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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爲淫樂惡太監斃命 辯部疏小皇上問師

天煞黑,吳和乘一頂四人中轎回到東華門外不遠處新購的宅子裏,只見門口站了兩個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個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個看不清面目,只約略覺得有了一把年紀。看到他從轎上下來,麻大年趕緊迎上前來,行過禮後,便湊近耳語道:

“表哥,咱把他帶來了。”

“是嗎,先進屋再說。”

吳和說着已跨過了門檻,麻大年領着那個人跟在後頭進了屋。吳和驟爲新貴,早入了大戶之列,家裏頭丫環婢女跑堂打雜一應侍役也弄了十幾個,還從真定府老家請來表弟麻大年給他管家。在縉紳滿巷貴胄如雲的京城裏頭,這座“吳府”也算是初具氣象。吳和一進客堂,立刻就有僕役上來給他寬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顛顛沏茶上來。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吳和藉着燈光細看這位客人,只見他大約有五十多歲,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張大漏風嘴巴,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梭子布藏青道袍,頭上戴着程子巾,整個一個邋遢相。

“這就是胡先生,人稱大仙。”麻大年笑着介紹。

“久聞胡先生的大名。”吳和嘴裏雖這麼說,心裏頭卻在犯嘀咕,“聽說你是神醫?”

“算不上什麼神醫,只不過祖傳有幾個祕方,可以讓人還陽而已。”

胡大仙明裏謙虛,但語氣倨傲。有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勁頭。這個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爲何來到吳和府中,說來有一段故事:卻說吳和自當了內官監管事牌子,因爲“賣官”驟然得了大富貴,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這吳和本來就是個猢猻君子,一旦有權有勢,就思着那飲食男女的樂事。他與宮裏尚功局的掌制趙金鳳玩起了對食兒,遮遮掩掩半明半暗過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沒捱過女人,他倒也安分。如今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剝得赤條條的抱在懷裏,卻不能正兒八經地幹那件事兒,那一肚子沮喪與懊惱自不消說得。恨只恨幼時去勢無以復元,做夢都想自己的陽具能夠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無這等“神醫”,能讓他胯下還陽。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後終於在潤州覓到一位,於是麻大年親自前往,把這位胡大仙接來北京。久在勢利場中,吳和習慣了以貌取人,他覺得眼前的這位“神醫”渾身上下覓不着一絲仙氣兒,心想可別碰上了撞大運的江湖騙子,便有意拿話試他:

“胡先生的祖傳祕方,有什麼靈效?”

胡大仙豎起兩根指頭,頗爲自負地答道:“就兩個字,造勢!”

“造勢?”

“對,造勢!”胡大仙笑道,“咱這祕方的功效是,無勢造勢,有勢長勢。”

“喲,你可是百包啊!”吳和揶揄。

麻大年插話道:“表哥,胡大仙是有這本事,咱見過。”

“是嗎?胡先生,你也讓咱見識見識。”

“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間密室。”

吳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樣子,出於好奇,當即就把胡大仙領到一間空房子。胡大仙閂了門,對吳和說:

“吳公公,咱讓你看個稀奇。”

“啥稀奇?”

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竟解了道袍脫了褲子,精光光露出腚來。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陽具,問吳和:

“你看它是個啥樣兒?”

“一條軟蠶兒。”吳和笑道。

“你看我讓它變,你喊一二三。”

吳和盯着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轉睛,一字一頓喊了起來,剛數到三,只見那具陽物果真一探頭挺了起來,硬戳戳的煞是威風。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過來遞給吳和,說道:

“你敲打它。”

吳和小心拍了幾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地,使點勁!”

吳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幾下,那陽具竟像根慄木棍子完全不理會。吳和心毒,竟然把竹尺側過來猛地砍了一下,那陽物仍不曾受傷。吳和把竹尺一扔,咕嘟着嘴說:

“你這功夫是不差,但與我相什麼幹。”

胡大仙笑道:“咱方纔說過,有勢長勢,無勢造勢,對吳公公這種去勢之人,咱會造勢。”

“如何造勢?”

