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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爲濟困賤賣龍泉劍 言告狀卻送戒石銘

李狗兒與陳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時,已交了亥時,除了那些青樓酒館尚燈火輝煌開門納客,街上已是悄沒人聲。一行人踏着迷濛月色,迤迤邐邐走進了稅關衙門。

卻說早晨出事以後,金學曾心急火燎從鐵券巷趕回衙門,老遠就看見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門口。一見到他就撲通跪下,一五一十說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稅,本不是金學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張,見新來的堂官爲欠稅問題一天到晚愁眉苦臉,便想上街捉兩個“釘子戶”打開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誰知誤傷張老太爺闖下大禍。金學曾聽完,恨不能一腳踹死這個二桿子。他強忍了好一陣子才壓下怒火,對段升說道:“禍已闖下了,後悔也沒有用,你且退下,隨時聽候調參。”段升原以爲堂官會大發雷霆,至少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再挨一頓毒打,弄得不好還會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進監牢,萬萬沒想到金大人只輕飄飄說這兩句就把他放了,心裏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學曾如此處置也有他的打算,來稅關一個多月,對衙門裏的屬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觀察,發現段升這個人雖然對稅戶態度惡劣,但很少敲詐勒索,本質並不算太壞。稅戶中老實人居多,但也有胡攪蠻纏抗稅不交的刁民,這些人只認得翻眼睛強盜不認得閉眼睛佛,對付他們,真還得段升這樣的活閻王。基於這層考慮,金學曾決定放段升一馬。見過段升之後,金學曾又立即把全稅關的屬官差吏集中起來宣佈紀律:一、事情既出,當事人既不能推諉責任,更不可背上包袱,有什麼禍事,堂官能擔當的儘量擔當;二、不能排除會有人藉此機會攻擊稅關衙門,大家出門公務,要謹言慎行,再不可添下新麻煩;三、稅收是朝廷大政,偶然事故不能干擾稅關既定方針。諸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萬不可一蹶不振,敗壞衙風;四、若再發現有人吃裏爬外,欺瞞堂官或爲虎作倀,一定嚴懲不貸。開過會後,衙門裏瀰漫的一股子驚慌失措的情緒算是穩定了下來。

在衙門裏做了緊急安排之後,金學曾才急匆匆趕往大學士府,他想當面賠罪,誰知老太爺拒而不見。吃了閉門羹,他怏怏出得門來,見趙謙的官轎一直停在外頭,心中頓起疑惑:“老太爺傷勢嚴重不見客,爲何趙謙卻在裏頭貓了大半個時辰?”把前後事兒聯起來一想,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預感到趙謙要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了。

晚飯時,他把稅關六品主簿張啓藻找來,一同喝了幾杯悶酒,這張啓藻是從戶部京倉七品大使任上升遷現職,與金學曾同時到任,金學曾前年秋上去禮部查賬,這張啓藻就是他的助手。這次來荊州赴任,金學曾特意向部堂大人要求再把張啓藻調來襄助。緣於這層關係,在趙謙眼中,這個張啓藻也是一位“插楔子”。在這敵友混淆陰陽未判之時,張啓藻成了金學曾在稅關中惟一可以信賴的人,他把張老太爺拒見的事情告訴了張啓藻,問他如何看待。張啓藻是個賬務專才,遇上刀光劍影作奸犯科之事素來氣短。聽了這消息他悶葫蘆似的愣了半晌,才拐個彎兒答道:

“聽說首輔大人是個孝子。”

金學曾聽懂這句話的含義,回道:“首輔是孝子,這個不容置疑,但首輔更是良臣。”

“此話怎講?”

“趙謙倡議給首輔在這江陵城外修了一座大學士牌坊,你知道嗎?”

“知道,那一天,你不是領我一起去參觀過嗎?修得真是壯麗,這趙謙會來事兒。”

“可濟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學曾擠擠眼睛,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我來荊州前,首輔召見我,還特別提到這座牌坊。”

“他怎麼說?”

“他說這是亂彈琴,要拆毀!”

“拆毀?”

