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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 討見識御史得奇聞

長江衝出西陵峽口,從宜昌至嘉魚一段稱作荊江。除了這一條從西南流來的荊江,還有一條從西北流來的漢江。兩條江猶如穿越千山萬壑的兩條巨龍,進入楚地之後,便一下子把圍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後,撲向坦蕩蕩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與疊疊荷花之間,作大氣磅礴的逍遙遊。“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杜甫船出南津關,不免生出這樣的浩嘆,而放置這蒼茫萬頃的沃野,便是素有魚米之鄉稱謂的江漢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漢平原的腹心,荊江邊上。據南朝劉宋時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荊州記》所載,江陵城名字的由來,是因爲“近州無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國當年的國都紀南城,距現在這座江陵城不過二十餘里。楚成王在荊江邊上建了一座華麗恢宏的江渚宮和通往紀南城的官船碼頭,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築。從那以後,歷代王朝在這裏或建都立國,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東連吳會,南及瀟湘,北據漢沔,西通巴蜀,居江漢之間,爲四集之地。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把天下分爲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個荊州,府治設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荊州城,一城二名,沿襲至今。歷經漢唐,江陵城已成了長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經濟中心,與長安、洛陽、開封、益州、南京、揚州、蘇州、杭州、大同等並列爲中國十大商業都會。史稱“江左大鎮,莫過荊、揚”,這荊州城漢唐時的規模在揚州之上,成爲中國南方湖廣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進行一場戰爭,荊州城也是屢建屢毀。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間,荊州城的規模雖然比盛唐時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幾萬。須知那時江南第一繁華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過二十萬左右。荊州城東西長,南北短,呈不規則橢圓形。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密匝匝兒擠了上千家店鋪。東門外的江津口,就是當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碼頭的地方,如今成了長江最繁華的港埠之一。每天在這裏停靠的來自長江上下各個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數以千計。一到晚上,“氣死風”的船燈次第點亮,閃閃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帶十多裏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晝。商人們都擁到城裏來消遣,開酒樓茶坊的,說書唱戲的,測字打卦的,拉皮條的,甚至做皮肉生意的,都能輕輕鬆鬆賺到貨真價實的銀子。天長日久,荊州城中的殷實富戶就多了起來。有了錢就教育子女讀書,讀書人一多,城中風氣自然就會優雅起來。所以,荊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飯鉢,措大多過鯽魚”的衣冠藪澤錦繡文華之地。

眼下正是陽春三月,江漢平原上草長鶯飛萬紫千紅,已是一派生機勃勃的仲春氣象。這荊州城中,也是綠柳煙花芳菲一片。這時節長江中下游地區多雨,但今天卻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絢麗的朝霞擠走了藍灰色的沉雲,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明媚生動。荊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時一刻值千金,趕早兒辦事的人,無論是爲生計還是應差,莫不步履匆匆。在這些忙人中,卻也有一雙悠閒的腳步,此刻正朝小北門的玄妙觀走來。

這人頭上戴着一頂銀絲起箍兩片瓦的青色陽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細白布襯裏大暗團花起底的寶藍錦絲面料的羅衫,腳上穿了一雙月白布襪兒,外蹬一雙白底黑幫的淺口布鞋,瞧這身打扮,倒有幾分碩儒的氣質。路上行走的人見了他,都會連忙避道,躬着腰打招呼:

“張老太爺,你早!”

“早。”