“補陽氣,吳公公你再看。”

胡大仙說着,頓時又提了氣收緊了小腹。只見那陽具越發粗壯起來,更奇的是,那隻龜頭上竟冒出了湯圓大的一個氣泡。

“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着氣問。

“看清楚了。”吳和盯着那氣泡,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驚問道,“這氣泡兒是從裏面出來的?”

“是的,你看我收進去。”

胡大仙說罷,鬆下一口氣,那個氣泡果然縮進龜頭裏了,他又鼓了一口氣,那個氣泡又從龜頭裏“長”了出來。胡大仙一連表演了幾次,讓吳和看夠了,這才又穿上褲子和道袍。

這番表演,把吳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驚歎胡大仙的胯下絕技,不由得羨慕問道:

“你那氣泡兒是怎麼鼓出來的?”

“那就是元氣呀,所謂勢,就是元氣。”

“胡先生,這元氣真的能補上?”

“能!”

“要多少時間?”

“這就事在人爲了。”

“吳先生,你別賣關子!”

“咱不是賣關子,”胡大仙看出吳和心情急迫,解釋道,“只是要看你喫什麼藥。”

“喫什麼藥,還不是你定。”

“是我定,但得對你說清楚。”胡大仙說到這裏便有些躊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來,也許只要半年,你就可以還陽。”

吳和“還陽”心切,趕忙表態:“只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麼,你說,要如何狠心?”

胡大仙道:“喪元補元,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氣藏在哪兒?”

“你說。”

“是初生嬰兒的腦髓。吳公公若是能半個月喫一個嬰兒的腦髓,保準半年,你胯下的陽物就會同常人一樣。”

“你說什麼,喫嬰兒腦髓?”吳和這一驚非同小可,“你這不是叫我戕害性命嗎?”

胡大仙咧着他的漏風嘴巴,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改喫猴腦,只是藥性兒緩。”

“緩多少?”

“半個月喫一隻猴腦,一直不間斷,恐怕得五年。”

“五年,這太慢了,不成!”

胡大仙見吳和擰眉攢目一臉不高興,便譏道:“吳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買東西,任你討價還價。要想立竿見影,你只能喫嬰兒腦髓。”

吳和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抱着頭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擡臉問道:

“胡大仙,你說實話,你喫過人腦嗎?”

“沒有,咱喫過猴腦。”

“有人喫過人腦嗎?”

“有,咱接治的病人裏頭,還不止一個人喫過。”

“病治好了?”

“肯定治好了,上個月,被咱治好的一個病人,還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啊,”吳和露出豔羨的眼神,接着問,“這嬰兒腦髓,是個啥滋味?”

“你喫過豬腦嗎?”

“喫過,滑溜溜的,就着醬喫,還是美味。”

“人腦比豬腦還要嫩,只是不能煮熟喫,一打開顱就得趁熱喫,也不能加作料。”

吳和頓時有些噁心,蹙着眉說:“如此殘忍,怎喫得進口呢?”

“爲了治病,就顧不得了。”

吳和點點頭,又在房子裏踱起步來,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決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只顧自蹺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養神。

忽然,吳和停下腳步,問胡大仙:“既是補元造勢,這嬰兒必定是男的了。”

“是的。”

“半個月喫一個,半年下來得喫十二個,上哪兒弄這多的貨呢?”

“只要吳公公肯出銀子,貨包在咱身上。”

“要多少銀子?”

“五百兩銀子弄一個嬰兒。”

吳和心中盤算這價格不貴,嘴裏卻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五百兩銀子買一條性命,你還嫌貴?”

吳和被噎了一下,自慚地一笑,又問:“嬰兒弄來以後,又如何處置?你總不能讓咱眼睜睜地看着嬰兒的腦袋被敲開吧。”

“這個嘛,你吳公公就不必擔心,一應開顱配藥之事,都由在下承當。”

“還要配藥?”