“對,拆毀!”金學曾的口氣不容置疑,“首輔說他最厭惡的事就是欺世盜名,當然,還有假公濟私。”

張啓藻佩服金學曾沉得住氣,任何時候都表現樂觀。但他心底仍爲稅關目前的困境擔憂,嘆一口氣說道:

“首輔會不會因老太爺被傷而爲難稅關,現在尚難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趙謙是要藉此機會興風作浪的。”

“你放心,對付他趙謙,我有殺手鐗!”

金學曾說得含而不露又信心十足。張啓藻不知他的“殺手鐗”是什麼,但知道他常常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措,能收到撥雲見日的功效,也就半信半疑吞下這顆“定心丸”。這時,門子進來稟報金學曾,說是有人找,金學曾出去片刻就回轉來,對張啓藻說:

“這趙謙果然下手很快。”

“怎麼了?”張啓藻緊張地問。

“方纔,我們在府衙的‘眼線’過來遞信兒,說是趙謙準備讓李狗兒與陳大毛兩人領頭,聯絡城鄉衆多稅戶,一起具名寫狀子,告我們稅關。”

張啓藻倒吸一口涼氣,言道:“說曹操曹操就到,趙謙這一招真是歹毒。”

金學曾嘻嘻一笑,說道:“趙知府既然打起了開場鑼鼓,這場戲不唱是不行了。可濟兄,煩你到府牢走一遭,把李狗兒和陳大毛兩人提出來。”

一跨進稅關的大門,李狗兒與陳大毛因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因此心裏頭緊張。他們被帶到一間小廳房裏靠牆站着,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穿着普通道袍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張啓藻向他們斥道:“堂官金大人來了,還不跪下。”

兩人才說要跪,金學曾一把攔住說:“不必跪了,要跪,也輪不到你們。”說着親自上前,扶兩人到椅子上坐下。這一舉動,倒讓李狗兒與陳大毛摸不着頭腦。陳大毛把臀尖掂了又掂,好像椅子上有塊針氈落座不下,就這麼似蹲似坐的樣子,拿一雙小眼睛覷着金學曾,狐疑地問:

“你真的是金大人?”

“怎麼,看着不像?沒穿官服是不是?夜裏又不坐堂,穿官服幹嗎?我不自在,你們更不自在。”金學曾說着,指着陳大毛又道,“如果我猜得不差,你就是那隻綠頭蒼蠅了。”

“小人正是。”陳大毛覥着臉笑。

金學曾聳聳鼻子,詫道:“你們喝酒了?”

陳大毛看了看木訥的李狗兒,心虛地答道:“我們是喝了兩盅,不多的。”

“在哪兒喝的?”

“大牢裏。”

“誰給喝的?”

“不曉得是什麼人,讓禁子大爺端了一壺酒、兩樣小菜進來,讓我倆受用。”

金學曾知道陳大毛在說謊,卻也不追究,又轉向李狗兒說道:“看你鼻青臉腫的,是不是一進大牢就捱揍了?”

李狗兒舌頭短,開口戧人:“犯到官府手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要切要剁,隨人的便。”

“你看我這雙手,被拶子拶的。”

陳大毛把一雙血肉模糊的手伸到金學曾面前。金學曾看過,趕緊命堂役去尋金瘡藥,然後感嘆道:

“俗話說,好漢不同官府鬥,這話一點兒不假。”

稅關堂官口中說出如此話來,倒把陳大毛與李狗兒聽得蒙了,李狗兒問:

“金大人不是官府中人?”

“是,我是朝廷任命的堂堂正正四品官員。”

“那你咋也說官府壞話?”

“這是因爲官府中,欺壓百姓的壞人太多!”

說話間,堂役送上了金瘡藥,金學曾親自給陳大毛敷藥,那份體貼的樣子,讓兩個“囚犯”大受感動。敷完藥,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聽說你編了一首歌謠罵我們稅關?”