張老太爺嘴上答着,腳下並不停步。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哪位張老太爺?”有人答:“唁,連他你也不知道,這就是當今首輔張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荊州城中,張老太爺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議論,他已經習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文明老太爺離這個“古來稀”只差兩個月,年壽雖高,但他精神矍鑠,全然沒有一點點草霜風燭的光景。若說他本人這一輩子的前程,實在是蹇滯得很。二十歲上考中秀才當了一個府學生,娶妻生子,倒也風光了幾年。茲後一連趕了十幾場鄉試,卻是一場也未曾中得,真個是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到後來,兒子張居正長大了,與他同爲府學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鄉試,兒子高中第一,他仍是個落第秀才。兒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鄉下讀各類策文試帖是越讀越老。最後一次趕考是五十九歲那年,仍是個榜上無名的結局。看看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攬鏡自照白髮如霜,只得長嘆一聲言道:“前程,命也,與讀書無涉。”從此算是徹底斷絕了仕途之想,辭了學宮泮池棄了舉業,回家來安享晚年。雖然從此一提文戰他就心驚膽戰,但虧得兒子張居正爭氣,把他失掉的東西加倍地掙了回來。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里種田老漢,頂着啓明星放牛喫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裏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裏打一趟太極拳,或提着鳥籠子遛遛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只要不颳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着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達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裏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裏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裏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里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麼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遊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裏衝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臺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臺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里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裏。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後,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裏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爲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衆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煒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爲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爲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爲“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只在地方官員面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爲什麼事?”

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遊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裏衝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樅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膛,反倒覺得比張文明大出許多。張文明說着就要牽李老漢起來,李老漢不肯,只焦急地說:

“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

“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裏早已被闢爲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戶,每天天不亮就動身進城,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挑來這裏叫賣。這時只見約有一兩百名菜農手持扁擔,團團圍住十幾名身着皁衣的差人。差人中間,有一個人被鐵鏈鎖了,這人便是李老漢的兒子李狗兒。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裏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的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着手持刀械鎖着李狗兒的一干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吁吁,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着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着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着一襲九品官服,便問:“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唔,段升,你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是稅關的巡欄。”

“啊,你是稅關的巡欄官,”張文明點點頭,指着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爲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兇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着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麼稅?”

“他抗……”

“沒問你,你插什麼嘴?”張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細聲細氣問李狗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狗兒便細說情由:他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淹埋了五畝。水退後,留下五六尺深的黃沙碎石,根本無法開墾,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只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夫,卻依然按十畝計算。李家雖多次央人寫帖子到縣衙說明緣由,均被打了回來,因爲納糧冊裏的田畝,早已進入朝廷的魚鱗冊。戶部每年都根據這些田畝徵收糧賦,攤派丁稅。如果江陵縣少了五畝,就該他縣令自掏腰包納糧交稅。因此這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想解決它卻比登天還難。李家抱了這天大的委屈,卻求告無門。每年交納皇糧一斤一兩也不能短少。丁門小戶人家,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皇糧,若遇上豐年,多少還可以留下幾斤稻穀,若遇上災年歉收,所收稻穀全部上交尚不足數,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沒有着落了。如此十幾年積欠下來,李老漢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糧若干,摺合稅銀有十一兩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開恩蠲免錢糧,把隆慶元年之前的積欠一筆勾銷。這樣李老漢家免去了三兩,卻還有八兩銀子的欠稅。舊賬難清,誰知李老漢家又添新禍。且說萬里長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荊江爆發,因此有着“萬里長江,險在荊江”的說法。每到汛期,荊江邊上的官民都頭皮發麻。萬一潰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斷了,輕者丟掉烏紗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興讞問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膽更勝於當官人的百倍。因爲潰口對於他們來說,重者是滅頂之災,輕者就像李狗兒家這樣,活着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來得稍晚,但六月間一連半個多月的暴雨,江水騰漲,卻是比前兩年來得兇猛,全省的官員幾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荊江大堤上。荊州府的老百姓,按規定五畝田地出一民夫守堤,李狗兒家名義上是十畝水田,故得有兩人上堤。李狗兒和他哥哥李虎兒兄弟兩個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漢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畝菜園,除了自家喫,多餘蔬菜便挑到荊州城中販賣。一家人平常的開銷用度,就靠這半畝菜園的出產了。李老漢的大兒子李虎兒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裏巡堤,觸黴頭讓毒蛇咬了一口,因當時無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雖爲他擠出了敗血,但因不得法,還是留下了病根子,一條腿腫得水冬瓜似的。民夫出了工傷事故,官府只給免差,其餘一概不管。李虎兒被擡回家來,一直還躺在牀上不能下地。李老漢一家窮得赤膊魚兒似的,真個是要死不得斷根,要活不得轉青,哪裏有閒錢給李虎兒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個月,李虎兒雖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個半殘廢。這真是破屋又遭連陰雨,行船偏遇頂頭風。李老漢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間權能遮風擋雨的破屋。早春時節,別人家還在看社戲放風箏趕騾子混馬地玩耍,李老漢就領着狗兒撲在菜園子裏頭種了幾畦蠶豆,一心想趕早賣個好價錢。忙乎了一個多月,這蠶豆倒也爆棵結莢長勢可愛。今日起個絕早,父子兩人一人挑了一擔青豆莢到這玄妙觀前叫賣。豆莢還沒有賣出去,稅關的差人就來了一大羣,徑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領頭的巡欄段升雙手往腰上一叉,盛氣凌人問道:

“李老漢,還認得我否?”

一見這個人,李老漢就心裏頭暗暗叫苦。稅關曾因欠稅事向他發過幾次傳票,每次來都是這位段升接待。他被這位橫肉面生的活閻王罵怕了,故總是設法躲着他。這次狹路相逢,李老漢無法避閃,只得佯裝笑臉巴結道:

“啊,是巡欄段大爺,小的再有眼無珠,也不會認不出大爺你來。”

“見着我你就裝孫子,平素兒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逍遙散,”段升拉着臉,吼道,“我今早兒來,專是爲了候你。”

李老漢知他又是爲了那八兩欠銀的事兒,只得哈着腰求道:“段大人,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這飯碗就砸了,”段升打斷李老漢的央求,問道,“說,你那八兩欠銀究竟啥時還?”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麼金秋銀秋的,你這些畫餅子的話,老子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段升罵罵咧咧,卻不防李老漢身邊霍地站起個黑臉壯漢,指頭一伸戳着他的臉吼道:

“你充誰的老子?”

半路上殺出個金剛,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問:“你是誰?”

“狗兒,別胡來,”李老漢連忙管住兒子,對段升賠小心說,“這是犬子狗兒,鄉野人不懂規矩。”

“我還以爲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隻老虎出來,原來是一隻狗兒。”段升譏誚了一句,引得在場的人一陣鬨笑。段升自覺長了勢,又朝狗兒吼道,“你家欠賦稅銀八兩,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這麼兇?”

“我爹這一大把年紀,你憑什麼充老子,”狗兒憋了一肚子氣,說話戧辣,“不要以爲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勢欺人。”

幾句話把段升噎得差一點沒背過氣去,他一跺腳,咬牙罵道:“你欠稅不交反倒惡語傷人,我就不信你小子還能翻天,來人!”

“在!”

衆差役一起山吼一聲。

“把這小子鎖了。”

“是!”

幾個差役上前就要動手,李狗兒跳開一步,問:“你們憑什麼抓人?”

“就憑你抗稅這一條,”段升怒氣衝衝,“不鎖你也可以,現在就把欠銀交來。”

“沒有!”李狗兒脖梗一犟。

“沒有,先把他這兩擔蠶豆沒收了。”

段升一說,差人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兒一聽到那個“稅”字本來就有氣,再聯想到哥哥李虎兒躺在牀上等着銅板抓藥治病,越發氣上加氣,頓時撲了過來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們誰敢搶,我跟他拼命!”差人見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的較起勁兒來,仗着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還怕治不了你這頭犟牛?”說着又去抓他。李狗兒被扯急了,便撂下擔子抽出扁擔,掃了罵他的那個差人一下,差人頓時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喲哎喲”滿地亂滾。李狗兒這下闖了大禍,七八個差人一擁而上,把他撲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然後拿一根鐵鏈子把他鎖了。看到同伴捱打,菜農們的憤怒這才爆發出來,於是各人操起扁擔一擁而上,把一干差人團團圍住。段升是老差頭,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着會有意外發生,吩咐隨行差人帶了兵器和刑具,這會兒派上了用場。見他們個個凶神惡煞,手提砍刀,菜農們也不敢貿然上前,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正在這時候,張文明散步到了這裏。