“不配藥,光喫人腦有啥用?咱家的祖傳祕方,就是還陽丹,嬰兒腦髓只是藥引子。”

“好了,這些都依你,就這麼辦吧。”

“吳公公下定決心了?”

吳和一臉嚴峻,指着胡大仙說:“半年以後,咱若恢復不了男兒本色,你也甭想活了。”

“吳公公這是說哪裏話,”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攬說道,“六個月後,咱胡某包你能夠傳宗接代。”

談完這些要緊話,吳和便讓麻大年把胡大仙領到街上去尋間客棧住下。他自己到膳房裏吃了點東西,然後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門口瞻望。他在等趙金鳳——他的對食兒伴當。大約戌牌時分過半,才見一乘兩人擡的小轎進了衚衕口,在他門前停下。轎上下來一個腰掛牙牌的小內侍,這是趙金鳳女扮男裝。卻說大內紫禁城門禁極嚴,一過酉時便把通向外頭的各座城門盡行關閉。所有內侍無事均不得出門。宮女管束更嚴,晚上不單不能出內城,就是所居宮室的大門也不得擅出。內侍中有要緊事出去的,須憑司禮監發放的通行銅牌放人。吳和自與趙金鳳成了對食兒,每每嫌宮裏頭行事不便,便要約她出得大內到他私宅裏幽會。他設法給趙金鳳弄了個通行銅牌,又給她備下一套男宦服裝。大內侍應一萬多人,門禁哪裏個個認得?誰要出城,只是驗牌放人而已。第一次女扮男裝出紫禁城,趙金鳳懷裏像揣了只兔子慌張得不行,後來出的次數多了,也就鼓裏頭的麻雀嚇大了膽,只當是家常便飯了。最近因爲左掖門事件,吳和與趙金鳳已有好多天未曾會面。蔡啓方的彈劾本子呈到御前後,吳和還慌張了兩天,昨天拜訪馮保,見乾爹出言吐氣都是保他的意思,心裏頭才踏實下來。今天下午,吳和便偷偷託人給趙金鳳捎了個信兒,要她今晚上出城來相會。

在門口爲遮耳目,兩人也不及寒暄,即至入宅進得後院臥房,兩人再也按捺不住闊別之情,竟迫不及待摟抱在一起滾倒在牀上。

“心肝,想死我了!”

吳和嘴上說着,手早已伸進趙金鳳的衣服裏頭,在她胸脯上一片亂摸。趙金鳳十二歲進宮,在大內已待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着陰門吸風躺下牝戶吸土的懷春年齡,哪經得一個“男人”如此抓撓,身上早酥軟了下去,嘴裏哼哼唧唧的,襠下已是溼了一片。慾火中燒也顧不得廉恥,兩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條條地鑽進了被窩兒。

吳和的功夫盡在摸摸捏捏,趙金鳳本是正常人,哪裏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吳和胯下抓住軟不拉塌的“小雞雞”,狠命一拽,嗔道:

“真可恨!”

吳和被拽得生痛,連忙雙手去護,賠着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

“半年後咋了?”趙金鳳問。

“半年後,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風李逵。”

吳和說着就把與胡大仙見面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把喫嬰兒腦髓的事隱去不說。趙金鳳聽了不相信,駁道:

“只怕是騙人的,若他祖傳的還陽丹這麼靈驗,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公公,還能煙熄火熄等到今天?”

吳和也不爭辯,只涎着臉道:“死馬當作活馬醫,爲了你這個心肝寶貝,咱什麼都肯做。”說着,就翻身壓到趙金鳳身上,把舌頭塞進她的嘴中。

沒咂摸幾下,趙金鳳便把吳和的舌頭吐了出來,這些子“過場”對她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進入“正戲”,她搡了搡吳和,嗔道:

“你又忘了?”

