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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卜玄機近侍先探路 擇吉日母子出深宮

這天下午,李鐵嘴測字館門前,一前一後落下了兩乘小轎。前一乘轎子裏走下母子兩人,後一乘轎裏走下來的是一個福福氣氣的老頭兒。此時,這條橫街上人來人往,挑剃頭擔子的、扛磨刀凳兒的、耍猴戲的、賣新鮮桂花的,各色小商販都在沿街叫賣。從轎上下來的孩子,看到這些感到很新鮮。他們的華麗衣着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賣小喫食的便圍過來:

“豆糕兒嘞,香噴噴熱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兒嘞,一個銅板買兩筒。”

“糖葫蘆,糖葫蘆,一個銅板一串,不甜不要錢。”

小孩子看着眼饞,望着端莊的少婦說:“娘,糖葫蘆是啥?”

婦人答:“糖葫蘆就是糖葫蘆,甜果子。”

“咱想喫一串。”小孩子央求。

“這哪兒成。”婦人搖頭不肯,“髒着的,吃了會拉肚子。”

這句話一出口,賣糖葫蘆的老漢聽了可不依,湊近來嚷着說:“你這位夫人說話可不中聽,不買就不買,憑啥說咱髒?”

婦人瞄了那老漢一眼,沒好氣地說:“瞧瞧你那指甲縫兒裏,盡是些黑泥,還說不髒?”

“喲,這就叫髒?”老漢彷彿遇到怪物似的,“連點泥都算髒,那你只有住到皇城裏去,御膳房裏做出來的東西才說得上乾淨。”

“去去去,不要在這裏囉唆了。”胖老頭兒揮手把老漢趕開,躬身對小孩子謙恭地說,“少東家,咱們還是進測字館吧。”

小孩子點點頭,望着走開的賣糖葫蘆的老漢,吞了一口口水,隨着婦人走進了李鐵嘴測字館。街上的人只覺得這三個人行爲舉止不一般,但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三個人是李太后、小皇上和馮保。

他們爲何喬裝打扮出現在測字館門前,說起來有一段故事。

那日爲小皇上今秋經筵事,李太后命馮保約見張居正。會見後,馮保回到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報情況。李太后畢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靈在上。張居正提出的選擇吉日的建議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別的不談,單問這個:

“張先生說,出經筵要擇吉日?”

“是。”馮保答。

“他說該找誰來選呀。”

“啓稟太后,張先生沒說。”

“那該找誰呢?找欽天監?”

“欽天監的人恐怕靠不住,”馮保小心提議道,“這事兒,恐怕得找個世外高人。”

李太后淺淺一笑,說:“咱也知道該找個世外高人,可是這種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

馮保順着李太后的話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難找。不過,奴才聽說京城裏有個李鐵嘴,測字很有些本事。”

“測字?這裏頭也有神靈?”

“有,你給他報個字兒,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禍福剖析得清清楚楚。”

“還有這樣的人。”李太后頓時就動了心,吩咐道,“明兒你就去找他試試,把邱公公也帶上,兩人一道兒去。”

“奴才遵旨,”馮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裏頭有點不愉快,但臉上看不出來,他接着說,“請太后定個字兒。”

“讓咱定個字兒?也好,”李太后看着馮保木樁似的站在那兒,就說道,“就定個立字兒吧。”

第二天,馮保約了邱得用,兩人換了便裝乘小轎來到棋盤街旁的這條橫街,找到李鐵嘴測字館。坐下來也不用什麼寒暄,李鐵嘴劈頭就問:“兩位客官,想必是聽了我李鐵嘴的大名,特意前來問事兒的?”

“是呀,”馮保覺得這李鐵嘴太自負,但瞧他鶴髮童顏着實有幾分仙氣,也免不了恭維,“你這測字館是老字號了。”

“這個當然,招牌越老信譽越高,客官你要問什麼?”

“問……”馮保略一思慮,說,“問吉祥。”

李太后淺淺一笑,說:“咱也知道該找個世外高人,可是這種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

“好,那你報個字兒。”

“立,站立的立。”

“立,一點一橫一點一撇又一橫,”李鐵嘴嘴裏嘮叨着,起身走到正牆上貼着的倉頡像前,緩緩捋着一把白白的山羊鬍子,沉思有頃,又迴轉身來問馮保,“客官,你是幹啥的?”

“你猜猜?”馮保反問。

“老夫可以斷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馮保一驚,與邱得用對望了一眼。隨即又問:“何以見得?”