聽明瞭原委,張文明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爲只不過是李狗兒和差人們負氣鬥毆,憑他的面子讓差人放人。現在看來不這麼簡單,李狗兒抗稅打人證據確鑿。打人事小,關鍵在這“抗稅”上頭。賦稅歷來是國家大法,誰也不敢馬虎。李老漢家五畝田交十畝田的賦稅,的確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氣事。在江陵縣沾上這等晦氣的也不單李老漢一家,曾聽江陵縣令講過,眼下全縣徵收賦稅的田畝數,還是正德年間定下來的,這其間已是過了六十多年,歷年水打沙壓,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畝,但朝廷根據當年覈定的田畝徵收賦稅,一升一斗一釐一毫也不可減少,這就苦了那些損田折地的農戶。每年,縣衙都會收到這些農戶的訴狀希望能照實納稅。縣令明知道他們的要求合情合理,卻也做不了這個主。倉促間,他想不出一個既不得罪稅關又能救下李狗兒的兩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兒:

“你這後生哥也是火氣太大,講理就講理,爲啥非得掃人家一扁擔呢?”

李狗兒眼紅紅的,不服氣說道:“他們憑什麼要搶走我的菜擔子?”

圍觀的人都替李狗兒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講開了理:

“李狗兒冤枉,種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稅,誰碰上這倒血黴的事,氣都順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錢糧,隆慶元年前的全免,憑什麼我們江陵縣還要清繳?”

“張老太爺,你的兒子當了首輔,這不合理的稅法,你怎不讓他改改?”

“他孃的,有理的菩薩總供在他衙門裏頭!”

人多口雜,說東道西指桑罵槐不一而足。張文明平常到處都是禮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着他還怕磕着,卻不成這些子編氓口無遮攔打牙犯嘴,罵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進去。他肚子裏頓時升起無名火,卻又無處發作。段升看出張老太爺的尷尬,便指着一個幫腔的閒人斥道:

“你小子老實一點,你家欠下的稅銀,也不比李狗兒家少。”

“你怎麼知道?”那閒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齜牙獰笑,“你住在西門紙馬巷,陳八開是你老子,你綽號叫綠頭蒼蠅,是不是?”

“巡欄大爺好眼力,我正是綠頭蒼蠅。”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銀,合起來也有四兩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綠頭蒼蠅滿不在乎,嬉笑着說,“這筆稅銀是你衙門定的黑錢,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

綠頭蒼蠅態度梆硬乃是覺得自家佔理。且說這匠班銀原是在城裏頭徵收的一種差稅,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縫、鐵匠等一應百工匠戶,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納稅銀四錢五分,稱爲匠班銀。此制定於國初,戶籍一成不變。中間如果出現了絕戶、逃戶,則裏甲賠付。這樣一直強行徵收至嘉靖年間,地方司牧裏甲叫苦不迭。一位御史就匠班銀徵收之弊病寫本上奏朝廷,經多次廷議會商,皇上才恩准變通之法。應徵稅的匠戶不再一成不變,而是十年一審,其間消亡者准予註銷。這一小小改革雖不盡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額手稱快。綠頭蒼蠅的爺爺是名彈花匠,在上次覈定匠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兒子陳八開與孫子綠頭蒼蠅,均無一人再從事彈棉花的職業。但按規定,這十年中他家還必須如數交納匠班銀。陳八開與綠頭蒼蠅父子憑什麼也不肯當這冤大頭,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點出綠頭蒼蠅來,本意是擒賊擒王打折他這根攪屎棍以壓羣小的氣焰,卻不料這綠頭蒼蠅七竅裏冒的都是邪氣兒,話裏帶刺竟是比李狗兒還要難纏,段升不由得心裏頭罵一句:“日你媽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着問道:

“衙門按朝廷章程收稅,你敢說是收黑錢?”

“我爺爺死了九年了,骨頭都爛成了灰,你們還要收他的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文明不想爲管閒事把自己攪進是非之中,正想開口說幾句兩面光的話抽身離場,偏這時只見段升嗓門兒吊起來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鎖上!”