“沒忘,沒忘。”

吳和翻身爬起,把趙金鳳身子往上擡了擡,自己跪在了她兩胯之間,俯下頭去,對着那陰戶伸出了舌頭……

就在吳和大施舔功把趙金鳳弄得十分快活的時候,只聽得房門“咣啷”一聲被人踢得大開。猝不及防的趙金鳳嚇得大叫,吳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趕緊扯了被子遮醜。屋子裏卻是已擁進了六七個人,吳和沒看清來者是誰,依舊使着他內官監管事牌子的威勢,惡狠狠地吼道:

“你們是誰?滾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聲瘮人的冷笑,只見一個身着繡蟒直裰的官人反剪雙手從人堆裏走出來,陰沉沉問道:

“吳公公,不認識咱了?”

吳和定睛一看,認出是東廠掌作陳應鳳,他頓時感到不妙,趕緊掖了掖被子,驚恐問道:

“陳掌爺,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陳應鳳從番役手中接過一盞燈籠,舉着踱到窗前,鼓着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吳和此時好不尷尬,偏被窩裏的趙金鳳篩糠樣的發抖,他一手撫摸着她暗示讓她鎮靜,一手伸出去擋那燈籠的光,望着陳應鳳,嬉皮笑臉說道:

“陳掌爺,你先且帶着屬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見。”

“你想得美!”

陳應鳳說着,趁吳和不備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開了那牀被子,頓時,一對男女赤膊條兒一絲不掛暴露在衆人面前。嚇蒙了的趙金鳳,頓時撕肝裂膽地尖叫起來。番役們本來就都是邪貨簍子,此時焉肯放過這大飽眼福的機會,竟一起擠到牀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平常作威作福慣了的吳和,哪裏受得了這等侮辱,便破口大罵起來:

“陳應鳳,我操你媽!”

“咱叫你罵!”

五短身材一臉橫肉的陳應鳳伸手過去像拎小雞一樣把吳和拎了起來,然後朝地上一摜——可憐瘦猴兒一樣的吳和,趴在那裏半天不能動彈,這當兒,早有番役用那牀被子把趙金鳳裹起來扛了出去。陳應鳳也把吳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過來扔到

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說:

就在吳和大施舔功把趙金鳳弄得十分快活的時候,只聽得房門“咣啷”一聲被人踢得大開。猝不及防的趙金鳳嚇得大叫,吳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趕緊扯了被子遮醜。

“快起來,把衣服穿上。”

吳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幾塊,此時顧不得疼痛,趕緊跳起來胡亂穿上衣服。陳應鳳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氣凌人問道:

“吳公公,知道咱爲何來找你嗎?”

別看陳應鳳黑煞星的樣子,卻是最會見風使舵。自吳和當上內官監掌印後,他見了面,總是一派尊奉。今晚上卻全然不同,看他一雙眼睛,已是藥師燈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儼然把吳和當罪犯對待了。這驟臨的禍變,讓吳和又恨又怕,卻又摸不清來由,腦瓜子轉了一通,便試着反問:

“你們把趙金鳳弄到哪裏去了?”

“到她該去的地兒。”

“究竟在哪裏?”

“東廠。”

吳和倒吸一口涼氣,兩隻腳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哆嗦着說:

“咱與趙金鳳對食兒,咱乾爹是知道的。”

陳應鳳並不答話,只是親自起身搬過一把椅子讓吳和坐下,又命番役給吳和尋來一杯熱茶遞上。陳應鳳一干差人進得吳宅之後,早把一應侍役趕進一間房中圈禁起來。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只能由他們代勞。吳和一來周身發冷,二來心內緊張,接過熱茶想都沒想,就幾口咕了下去。然後又接着問道:

“你們是來捉姦的,是不是?”

陳應鳳點點頭,口氣中忽然生出憐憫:“吳和,你還有半刻的活命。”

“啊!”

“這茶水裏加了毒,這毒性很快就會發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吳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指着陳應鳳,聲嘶力竭叫道:“陳應鳳啊陳應鳳,咱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謀我性命?”