“你問立字兒,這位客官,”李鐵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邊有個人,合起來是位字,你是個有位子的人。”

“他有個啥位子?”邱得用開口問了一句。

李鐵嘴一笑,說:“立字旁的人開口說話,人言爲信,這位子同信字有關。大戶人家裏頭,上傳下達者爲信,坐這位子裏的人,是管家。若論到朝廷,與信字兒有關的衙門,外有通政司,內有司禮監。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鐵嘴嘴上雖這麼說,但瞧他的神氣卻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機說破。馮保已是驚得合不攏嘴,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端起茶盅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鐵嘴問。

“咱乾的是管家的事兒,這一點你說對了。”馮保惟恐李鐵嘴還往下說,連忙指着邱得用說,“現在,輪到李先生給他測了。”

“你測個啥字兒?”李鐵嘴轉向邱得用。

“同他一樣,也是個立字兒。”

邱得用說這話時,正碰上小廝提着銚子上來給他的茶盅續水。李鐵嘴一看就立即變了臉色,反剪着雙手,一字不語。

“怎麼了?”邱得用擔心地問。

“唉,不好說。”

李鐵嘴搖搖頭,臉色也灰了下來。他這副神情越發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馮保也是滿腹狐疑,問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說的。咱報的是立字兒,他報的也是立字兒,未必相同的一個立字兒,還會有不同的解釋?”

“有哇,”李鐵嘴長吁一口氣,嘆道,“你們兩個的立字兒,有天壤之別。你報了個立字兒,旁邊有人,湊成了位字,他報立字兒的時候,旁邊正好有個人續水,這字兒就變了。”

“變成啥字兒了?”邱得用問。

“立字旁加水,你說是啥字?”

“泣。”馮保脫口而出。

“對,泣,哭泣的泣,”李鐵嘴盯着邱得用,頗爲關切地說,“這位客官,此刻你心裏頭,必定有肝腸寸斷的痛心事兒。”

自外甥章大郎死後,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殺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巖撕碎,可是聽說刑部雖然拘禁了王巖,辦案問讞卻進展緩慢。後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是張居正故意讓刑部拖延,因此內心把張居正恨死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在李太后面前告上一狀,可是到了李太后面前,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此,他就把希望寄託在馮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后面前幫着說句話,爲這事他求過馮保幾次,馮保每次都是滿口答應,可就是不見他辦事……這會兒,當李鐵嘴說出一個“泣”字兒,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撇,吧嗒吧嗒掉下了淚珠子。

“邱……”馮保一急,差點喊出了邱公公,虧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這是幹啥呢?”

“人不傷心淚不流,讓他流吧。”

李鐵嘴同情地說。看邱得用這副樣子已是沒法談事了,馮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準備告辭,摸了五兩銀子放在桌上,然後又問:

“泣字兒還有何解?”

“方纔說過,泣與位有天壤之別。若要位子穩,得遠離哭泣之人。”

“多謝先生指點。”

馮保一拱手,出門登轎回到了紫禁城。當即就把測字館發生的事情向李太后作了詳細稟報。李太后沒想到京城裏頭竟真的還有這等神奇之人。腦子一熱,決定帶着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訪。爲了不致走漏風聲發生意外,除了馮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行動。而邱得用,也因那個“泣”字兒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后也不讓他參加。

且說李太后一行三人進了測字館,李鐵嘴早就在客堂裏候着了。他見昨日來的胖老頭兒領進的這母子二人,雍容華貴氣質高雅,情知來了大主顧,忙堆下笑來,拱手說道:

“歡迎夫人與公子光臨,老夫這廂有禮了。”

李太后點點頭,她見這客堂窗明几淨,陳設典雅,未及答話先已有了好感。

待落座後,馮保開口說道:“咱家老爺的夫人和公子,聽說你李鐵嘴的大名,今日特來拜會。”

“夫人太客氣。”李鐵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氣,變得謙恭起來。問道,“夫人今日前來,不知想問什麼?”

“問家事兒。”李太后回道,轉臉對還在東張西望的朱翊鈞說,“孩子,你給報個字兒。”

朱翊鈞瞧着從天井裏投到桌上的陽光,信手寫了一個“日”字。“日字?”李鐵嘴正沉吟間,忽聽得街上傳來汪汪汪幾聲狗吠,頓時一愣,問李太后,“夫人可聽到了?”

“聽到什麼?”李太后全神貫注等着李鐵嘴解析玄機,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狗叫,方纔街上有狗叫。”李鐵嘴說。

“是嗎?咱沒聽見。”李太后說。

“娘,咱聽見了。”朱翊鈞證明。

“老……”馮保差一點又說出老奴,虧他機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話不假,咱剛纔也聽到了狗叫。”

“狗叫與測字有啥關係。”李太后嘟噥一句。

“夫人,關係大着呢,”李鐵嘴目光一閃,振振有詞答道,“小公子報了一個‘日’字,那邊就有狗叫,這正好應了一句話……唉!”

李鐵嘴畢竟不脫賣藝人習氣,到了節骨眼上就賣關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后追問:“哪句話?”

“天狗吠日,”李鐵嘴一字一頓答道,又解釋說,“老百姓說天狗喫日頭,就是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貴府的前程,都在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卻有人想欺侮他呢!”