段升手一揮,幾個差役如餓虎撲羊。綠頭蒼蠅手腳跳竄,竟一下子繞到張文明的身後,他把老太爺當作屏障,戲道:

“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闊佬大爺,見着就軟,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綠頭蒼蠅唸的本是荊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謠。平日裏昂頭一丈的稅差們,焉能受此嘲罵?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蜂擁而上刀棍齊加,綠頭蒼蠅一見不是勢頭,把張老太爺朝前一推,自己往後一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可憐張老太爺,趔趄一步尚未站穩,頭上早捱了稅差的一悶棍,額上頓時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老太爺“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慌得衆人俯身一看,只見他頭上鮮血如注,已是昏死過去。

玄妙觀門前菜市出事時,荊州稅關堂官金學曾正在城南鐵券巷。兩個多月前,金學曾還在戶部員外郎任上調查宛平子粒田,爲何又突然跑來荊州當上了巡稅御史?這裏頭有一段故事:

開國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衝富庶之地如南京、揚州、蘇州、松江、杭州、荊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張家灣等處設立十大稅關。這些稅關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貳官同知擔任。前年,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履職之初,鑑於十大稅關征稅不力,稅政受制於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張居正建議將這十大稅關的官員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張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稅關不但脫離地方政府而單獨建制,而且行政級別也提高到四品衙門。稅關堂官職銜巡稅御史,與知府平級,都身着四品雲雁補服。這一改弦更張,效果立竿見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稅關所收稅銀增幅過半,但也有稅關水行舊路不盡如人意,一年排榜下來,績效最差的就是這個荊州稅關。

正在大張旗鼓推行財政改革的張居正,看到設在他老家的稅關得了個倒數第一,自覺臉上無光,一怒之下,責成王國光把僅僅當了一年的荊州巡稅御史撤掉,親自提名讓剛剛結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學曾接任。金學曾赴任之前,張居正專門在內閣接見了他,戶部尚書王國光同時在座。張居正對他講了一番勉勵的話,最後叮囑道:“荊州是本輔的老家,雖不及蘇杭松揚等處繁華,但亦是長江邊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國初朝廷設立稅關時也不會想到它。多少年來,荊州稅關所徵銀兩,總是個中不溜秋,說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壞。自前年稅關改制,這荊州竟急轉直下,不說和蘇杭松揚這幾個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還要差。別處改制都績效斐然,爲何單單就荊州大掉價?箇中必有蹊蹺,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時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後行。這一年來,他察了什麼,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爲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爲禍矣’。不幸的是,你這前任恰恰就是飾非惑愚。他遇事不敢做主,整天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穿進穿出會揖討教,到頭來一事無成。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到任後專和地方官作對,但所有官員都得各司其職。你的職責就是收稅,這差事不好做,由於利益關係,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遷就,前怕狼後怕虎,到頭來恐怕還是一事無成。我給你一年時間,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給你請功,做砸了就得革職查辦,你可明白了?”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金學曾銘記在心,當下就告辭出來去吏部取了關防,僱了一頭騾子,離了京城望荊州而來。

不知不覺,金學曾到荊州已一月有餘。來的頭半個月,他先把荊州城中各衙門堂官拜訪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歷年納稅賬冊。熬了多個通宵,金學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稅的癥結所在,但查歸查,若真的擺上桌面兒解決它也斷非易事,因此心下憂慮。別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這是在以靜制動。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蝟下不了口。

這一日他起了個絕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鐵券巷。在巷口,他問掃街的老漢:“勞駕,遠安知縣李大人府上何處?”老漢答道:“往裏走十幾家,門口掛了一盞燈籠的便是。”金學曾前行走了幾十步,走到掛了燈籠的門口停下。這房子陳舊,門臉兒也窄,門上朱漆也多有脫落,怎麼看都不像是縣太爺的府邸。金學曾擔心有錯,左右一看,惟有這家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籠。想那掃街老漢也不會誑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門,半天無人應聲。金學曾見那大門只是虛掩着,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大門裏是一個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幾鉢時花一個荼蘼架,倒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緊連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學曾伸頭朝那堂屋裏一瞄,只見一個身穿七品鸂鶒補服的人跪在地上,頭上竟頂了一個銅燈臺。旁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婦人,手上拿着一支雞毛撣子,一看這情景,金學曾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屋裏頭的人這才發覺來了人,那婦人提了雞毛撣子走出門來,把金學曾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找誰?”