“不是我,是李太后。你壞了宮中規矩,你乾爹權勢再大,也救你不得。”

陳應鳳說罷已是屁股離了椅子,帶着一干番役跨出房門揚長而去。吳和本想追趕出去,怎奈藥性發作,頓時感到五臟迸裂,他滑倒在地上,一邊捂着肚子亂滾,一邊呻吟着罵道:

“李太后,咱吳和變成了厲鬼,也要把你,把你……”

第二天一大早,吳和“自盡”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傳佈開來,各種傳聞也不脛而走。有說李太后衝冠一怒動了家法的,有說馮保大義滅親的,還有說是蔡啓方的彈劾本子把吳和嚇死的。儘管說法不一,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就是無論貂璫大貴,還是門子小火者,幾乎所有的內侍都額手稱快。玩對食兒也好詐傳聖旨也好,放在當下這年頭都不該有死罪,但發生在吳和身上,便就死有餘辜了。

李太后得到這消息是用過早膳後,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告訴她的,她聽了並不喫驚,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怎麼自盡的?”

“聽說是喝了毒酒,七竅流血。”

“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后發出這一句不鹹不淡的感慨,然後問坐在一邊的小皇上,“鈞兒,你上午想召見張先生?”

“是,孩兒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好,周佑,你去內閣傳旨。”李太后看着周佑離去,又對兒子說,“上午你和張先生見面,娘就不參加了。”

“這是爲何?”

“娘在場,你和張先生說話都不大膽。娘不在,你有何請教,儘可向張先生提出,他是你師傅。鈞兒,你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學生,知道嗎?”

“知道了。”

“你去吧。”

朱翊鈞離開乾清宮到了東暖閣,準備溫一會兒書再去雲臺會見張居正。李太后想着吳和“自盡”的事,便又派人去把馮保喊來。

吳和之死,原是徐爵在馮保的授意下一手操辦。事兒雖辦得順利,但畢竟死的是自己的乾兒子,心中多少還是有一點悲痛,故早晨進到大內之後,並沒有急着到乾清宮這邊來稟報,而是在司禮監的值房裏,抄了幾段《大乘無量壽經》。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臉上還存着哀慼之容。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聽說吳和曾拜你爲乾爹?”

“是的。”馮保不知李太后問話的用意,連忙自責道,“奴才該死,認了這麼個混賬的乾兒子。”

看着馮保誠惶誠恐的樣子,李太后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動勸慰道:

“人又沒長前後眼,這吳和也是後來才變的,馮公公也不必掛懷。”

“謝太后恕罪。”馮保嘴一撇,真的就流出了眼淚,嗚咽着說,“前日奴才從太后這裏回去,即派人暗中監視這吳和與趙金鳳兩人,昨日,趙金鳳女扮男裝偷偷溜出大內,跑到吳和的私宅裏頭廝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東廠的人受命前往,當場在吳和的牀上把趙金鳳拿住,吳和因此受驚,就喝下毒酒自盡了。”

“趙金鳳如今關在哪裏?”

“東廠。”

“你準備如何處置她?”

“奴才聽太后的懿旨。”

李太后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前朝處置此類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馮保答道:“宮裏頭尋對食兒,歷朝歷代都有。處置也有重有輕。訓斥罰役,這都是輕的。幽禁廷杖,這就是重的了。當然,也有更輕的,像武宗皇帝爺,他就根本不管這類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處罰也有,像嘉靖皇帝爺,對宮裏頭的對食兒,處置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

“他是如何處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發生的事情,老皇帝聽說宮裏頭有人玩對食兒,便把那一對男女都捉了來。男的押到東廠受刑而死,那位宮女,卻是死得更慘。”

“怎麼死的?”