“不是我編的,”陳大毛連忙辯白,“荊州城中,三歲伢兒都念得出來。”

“你再念一遍我聽聽。”

陳大毛撓着頭有些爲難,張啓藻一旁說道:“金大人讓你念,你就念吧。”

陳大毛不情願地念了一遍,金學曾皺着眉頭想了想,說道:“這歌謠難聽,但實在,若要更實在些,得改幾句。”

金學曾說着就念起來:

稅關稅關,

催命判官。

肩扛枷鎖,

手提鐵鏈。

當街橫行,

一羣壞蛋。

闊佬大爺,

見着就軟。

逮着百姓,

吹鬍瞪眼,

稍一反抗,

牢底坐穿。

“好!”金學曾剛一念完,陳大毛就興奮地叫了起來,忽然又覺不妥,慌忙掩了嘴,掩飾道,“稅關的老爺們雖然兇一點,卻也沒有這麼厲害。”

李狗兒也在納悶:“天底下哪有掌自家嘴巴的人,這位金大人,莫不是又在使什麼花招耍我們。”心下已是十二分的警惕,金學曾看出了他的猜疑,便笑着問他:

“李狗兒,你恨不恨段升?”

“恨!”李狗兒一咬牙說真話。

“你呢?”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陳大毛比李狗兒狡猾,兜着圈子說道:“金大人方纔改的民謠,那‘肩扛枷鎖,手提鐵鏈’兩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爺嗎。”

“看來,你也不肯原諒他,”金學曾搖了搖頭,又喊來堂役,吩咐道,“去把段升喊來。”

一直在廨房待命的段升,不一會兒隨堂役進得門來,一見到陳大毛與李狗兒,他就有些氣不順。金學曾眯着眼問他:

“段升,這兩個人可是你抓的?”

“是的,”段升囁嚅着,全沒有早上在玄妙觀前的那股子蠻橫勁兒。

金學曾接着逼問:“是抓對了還是錯了?”

“錯——了。”段升答得很不情願。

金學曾一跺腳:“錯了還不賠禮!”

段升緊繃着臉,朝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每人打了個拱手,帶着情緒說:“早上的事,對不起了。”

見段升真的賠了不是,陳大毛與李狗兒反倒過意不去。官府中人給小老百姓道歉,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兒。陳大毛激動之餘,又多了個心眼兒,問道:

“啓稟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膽一問。”

“請講。”

“我和李狗兒,既是錯抓了的,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當然可以。”

“那我走。”

說此話的是李狗兒,語音未落,只見他已是噌地站起來,擡腳就要出門。

“慢!”

金學曾喊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李狗兒又迴轉身來,緊張地問:“又不讓走了?”

“怎麼不讓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讓你們這麼空着手走。”

金學曾朝段升使了個眼色,段升從袖子裏摸出幾錠銀子來,放在金學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學曾把那幾錠銀子分作兩處,一處十兩,一處六兩。然後說道:

“李狗兒,這十兩銀子送給你,餘下的六兩,給陳大毛。”

“這……”

陳大毛與李狗兒面面相覷,一時都驚呆了,只聽得金學曾繼續言道:

“段升說你們兩人抗稅,說錯也錯,說對也對。因爲你們兩家,畢竟都是欠稅戶,多次上門催收都無功而返。當然,你們兩家的苦衷與隱情,本官也都打聽鑿實。李狗兒家,五畝田要完十畝田的稅,不僅僅是稅,還有丁差,這都是不合理的。再說你陳大毛家裏,爺爺死了九年,你們還得替他交匠班銀,這種徵稅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稅關的職責就是徵稅,稅賦徵繳不上來,我們頭上的烏紗帽就戴不成了。我問你們恨段升否,你們說恨。其實,段升也是出於無奈,有苦難言哪!我到衙門的第三天,段升就對我說‘徵稅好比在猴嘴裏摳棗子’,你們聽了這句話有何想法?你們是同情猴子呢,還是同情摳棗子的人?我上任這一個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難當的官就是稅官!如果想玩貓膩,想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這稅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憑良心辦事,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則是比登天摘月還要難哪!