金學曾指了指還跪在那裏的人問:“他可是遠安縣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誰?”

“我是荊州稅關的。”

跪着的人一聽這話,趕緊取了頭上頂着的燈臺站起來,從那婦人身後擠出一張臉來問: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個金大人?”那婦人問。

“新來的巡稅御史。”

“你怎麼知道?”

“荊州稅關的老人,沒有一個咱不認識的,只有這位金大人咱沒見過。”

聽說來了一個大官,那婦人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把金學曾讓進屋來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陣子,然後沒事兒人一樣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着,同咱當家的聊侃聊侃,這大一早,想你也沒喫呢,咱去給你們備下早點來。”

看着那婦人麻利進了內屋,金學曾笑着問:“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閫政如此之嚴,李大人門風特別啊!”

面對金學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難爲情,他也自嘲道:“打是親,罵是愛,咱這老婆可是百裏挑一的好女人。”接着,他就大清早起來頭頂燈臺一事,向金學曾作了解釋:

這李大人叫李順,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後因家境貧寒難以繼續舉業,遂在人引薦下來到荊州府衙門當了一名掾吏。這一當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書辦他樣樣幹過,從錢糧到刑名,一應公務無不爛熟於心。從隆慶三年起,他就被撥到府同知名下幫辦稅關,依然當了一名管賬的師爺。這李順表面木訥內裏心眼兒透亮。堂官們做什麼怎麼做他從不過問。但若碰到疑難事問他,他不單有問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讓你疑竇全消。因此,歷代堂官對他都甚爲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從屬吏中銓選縣令,他才能夠在湖廣道獨佔鰲頭得以補官,當了遠安縣令。李順不僅辦事認真,而且從來不貪不賄。和別的屬吏比起來,他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他這個北方人長到二十歲上還沒喫過魚,到荊州府來第一次喫魚,他揀了一塊魚肉在嘴裏品了半天,才讚歎道:“唔,這魚的味道好,像饃。”這笑話在同僚中廣爲流傳,每逢喫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問他,“李師爺,你看這道菜像不像饃?”李順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說,在衙門裏奉差也算是體面人,找個老婆應不是難事,但李順爲人謹畏不擅風月,直拖到三十歲才品嚐到洞房花燭的樂趣。老婆是一個老私塾先生的女兒,叫瑞芝。先嫁出去給一個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死後,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門,她這才經人撮合跟了李順。瑞芝是見過世面的人,總嫌李順窩囊。她跟李順結婚時,李順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兩銀子,後來調到稅關,薪俸加了六兩,也不過十八兩銀子,除了這筆正項收入,李順毫無別的生財之道。看到別人家整天喫香的喝辣的,自己家裏門庭冷落,瑞芝哪能沒有怨言?李順眼見老婆三五年也難得置辦一件頭面首飾,時興布樣兒也總不能買回家中,心中也甚是過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着一份清正,不肯動心思弄不義之財。在稅關管理賬務,也算是肥缺,隔三岔五就有人提着禮盒兒登他的家門尋求通融,他一概拒收。還每每勸誡老婆:“奉差受賄就像女人爲娼,一經失足斷難回頭,即便日後‘從良’,也終落下話柄,讓人瞧不起。”瑞芝雖覺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道理,便笑道:“禮盒你儘管退還,但我跟着你這般受窮,總得有個補償。”“你說如何補償?”李順問。瑞芝說:“你退一次禮盒,就跪下頂一次燈臺,咱倆就算扯平了。”李順覺得老婆這種惡作劇難以接受,但轉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攪蠻纏,這種事又算得什麼,大丈夫連死都不怕,還怕頂燈臺嗎?遂一咬牙答應了下來。從此,退一次禮盒就跪着頂一次燈臺。前幾天,李順因公事從遠安回到荊州府述職,在家小住,昨兒夜裏,又有人登門送禮被他攔了回去。因思着夜深了,夫妻倆還要上牀“話別”,瑞芝暫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順起來要回遠安縣,瑞芝手捏着燈臺趕到堂屋裏來,嗔道:“怎麼,想逃?”李順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頂了這銅燈臺,再上路不遲。”頂了不大一會兒,正巧被金學曾推門進來撞見。