“誰?”李太后警覺地問。

“是誰咱不知道,”李鐵嘴看了看朱翊鈞,“不過,老夫有一言忠告。”

“請講。”

“貴府僕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們裏頭若有屬狗的,還是儘早打發爲妙。”

“有誰屬狗呢?”李太后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掃向馮保問,“你屬什麼?”

“屬雞。”

“哦,”李太后微微頷首,又問,“張先生屬什麼?”

“張先生恰好小咱一輪,也是屬雞的。”

“屬雞好。”李鐵嘴一旁插話,“雞爲地上鳳,且又司晨。對於公子來說,少不得這樣勤快的人幫助打點前程。”

李太后抿嘴兒一笑道:“老先生真會說話。”

這時,一直思索着的馮保,突然一拍腦瓜子,叫了一聲:“哎呀!”

“怎麼啦?”李太后問。

“邱……他可是屬狗哪。”

李鐵嘴接過馮保的話茬說:“屬狗的欺主,少東家可是一條龍命,龍爲日之華啊!”

“是嗎?”李太后眼裏掠過一絲疑惑。但她並不接着這話題往下說,而是盯着李鐵嘴問:“你方纔說,龍爲日之華,咱家公子並不屬龍啊。”

“但他寫給老朽的那個字兒是‘日’啊,日是什麼?羲和駕六龍以巡天,咱們這些凡眼望天,能見到龍嗎,只能看到日頭。夫人,你不是要問吉祥嗎?只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

“託你的吉言,多謝了。”李太后臉上泛起難得的笑容,又道,“咱還要問一件事。”

“啥事?”

“咱公子讀書的事兒,”

“那還請公子說個字兒。”

朱翊鈞想了想,在先前那個“日”字裏頭又加了一橫,變成了一個“目”字。

李鐵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語道:“明明問的是讀書,怎麼扯到錢上頭。”

“錢?”李太后心中一咯噔,小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肯定要花一大筆錢。只是這事兒不能跟李鐵嘴說破,便問道,“你怎麼測出錢來了?”

“目字下面加個八字,是啥字?”李鐵嘴問。

“貝字。”朱翊鈞答。

“這不就對了,古人以貝爲錢。”李鐵嘴一臉狐疑之色,不解地問,“按說,像夫人這樣的大戶人家,公子讀書進學,不存在錢的問題。可是,府上現在卻出現了無錢的徵兆。”

“咱家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你怎麼扯出貝字兒來了?”馮保問。

“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個八字兒。夫人,你說對不對?”

李太后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話題問:“李先生,你從哪裏看出了無錢?”

“還是這個八字兒。八月問目,所以成了貝。但終究這個八隱而不顯。所以,八月也就無貝可言。”

李鐵嘴雲裏霧裏胡侃一通,李太后聽了卻覺得句句都是玄機,心裏頭對這位李鐵嘴已是大爲欽佩。此時略顯惆悵地說道:

“咱原來打算選一個黃道吉日讓孩子進學,現在看來卻與天意不合了。”

“夫人所言甚是,應該另選吉日。”

“選啥時候呢?”

李太后完全是商量的口氣,李鐵嘴迎着李太后探詢的目光,答道:

“這個,還得請公子寫個字兒。”

“就這個目字,不再寫了。”朱翊鈞說道。

李鐵嘴搖搖頭,解釋道:“公子,一字問一事,這是天機。若一字問數事,就不是天機了。”

“孩子,再寫一個字。”李太后說。

朱翊鈞謹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筆,在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朝”字。

瞧着朱翊鈞龍翔鳳舞的筆意,李鐵嘴讚歎道:“公子雖然年少。書法卻已如此老到,將來必定是鳳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李太后不接這個茬兒,只是說:“請李先生測定吉日。”

李鐵嘴把“朝”字端詳了一遍,問:“請問公子,爲何要寫這個‘朝’字?”

“問這做甚,咱想寫就寫。”

朱翊鈞說話頤指氣使,李鐵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氣惱,反而顯得更加謙卑,說道:

“老朽斗膽猜一句,你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開國皇帝朱洪武的子孫?”

“你?”

朱翊鈞瞠目結舌。李太后也大喫一驚,不動聲色問道:“李先生從哪兒看出來的?”

“朝字裏頭,去掉雙十,就是一個明字。因此,老夫斷言這位公子是朱明之後。不是個親王之後,至少也是個郡王后裔。”

“真不愧是李鐵嘴,猜得還真有幾分像。”李太后淺淺一笑,隨即問道,“吉日呢?”

“吉日也在這字裏頭,”李鐵嘴拿起寫有“朝”字的那張紙指給李太后看,“夫人你看,這個朝字,實際由四個字組成,一個日,一個月,還有兩個十字,因此,你所要舉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

李鐵嘴話音一落,李太后就禁不住感嘆道:“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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