於荔波水巖山中,力屈智窮,情勢已見。但崇山亂壑,雖驅入羅網,成擒尚難。萬里指授,恐緩不及事,賴公審圖之耳。韋黃二賊,若能撲殺或生擒,幸惟密示,以慰主上懸念,切記切記。

又所寄二十萬銀票,僕深思仍以多撥軍費之名義還歸戶部,若以李延賄銀白於政府,必因此遷禍僕之前任。玄老既歸故里,當讓其安享天年。若藉機構陷,非僕所願也。此中苦衷,望公體諒,先此附言,餘容後裁。

讀罷此信,殷正茂至少悟到了四層意思:第一,京城裏對他的“浮言苛求”一直不曾間斷,甚至還反映到皇上那裏;第二,張居正對他的態度是“毀言日至,而屬任日堅”,且取得皇上的支持;第三,張居正不想乘人之危,對高拱落井下石;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張居正希望他能儘快擒殺韋、黃兩賊首,蕩平匪患。想到這裏,殷正茂一方面佩服張居正總攬全局運籌帷幄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覺得張居正機心太深難以捉摸。就說二十天前,當他看到邸報,知道高拱的故舊門生利用童立本吊死一事大做文章,憑他直覺,就感到這些人是想趁張居正立足未穩,煽動兩京官員羣起攻之,以達到趕他下臺的目的。正在這時候,張居正來信,希望他能顧全大局,從高拱多撥給他的二十萬兩銀子軍費中拿出一部分還歸戶部以解燃眉之急。

其實,在高拱去職之前,那二十萬兩銀子已被他花得精光。一是派人去浙江買回三百杆火銃,組建了一個火銃營。那時,火銃纔剛剛問世,比起長矛大刀來,威力不知大了多少。二是他從黔、桂兩省徵募了數千名僚人,組建成了一個健勇營。僚人爲古中原的苗裔,陸續遷移到川、桂、滇、黔一帶深山居住,漢代被夜郎國所統治。僚人大都身形矮小,但捷若猿猴,皆剛勇好舞劍,漢高祖曾招募僚人以平三秦。自此,僚兵英勇善戰的名聲便屢見史書。只是僚人暴烈剛戾很難統馭,非軍事大才則不敢招募他們建制成軍。殷正茂與總兵俞大猷多次計議,分析僚人的習性,認爲只要能遵其俗而順其性並不難系縻,遂大膽招募。如今,這兩個營組建成功。今日在行轅裏拱衛的兵士,便都是這些僚兵。二十萬兩銀的軍費雖花光了,但李延向他行賄的二十萬兩銀卻分文未動。思慮再三,殷正茂覺得這正是幫老友一把的絕好機會,於是迅即寄去李延向他行賄的二十萬兩銀票,並在信中約略檢舉李延曾向高拱門生故舊大量行賄的事實。他相信只要把這件事兜出來,高拱的“殘黨”就會不戰自垮。誰知張居正不稀罕這個“殺手鐗”,竟把李延賄銀偷樑換柱說成是多撥的軍費。如此一來,他不但沒有人情,反而從中“夾黑”,因此心裏頭並不朗爽,甚至有些後悔不該寄出這張銀票,反正李延已死無從追查,自己不交,斷沒有第二個人知曉。但事情既然做了,吃後悔藥也沒得用。“二十萬銀子到了戶部,總算能幫叔大兄度過目前的財政困難,投桃報李,只要日後仕途通顯,這一舉措何錯之有?”這麼一想,殷正茂心情反而通暢,又把張居正的來信仔細讀了一遍。當看到“萬里指授,恐緩不及事,賴公審圖之耳”這一行時,他精神一振,放下信,又疾步走出關帝廟。

此時,午宴已經擺起,但因吳思禮與盤丫吉兩人還綁在木柱上,與會官員與酋長誰也沒心思喝酒。殷正茂掃了一眼席上各位,問:

“諸位怎地悶悶不樂,是酒菜不好?”

坐在前面的許辛之趁機站起來,朝殷正茂一拱手,小心求道:

“殷軍門,下官想給綁着的二位求個情。”

“如何求法?”殷正茂嘻嘻笑着。

“饒他們一命,讓他們戴罪立功。

“許大人,軍法如山,我殷正茂賣不得這個人情。”殷正茂說着,突然把三角眼吊起,大聲令道,“把這兩名人犯斬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早已待命的兩名刀斧手手起刀落,切瓜似的兩顆人頭落地。

殷正茂瞧着地上滾動的血淋淋的頭顱,惡狠狠地說:“今後,有誰再敢通匪貽誤軍機,殺無赦!”

眼見這慘烈場景,與席衆人一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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