聽了這段故事,金學曾心裏頭酸酸的。來荊州不久,他就聽說過李順的爲人,便想着與他結識,只因李順住在遠安縣隔了兩百多里路,一時找不着機會。昨天他聽說李順回荊州述職,今兒就要回縣,他就起了個絕早,尋到這鐵券巷來與李順見面。此刻堂屋裏光線漸亮,他端詳這位李順,四十過半的年紀,大概小時候捱餓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個北產之人。尖下巴頦上一綹鬍鬚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雙眼睛不浮不腫,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金學曾心裏頭對他生了幾分敬意,言道:

“李大人,愚職一到荊州就聽說你的大名,早想結識你。”

李順對這位金學曾也不陌生,他鬥蟋蟀贏一萬兩銀子捐給國庫以及去禮部查賬等事都上了邸報。最近一期邸報上,還登了他去宛平縣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獎的事,算是官場上的聞人,只是不知他爲何大清早登門拜訪,便回道:

“下官是個懵懂人,總免不了鬧笑話,金大人這早跑來,不知有何事承教?”

金學曾說:“實不相瞞,是爲稅關的事。”

“稅關的事?”李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聽說金大人一來,就一頭紮在賬房裏,可查出什麼蹊蹺來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學曾說着就從袖籠裏摸出幾張紙來,遞給李順說,“你看看,這是歷年來欠銀情況。”

李順接過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掛寄在諸如榷場稅、交易稅、田畝稅、匠班稅等各種稅種之下,張三欠幾兩幾錢李四欠幾兩幾錢都標寫得清楚明白。底下彙總了一個數字:歷年積欠總額叄拾貳萬肆仟柒佰餘兩。

李順把清單還給金學曾,說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賬高手,把稅關的一本亂賬都理順了,就這一點,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強。”

金學曾聽出李順話中有話,問道:“我的前任來時,你還在稅關管賬?”

“剛辦完移交,稅關就改制了,所以沒有和新來的巡稅御史大人見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問你。”

“請講。”

“你在稅關管了三年賬,爲何從來沒想到要把賬清理一下?”

“我一個屬吏有多大的膽子,敢冒這個險?”李順沉默了一會兒,又接着說,“何況,你就是把賬查清楚了,又濟什麼事?”

“你是說……”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從邸報上都看到了,你實心爲朝廷辦事,不摻一點私心雜念,下官非常欽佩,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來荊州當這個巡稅御史。”

“這是爲何?”

“荊州稅關去年徵稅在十大稅關中倒數第一,巡稅御史撤職,這個邸報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難道就沒有想到,你的前任爲何落到這個下場?”

“我怎麼沒想到,”金學曾沉下臉來,皺着眉頭說道,“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這荊州城雖小,但要想做點事,卻是比京城裏頭還費周折。”

“不然,怎麼叫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李順說着苦笑了起來,“金大人,及早打退堂鼓吧。”

“這怎麼成,我向首輔大人立過軍令狀,大丈夫做事,怎麼能半途而廢。”

見金學曾較起真來,李順心裏頭暗暗高興。在稅關三年,他對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於自己人微言輕無法處置,他一直盼着有人來捅這個馬蜂窩。但爲了謹慎起見,他故意潑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爲可不爲者,荊州稅關之事便是不可爲者,你何必賭這口氣呢?”

金學曾見李順一味推諉不肯道出真情,心裏頭一急,竟身子一挺,大聲叫道:

“李順!”

“下官在。”

李順猝不及防嚇得身子一顫,幾欲跪下,金學曾指着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來,是向你稽查稅關欠稅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本子參你。”

李順一聽這話,反而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答道:“要參就參。”說罷一拂袖子抽身要走。

金學曾趕緊把他扯住,問道:“話沒說完,你怎麼能走?”

“你不是要參我嗎?”