“就像你李狗兒家的田賦銀,陳大毛家的匠班銀,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們,不收,又勢必要得罪朝廷。幾乎所有的稅官,也包括我金學曾在內,是寧可得罪百姓,也決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還有一種官,上欺騙朝廷,下欺壓百姓,這纔是贓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贓官狗官,我金學曾,這一輩子,反的就是贓官狗官。但是,身爲朝廷命官,必當遵守朝廷的綱紀。田賦銀與匠班銀,關涉朝廷稅法。在稅法未有更易之前,稅銀還得依舊法徵收,我知道你們兩家生計艱難,縱賣盡家當,也難還清積欠,故把這些銀兩送給你們用來還賬。”

金學曾這一席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座的人無不感動。李狗兒把已拿到手上的銀子放回到茶几上,說道:

“這銀子我不能要。”

“你爲何不要?”金學曾問。

李狗兒愣了愣,遲疑說道:“如果村裏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兒是何原因不肯收銀,便插話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銀子不是貪墨所得,是乾淨的。”

接着,段升便講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今天下午,金學曾得知李狗兒與陳大毛兩家的真實情況後,便想着要給予幫助,讓他們能夠歸還積欠,但他是一個不斂財的人,手頭上並無積蓄,一時間連十兩銀子也籌措不出。正發愁時,他無意間發現了那把掛在值房牆上的龍泉古劍,這把劍產自南宋高宗紹興年間,是金學曾家中祖傳信物,他當即把那把劍摘下來交給段升,讓他拿到典鋪裏典當出去。這樣一把製作精美質量上乘的龍泉古劍,少說也值百十兩銀子。但開典鋪的員外乘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兩銀子。段升見價碼兒太低不敢做主,又轉回來請示。金學曾一咬牙說:“十六兩就十六兩,典了它。”就這樣,段升心酸酸地捧回這十六兩銀子。

知道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李狗兒只覺心口堵得慌,他對陳大毛說話,喉頭已是發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對我倆恩重如山,可是,我倆還想着……”

“想着什麼?”段升問。

陳大毛雖是街頭潑皮,但此時也是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他竟撲通跪下,羞慚地說: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沒有良心啊!”

李狗兒也跟着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萬望金大人恕罪。”

“你們倆這是怎麼了,你們何罪之有?快起來!”金學曾說着便要段升扶他們起來。

兩人膝蓋不肯離地,李狗兒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們真的有罪,我們聽了宋師爺的唆使,準備明天就去府衙告你們稅關。”說着就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金學曾佯裝不知曉此事,一臉驚訝問道:“宋師爺會把狀子拿到哪裏去呢?”

陳大毛答:“他說去交給我們的家裏人,明天一早,一起去到府衙敲鼓遞狀子。”

李狗兒突然記起什麼,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心急火燎言道:“我現在就得趕回張家臺子,我要去阻止這件事。”

“我也是。”

陳大毛也一撅屁股站起來,兩人正欲出門,金學曾又對他們說:“其實,你們明天仍可到府衙去。”

陳大毛不好意思笑笑,回道:“金大人,我若再去告你們稅關,天打五雷轟!”

金學曾笑道:“不告稅關,也可以去府衙嘛。”

“啊?”

“你們可以聯絡鄉親,去給府衙的趙大人送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金學曾詭譎地一笑,便小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兩人一聽樂了。陳大毛說道:

“金大人,這是個好主意,小的們照辦。”

眼看兩人就要出門,金學曾親手拿起銀子交給他們,並對陳大毛說:

“李狗兒路遠,可以先走一步,你能否再留一會兒,我還有話說。”

李狗兒一走,金學曾便問留下來的陳大毛:“聽說你有時候也做點鼓上蚤的事。”

“什麼鼓上蚤?”陳大毛一時沒會過來。

金學曾做了一個“偷”的動作,陳大毛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答道:“爲了生計,順手牽羊的事偶爾爲之。”

“能否幫我一個忙?”

“幫什麼忙?”

“也順手牽羊一下。”

“幫你偷?”陳大毛一驚,見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問,“偷什麼?”

“荊州城裏哪一家最富?”