“老皇帝命人找來一隻大銅缸,把那名宮女倒扣在銅缸裏頭,從紅籮廠調來三車炭埋住那隻缸,再把炭點燃。缸裏頭的那名宮女,就這麼被活活烤死了。聽說一天後把銅缸翻開,裏頭只剩下幾顆黑炭似的骨頭。”

“阿彌陀佛!”

聽到如此慘烈的故事,李太后趕緊合掌唸佛。細心的馮保看到,太后的眼眶裏還泛起了細碎的淚花,便斟酌着補充道:

“奴才進宮時,宮裏頭的老人一提起這件事,也都還一個個心有餘悸。”

李太后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嘆道:“男女之間的事情,作禍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態,讓那位宮女死得如此悲慘。”

馮保答道:“這皆因嘉靖皇帝爺聽了身邊妖道的鼓搗,說那宮女是蠍子精轉世,若不用銅缸蒸死她,她的陰魂就會在後宮作祟。”

“妖道的話不足爲憑,”李太后搖搖頭,又喃喃地自語道,“這個趙金鳳,該如何處置呢?”

馮保揣摩李太后的心思,說道:“太后是觀音再世,宮女們背地裏都喊您是觀音李娘娘,說你普度衆生慈悲爲懷。奴才斗膽建議,對這位趙金鳳從輕發落。”

李太后微微閉着眼睛陷入沉思,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啓朱脣緩緩問道:

“馮公公,你也以爲咱是觀音再世?”

“當然。”馮保趕緊回答。

李太后突然睜開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個趙金鳳,還是不能輕饒!”

“啊?”

馮保大喫一驚,李太后的強硬態度令他始料不及。只聽得李太后繼續說道:

“皇上還是個孩子,如今宮中任何一件事情的處置,都會對他產生影響。太監宮女結成對食兒,不管怎麼說,也算是淫亂之事。若不嚴加懲處,就會誤導皇上,這個壞頭不能開。”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銅缸蒸人,那太殘忍,你現在就去東廠,賜趙金鳳一條白綾吧。”

“是。”

馮保灰着臉,正欲起身告辭,李太后又喊住他囑咐道:“不要難爲趙金鳳,讓她梳洗穿戴。告訴她,咱會讓昭寧寺的一如和尚,給她做一場法事,唸經超生,去吧。”

馮保走出乾清宮,再一次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天威莫測”。不過,這天威不是來自皇上,而是發生在雍容華貴的李太后身上。“她要是想當皇帝,只怕武則天還得遜她三分”。他這麼思慮着,不覺走出了乾清門。擡頭一看,見平臺門口站着周佑,便問他:

“你爲何站在這裏?”

周佑指了指身後虛掩着的房門,回道:“皇上在裏頭會見張先生。”

“啊!”馮保伸頭朝裏瞄了瞄,沒有旨,他又不敢進去,稍一留步,便又怏怏地走開。

雲臺裏,小皇上與張居正正在親切地交談。這是小皇上第一次單獨與張居正見面,在拘謹的同時,又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別是在張先生面前,自己想問話,又怕問錯了母后責怪,故總是悶坐懨懨,把會見當成了負擔。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已當了兩年皇帝,甭說每天在張居正、馮保等一應內外大臣的輔導下練習政事,單是隨時隨地觀察事物撿耳朵,也會學到不少知識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道奏章,覺得裏頭有問題,便向母后提出來要見張先生。誰知母后這一次竟不陪着見面,朱翊鈞陡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這時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那份奏章對張居正說:

“先生看看吏部的這道疏文。”

張居正接過閱覽,這是一道薦官疏,擬調大名副職陶大順到湖廣任職。疏文僅寥寥兩行字,張居正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心想是不是小皇上聽到了有關陶大順的不利傳言,便放下本子言道:

“皇上,這位陶大順升職前,吏部清吏司已認真詳察過,此人清正,是個廉吏。”

小皇上淺淺一笑,刻意仿效那種老成持重的口氣說道:“張先生知會錯了,朕不是說陶大順這個人有何劣跡,朕是覺得吏部的這一紙薦官疏有問題。”

這一說,張居正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他又把本子拿起來一字一字地核實一遍,實在看不出差錯來,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鈍,沒看出紕漏。”

朱翊鈞咕嘟着小嘴巴,認真說道:“朕記得春節前,吏部曾移文,將陶大順由兵部職方郎中升任爲大名府副使,數日前方見其領敕,如何又突然升轉到湖廣?吏部選官量才而用,總須允當,這樣朝令夕改,豈不兒戲?”