“那是一時的氣話,”金學曾咧嘴一笑,順手拿起那隻銅燈臺,晃了晃說,“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點迷津,本官也要跪燈臺了。”

金學曾說罷,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隻銅燈臺頂到頭上,李順正說上前拉他,趕巧兒他老婆這時候從裏屋一步跨了出來,看到這情形,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你撿到銀餅子了,這麼開心!”李順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這樣不顧體面,他着實惱了。

金學曾這時已從地上爬起來,高舉那隻銅燈臺對瑞芝說:“嫂夫人,聽李大人講,跪着頂燈臺專治偏頭痛,我正好也有偏頭痛的毛病,故跟着李大人學這偏方。”

“什麼,治偏頭痛?”瑞芝一愣,問丈夫,“是你說的?”

“是呀,這不是你家的祖傳祕方嗎?”李順沒好氣應了一聲,又問,“早膳可弄好了?”

“好了,金大人,請去餐廳隨便用點。”

金學曾早已是飢腸轆轆,隨李順去餐廳吃了一碗蔥花油麪,喫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順正色說道:

“金大人,你既下決心捅這個馬蜂窩,下官送你三句話。”

“在下承教。”金學曾挪了挪凳兒。

“第一句話,打蛇不要被蛇咬。”見金學曾愣怔,李順解釋道,“稅關裏的巡欄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賬,這些人要麼打橫炮攪你的局,要麼使絆子製造麻煩。”

“在下記住了,第二句話呢?”

“荊州真正的逃稅漏稅,並不在什麼田賦銀和匠班銀這些常設科目上,這些稅牽涉千家萬戶,朝廷額有定規,想逃也不容易。再說,此中稅制多有不合情理之處,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說,真正的逃稅漏稅在哪裏?”

“榷場稅。”

凡官府專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稱爲榷場,真正的大宗利潤都產自榷場商賈,因此,這稅關也稱爲榷關。金學曾一直對榷商逃稅心存懷疑,但幾個月查下來卻不見一點蛛絲馬跡,李順一提,金學曾嘆道:

“在下知道榷場貓膩甚大,但賬上卻查不出來。”

“如果賬上查得出來,你的前任也不會被革職了。我送你第二句話,要查賬外賬。”

“賬外賬,”金學曾眼睛一亮,問,“上哪兒查去?”

“查榷商的來往賬目,”李順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賈之至奸者,莫過於勾結官府。你金大人名聲在外,恐怕還沒到荊州,這些榷商們就早有防範了。”

“謝謝李大人指點,我金某就是鑽天入地,也要設法查出一個賬外賬來。”

“好,但願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順也興奮起來,“再說第三句話,不過,下官先得申明,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做何事?”

“牽住牛鼻子。”

“牛鼻子,”金學曾咂摸了半天,又問,“誰是牛鼻子?”

李順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裏瞧瞧看清了無人偷聽,這才壓低聲音問道:

“金大人,你知道荊州城中最大的偷稅戶是誰?”

“是誰?”

“是當今首輔大人的令尊。”

“你是說張老太爺?”

“正是。”李順的口氣不容置疑,“隆慶二年,當時的江陵知縣趙謙把長江邊上一片無人認領的荒田作爲禮物送給張文明,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畝,張老太爺得了這塊田,只收穀米不交賦稅,也不攤丁,這是多大的一塊肥肉哇。”

金學曾倒吸一口涼氣,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語道:“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怎麼,爲難吧?”

“是。”金學曾點頭承認。

李順搖搖頭,說道:“你一進咱家,咱就勸你找門路回京城,爲的就是這層。你想想,首輔家裏的事,誰敢亂插手,太歲頭上動土,那後果是什麼?話又說回來,若真的把張老太爺這塊骨頭啃動了,其他的難題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李順的話句句在理,金學曾不住地點頭,這時候大門外有人高喊:

“這裏可是李大人的家。”

“正是。”李順起身答道。

只見一個人氣喘吁吁跨進門來,焦急地問:“請問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貴府上?”

金學曾認出是稅關承差,連忙走出客堂,問:“你有何事?”

承差一見他,連忙稟道:“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稅關的人把張老太爺打得血流滿面,當街昏死了過去。”

“什麼?哪個張老太爺?”

“就是首輔的令尊大人。”

金學曾聞訊大驚,朝李順匆匆拱一拱手,飛也似的隨着承差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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