“開綢緞莊的漆老爺。”

“對,就偷他家的賬簿。”

陳大毛抓耳撓腮盤算了一會兒,不是很有信心地回答:“我試試。”

第二天一大早,趙謙就起牀盥洗畢,換了嶄新的官袍來到廨房,吩咐人把宋師爺喊來,問他:“事情辦得如何?”

宋師爺昨晚從府牢裏回來已經夜深,不敢打攪趙謙,又怕回家誤事,故宿在值房裏頭。這會兒他揉揉發脹的眼泡,回道:“啓稟大人,都辦妥了。”說着從袖子裏摸出兩張紙來遞給趙謙,又道,“這是李狗兒和陳大毛兩人的狀子,請大人過目。”

趙謙把狀子仔細看過一遍,高興地說:“好,他們準備何時遞狀子?”

“就在今天上午。”

“有多少稅戶能夠參加?”

“不會少的,大約有幾百人。”

“聲勢一定要大,”趙謙興奮起來,接着問道,“陳大毛與李狗兒兩人,是不是還在牢裏?”

“不在,昨夜裏,稅關主簿張啓藻去了大牢,把兩人提走了。咱派人跟蹤,這兩人被提到稅關後,在裏頭待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放了。”

“放了?”趙謙一驚,皺着眉嘀咕道,“金學曾這小子,又耍什麼花招?”

“他大約是迫於輿論,不得已而爲之。”宋師爺捻了捻淡黃的山羊鬍須,得意地說,“大人有所不知,自昨天早上稅關鎖人以後,城中百姓把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他金學曾淹死。”

“風高好放火,此等形勢不加利用,豈不是傻蛋?”趙謙說着得意地笑起來。

宋師爺興抖抖地跟着笑,又道:“東翁,咱這裏還攢了一個好消息哪。”

“什麼好消息,快講。”

“東翁派到松江府去的人,昨兒天黑時也回到了荊州。”

“人呢?”趙謙急切地問。

“看到天黑,咱讓他先歇下了。”

“事兒辦成了?”

“辦成了,那幅字已存在咱的值房裏。”

“去,快給我拿來。”

宋師爺屁顛顛地走了,很快就回轉來,把一隻描金護書在案臺上打開,從中取出一張六尺宣的條幅,攤開來看,上面寫了一副對聯:

聖恩浩蕩育荊楚時興人傑

皇祚綿長賴社稷代有名臣

落款是:松江徐階題。

宋師爺屁顛顛地走了,很快就回轉來,把一隻描金護書在案臺上打開,從中取出一張六尺宣的條幅,攤開來看,上面寫了一副對聯。

趙謙反覆品味這副對聯,已是喜不自勝。卻說去年秋上,他倡議在荊州城東門外修建“張大學士牌坊”,並帶頭認捐五百兩銀子,不過半月,就籌集到一萬多兩現銀。旋即動工,到了年底牌坊建成,卻沒有找到題額的人。趙謙一心想拍馬屁,便派宋師爺去京城,本想讓張居正出面請當今小皇上賜額,沒想到張居正一口拒絕,不但不肯奏請皇上,反而帶信要把這牌坊拆掉。趙謙討了個沒趣,卻又不甘心,因爲湖廣道的官員都把他當成張大學士府中的第一號座上賓,如果拆掉牌坊,他的面子往哪兒擱?而且,他揣摩張老太爺的心思,也是希望建好這座牌坊以壯家聲,即便在知道兒子張居正有意拆掉牌坊時,老太爺也不鬆口。趙謙思來想去,認爲張居正想拆掉牌坊是做戲給人看,天底下哪有人不肯光宗耀祖?如果他真的拆掉,張居正說不定還會怪罪他不會辦事。牌坊既留,總不能白板一塊沒有題額。當今首輔的牌坊,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題額的,最合適的是皇上。這個既請不到,趙謙心裏頭又謀劃了一個人,即隆慶朝第一任首輔徐階。這徐階雖然致仕家居,但他畢竟是張居正的恩師,論地位、論名望、論與張居正的關係,再也沒有人能出其右。於是,他派人前往松江拜見徐階說明原意……如今,拿到這幅墨寶,趙謙快意至極,恨不能立刻趕到張老太爺府上表功。但他心底清楚,比之稅戶告狀,這只是小事一樁。在廨房裏坐了大半個時辰,他派人到衙門前數次張望,看看有無動靜。宋師爺看到主人猴兒巴急的樣子,也怕出了閃失,又親自跑出去打聽,大約一頓飯的工夫,他歡天喜地跑回來,稟告主人道:

“東翁,你要準備升堂了。”

“來了嗎?”趙謙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來了,已到了十字街口,嘈嘈雜雜的大約有兩三百人,打頭的正是陳大毛與李狗兒。”

“好!”趙謙頓時眉飛色舞,吩咐宋師爺道,“你現在就把狀子送進繕抄房,速抄三份,全部蓋上關防,一份送武昌城湖廣按院,一份送京城都察院,還有一份直送內閣首輔,全部加急。”

宋師爺不敢掃趙謙的興頭,只得小心答道:“現在抄恐怕爲時過早,狀子咱已交給陳大毛了。”

“交給他幹嗎?”

“他得親自在堂上遞給您呀。”

“啊,我倒把這層忘了。”

趙謙笑了笑,這時,只聽得衙門前的登聞鼓震天價敲響,沸沸揚揚的人聲也轟轟然傳來,早有一個衙役滾瓜般跑來稟道:

“大人,外頭來了衆多百姓,要……”

“不說了,”趙謙無心聽衙役囉唆,一揮手令道,“快去,傳令升堂。”

頃刻間,只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這是開衙的號令,接着,便是整整齊齊的山吼:

“升——堂——”

趙謙早已踱出屏風,在階上正中那隻夾頭榫翹頭大案臺後頭落座,大案臺兩側,各斜放着一隻攢牙子着地管腳平頭案,府同知與主簿兩名屬官也隨之落座,階下兩廂,數十名皁衣衙差各持水火棍直挺挺站立。趙謙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肅聲問道:

“是何人敲了登聞鼓?”

階下侍立的宋師爺出班稟道:“啓稟大人,是荊州城中小民陳大毛與城外農戶李狗兒等一干人衆。”

“爲何敲鼓?”

“遞訴狀。”

“狀告何人?”

“告荊州稅關。”

“帶陳大毛與李狗兒上來。”

“是。”

本都是事先知曉之事,但趙謙故做威嚴狀,又從頭問了一遍,只緣這是升堂的套路更改不得。宋師爺配合極佳,只見他走出大堂,片刻就把陳大毛與李狗兒領了進來,兩人一進來就跪下。趙謙俯身看了看這兩個“腌臢”人物,急切地問:

“誰是陳大毛?”

“我。”

陳大毛擡起頭來,他今天換了件稍稍體面的藍布衣褂,只是被拶子拶過的手傷得不輕,敷了藥後已用粗白布纏了起來。

“手上怎麼了?”趙謙問他。

“昨日在府牢裏受刑,拶傷了。”

“啊,”趙謙轉頭問正在東張西望的李狗兒,“你叫什麼?”

“李狗兒。”

“聽說昨日稅關巡欄段升當街鎖你?”

“是。”

“狀子呢?”

“什麼狀子?”李狗兒眨巴着眼睛。

“你們不是狀告荊州稅關嗎?”

李狗兒沒有作答,而是望着陳大毛,陳大毛看了看兩邊廂裏拿着水火棍的差人,稍作猶豫,便鼓着勇氣答道:

“啓稟知府大人,小民們今日給你送大石碑來了。”

“石碑,什麼石碑?”趙謙蒙了。

陳大毛說:“大人看過便知。”說着從地上爬起來,走出大堂。這本是壞規矩的事,若在平常,趙謙早拍了驚堂木,但今日他卻耐着性子,想看看這兩個歪辣骨究竟要幹什麼。不一會兒,便見陳大毛領着四個人吭哧吭哧擡了一方大石碑進來,這石碑大約五尺高,厚約六寸,漢白玉質地。四個人擡進大堂後,卸了繩索,兩個人將其扶着立起,因隔得太遠,趙謙看不清碑上字樣,遂忘了開堂的威嚴,竟自踱下階,走到石碑前觀看,只見碑的正面大書三個楷字:

戒石銘

背面的顏骨小楷,寫的是一段銘文:

敕諭皇明天下郡縣戒石銘: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改存三異,道在乙絲。驅雞爲理,留犢爲規。寬猛所提,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役是切,存國是資。朕之賞罰,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爲民父母,須是仁慈。勉爾爲戒,體朕深恩。

洪武十五年吉旦立

讀罷銘文,趙謙臉色刷地變了,卻說這一方《戒石銘》碑,端的大有來歷:皇朝開國之後,太祖洪武皇帝治吏極嚴。他平生最厭惡的事情,莫過於官員貪墨,他每每囑咐六科給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諸路言官,對居官婪取之人,必及時揭發,不管證據確鑿還是道聽途說,都可上奏。這就是令貪官聞之喪膽的“風聞奏事”之權。如此苛嚴,雖不免有冤案產生,但對於官場養成清廉自守的風氣,的確大有裨益。即便如此,仍有貪利之官鋌而走險。有一個縣官貪墨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將那縣官處死,剝其皮製成革,內中塞滿稻草做成“貪官標本”掛在縣衙大堂裏以警示後來爲官者:膽敢效尤者,殺無赦!懲罰如此酷烈,洪武皇帝仍心有不甘,洪武十五年,也就是殺了那個縣令不久,他聽了臣下的建議,製作出這一篇《戒石銘》頒發全國,用統一規格與書式勒石作碑,豎立在全國每一座縣州府衙門中,並諭旨每一個新上任者,到任之日,必須首先閱讀這篇《戒石銘》。

陳大毛他們擡進來的這一方《戒石銘》碑,便是洪武十五年的舊物。這座碑本安置在當時的荊州府衙門內。嘉靖年間,當時的知府嫌衙署侷促,便打通關節請旨另建,這就是趙謙現今辦公之地,而老衙門便作了荊州稅關的署所。不知是出於疏忽還是別有所因,遷移府衙時,這一方《戒石銘》碑竟沒有一同遷走,而是一直留在稅關的署所之內。如今被陳大毛他們擡來,趙謙立馬想到這件事的幕後策劃者是金學曾。本來巴心巴肝指望接一道狀子治一治金學曾,沒想到反上了他的圈套接下這一方“聖碑”。趙謙站在碑前,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發作。偏這時候,宋師爺站出來問道:

“陳大毛,狀子呢?”

“什麼狀子?”陳大毛裝糊塗。

“你們不是要告荊州稅關嗎?”

“是你宋師爺要我們告的,怎地賴到我們身上,我們回家合計合計,不告了。”

“爲啥?”

“就爲你寫的狀子,不合我們小老百姓的口味。”一直悶葫蘆似的李狗兒,這時開口說話了。他從懷中摸出那兩張狀紙揚了揚,然後把它撕得粉碎,說道,“過去稅關的大堂官,就是趙大人,我們如何告得!”

“你!”

趙謙臉色漲得像豬肝。府同知一看這些賤民鬧得太不像話,立時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刁鑽小民,竟敢戲弄本衙,來人!”

“在!”

衆衙役一齊把水火棍在青磚地上頓了一頓,那樣子就像要撲上來抓人了。趙謙擺擺手示意衙役們安靜下來,他知道如果此時一動手,便真的就中了金學曾的詭計。須知這些子編氓是送“聖碑”來的,如果打了他們,就等於是他趙謙膽敢藐視皇上,到那時候,他縱有十張嘴也辯白不清。小不忍則亂大謀,趙謙想到這一點,便勉強擠出一點兒乾笑來,對李狗兒一干人衆說道:

“多謝你們送來這方《戒石銘》,宋師爺,安排人把這石碑趕快安放妥當。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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