張居正聽罷大爲驚訝,他沒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從奏疏的批覽中發現問題。不免心裏頭一熱,肅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實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沒有及時稟奏。這個陶大順,本是去年經筵講官陶大臨之兄。春節時,陶大臨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後不幾天,陶大順的兒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職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間,陶大順先死其兄,後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順是浙江紹興府人,他慮着大名府離家鄉太遠,赴任途中不能順道扶櫬歸家,因此上書吏部請求改任附近,以便還葬。吏部詳議,因感於陶大順哀情可鑑,遂同意了他的請求,改授湖廣副使,大名副使與湖廣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順以原官調補,並未擢升,請皇上明察。”

張居正一番解釋,朱翊鈞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臉龐一紅,那神情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

“聽先生這麼一說,朕才知道這裏頭另有隱情,先生處事縝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問個究竟,這是聖君之風,下臣今日親見,已是無比歡欣。”

張居正這幾句話出自肺腑,小皇上聽了高興。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輔臣和老師,他過去只是一味地敬畏,現在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兩兩相對,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已經過世的隆慶皇帝,他盯着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鬚,動情地說: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請教。”

“輔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願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摺扇,是宮中舊物,上面有憲宗皇帝親書的一首六言詩,後兩句朕還記得是‘掃卻人間寒暑,招回天上清涼’,先生說,這詩好嗎?”

“好,施天恩以化民間疾苦,這是聖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學習。”

“朕也是這個意思,朕每見歷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實羨慕,便想學着作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鈞說話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着張居正,他內心中充滿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時間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識。張居正愣了一下,柔聲說道:

“陛下的目標,恐怕不是要當一個優秀的文淵閣大學士,而應該是一個衣被天下澤惠萬民的聖君。”

“是啊,咱現在就是皇帝,當然不會去當那個文淵閣大學士了。”

“可是,皇上剛纔提出來要學詩,尋章摘句,敷設詞藻,這不應是皇帝的追求。”

“啊?”

“歷史上,亡國之君多善文辭,如隋煬帝和陳、李二後主,倘若把他們放在詞人裏頭,亦居優列。追求浮華香豔,滿足於吟風弄月,到頭來,只落得倉皇辭廟,垂淚對宮娥。皇上,這都是歷史教訓,萬不可忘記。”

這席話猶如一瓢冷水澆在朱翊鈞頭上,但他機靈,很快就轉彎答道:

“朕明白了。”

“當然,詩詞歌賦可以學,但淺嘗則可,皇上的主要精力,還是應放在如何控馭天下掌握國計民生的大學問上頭。”

“先生的話,朕記住了。”朱翊鈞頻頻頷首,這時他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支耳聽了聽,腳步聲遠去了,他才又問道,“朕用早膳時,聽說被蔡啓方告下的那個吳和,昨夜裏服毒自盡了。”

“下臣也聽說了。”張居正趁機問道,“蔡啓方與莫文隆的兩道本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處置?”

朱翊鈞不便向張居正說出母后的猶豫與猜疑,只說了自己的心思:

“這吳和詐傳聖旨,死有餘辜。”

“皇上英明。”

“聽大伴說,先生每日會見有關官員,正思慮國家財政改革的舉措?”

“是的,臣有一道長疏專門論及此事,正在草擬之中,寫好後就呈上,請皇上裁奪。”

“很好,爲國家事,先生辛苦了。”

張居正一聽有送客的意思,便磕頭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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