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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應天館拜訪神祕客 鐵女寺毒殺貪鄙人

一頓接風宴吃了一個多時辰。往常,逢到這種宴席總會喫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總之是變着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峯高興。今天的筵席卻熱鬧不起來,與席的官員們響應趙謙的倡議,都爲大學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銀兩,如今大學士牌坊已被拆毀,官員們自覺得臉上無光。銀子白丟了不說,還要落得受人嘲弄,這事兒要多敗興有多敗興。席面上,官員們強顏歡笑奉承憲臺大人,但心情沮喪寡酒難喝,折騰了一陣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罵大街的、抹眼淚哭窮的、嬉笑着調戲歌伎的,出什麼醜的都有。趙謙見不是勢頭,慌忙宣佈撤席,把周顯謨送回房中安歇。即便頭腦昏沉,他也不忘從青樓中物色兩個面容姣好的二八佳人,送來給憲臺大人薦枕。周顯謨本是個老色鬼,送上門來的美色,他也樂得享受。

把周顯謨安頓好,趙謙尋思要去張老太爺家講講這半晌發生的事情,剛走出楚風館的大門,一直陪侍着的宋師爺忙湊過來,附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

“東翁,有個人想見您。”

“什麼人?”

“從京城裏來的,他不肯講出姓名來歷,看樣子卻有一些來頭。”

“人在哪兒?”

“住在應天會館。這位客人說,在哪兒相見,由東翁您定地方。”

應天會館是荊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纏萬貫的商賈。會館離這兒只隔了半條街,走過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趙謙有心前往拜訪那位神祕人物,又怕上當,便問宋師爺:

“你從哪兒看出那人有些來頭?”

宋師爺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發給的勘合,本可沿途馳驛,但他到荊州卻不住府屬的驛店楚風館,自個兒跑到應天會館住下來。”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發給勘合。這位客人身揣勘合卻不享受特權,趙謙頗感蹊蹺,於是讓宋師爺領路,登轎望應天會館而來。

新月如鉤夜涼如水。應天會館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樓鱗次櫛比畫棟朱梁爭奇鬥豔的繁華之地。若在白天,趙謙的轎子擡過這條街,定會引起路邊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卻不一樣,這條街上到處都是轎子,富商巨賈一個個爭強擺闊,誰都是坐着大轎子來這裏尋歡作樂。也就是打個哈哈的時間,趙謙的轎子便在應天會館的轎廳裏落下了。會館裏專門負責接轎的小廝麻利地上前打起轎簾,正要高喊“接老爺一位——”,卻瞧見跨下轎來的是一位官員,頓時一愣,問了句蠢話:“大人,你來這裏幹嗎?”恰好這時候,先趕來這裏報信的宋師爺從裏頭出來,他瞪了小廝一眼,斥道:“有眼無珠的東西,連知府大人都不認得。”小廝嚇得一伸舌頭,顛着瘦屁股跑開了。宋師爺頭前帶路,把趙謙帶進後院一座兩層畫樓的樓上。從樓梯上去,是一套三開間的房子,中間是客堂,左邊是客人臨時的書房,右邊是臥室。這套房子陳設典雅器具考究,就連擺放時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黃花梨木雕琢而成。雖然那位小廝不認得趙謙,但他卻是這裏的常客,只不過往日來這裏,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這套房子是應天會館中檔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兩銀子。他進到客堂時,只見一個人正獨自享用一桌豐盛的佳餚,旁邊坐了兩個歌女,一個彈着琵琶,一個敲着檀板,爲他唱歌佐酒。見他進來,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來,雙手一揖問道:

“來者可是知府趙大人?”

趙謙藉着頭上明亮的宮燈把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領玄色湖綢襴衫,頭上戴着京式陽明巾,高顴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輩。趙謙不知這人的底細,先謙虛答道:

“在下正是趙謙。”

“趙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讓你的宋師爺帶信,請你來見見面,你果然就來了。”

“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見他進來,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來,雙手一揖問道:“來者可是知府趙大人?”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測地一笑,對愣站在一邊的宋師爺說:“老宋你暫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東翁趙大人單獨面談。”待宋師爺下樓後,高先生便邀趙謙入席,趙謙推讓說: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趙大人今晚上爲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舉辦接風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

“是的。”

“一個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爛醉三天也值得。”

口氣如此之大,趙謙只感到雲遮霧罩。高先生見趙謙眉心裏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過,便起身到書房裏寫了一張箋紙出來,遞給趙謙說:

“你看看這幾個字,如果你覺得咱高某說話有準頭,你就留下來談,如果你覺得毫無用處,現在就可以走,咱決不留你。”

趙謙接過箋紙,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字:

海子湖邊官田一千二百畝

趙謙拿着箋紙的手當時就抖了起來,這墨跡未乾的十一個字,如同十一把鋒利的匕首,一齊朝他的心窩扎來。

“趙大人,你到底是走還是留?”高先生一雙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趙謙的臉。

趙謙儘量掩飾內心的慌亂,把那張字條撕碎了,佯笑着說:“咱自然要留下來,陪高先生說說閒話兒。”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說着給趙謙滿滿斟上一杯,“來,乾杯!”

趙謙心裏頭像貓子抓,哪有情緒喝酒?卻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還是酒沒喝好,丟了個話頭後卻一味地鬧酒。他見那兩個歌女縮在一旁擠眉弄眼地看熱鬧,便朝她們一拍巴掌,大聲嚷了起來:“怎麼不唱了?咱爺們兒啥時喝過悶酒,快接着唱。”

兩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撥檀板一敲,慢啓朱脣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望江樓兒,觀不盡的風和蕩,

咿喂子喲一片汪洋。

九盡寒退,二月裏春光,

咿喂子喲萌芽上長。

三月裏來清明節,

桃花開來杏花放,

咿喂子喲又開春海棠。

掩繡戶,玉人兒嬌模樣,

咿喂子喲美貌女紅妝。

夏日天長,慶賞端陽,

咿喂子喲暑熱難當。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喲桂花陣陣香。

到冬來,雪花飄飄梅花放,

咿喂子喲咿喂子喲,

朔風陣陣涼,奴家也斷腸……

兩位歌女一唱一和,雖不是十分美好卻都很賣力。高先生嫌她們唱的這支《望江樓》曲調兒揉捏,“嘓兒”飲了一杯酒,嚷道:“姑娘們,你們彈一曲《馬頭調》,聽咱和着調子,給你們唱一道京城裏流行的好詞兒。”說着,高先生跟着琵琶聲,吊着嗓子唱起來:

久聞姑娘名頭大,見面也不差,

腳大臉醜,渾身醃贊,賽過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說句交情話,

開口令人麻。

若問她的牀鋪兒,

放屁咬牙說夢話,

外帶着爭開發。

一張臭嘴,焦黃的頭髮,

蝨子滿身爬。

唱曲兒,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會彈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貼兩吊大,

玩你的後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兇相,如今雖然嬉鬧唱曲,兩腮肌肉卻依然呆板毫無生動之氣。只是這曲調詼諧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黃腔,仍能給人逗樂。趙謙客隨主便用心巴結,一曲才了,他連忙拍起巴掌讚道:

“唱得好,唱得好,沒想到高先生還有這一手,你唱的這支曲子叫什麼來着?”

“叫《久聞大名》。”

“這詞兒有意思,”趙謙瞅着那兩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着用暗示男女私處的行話問道,“聽說京城裏頭,後庭花的價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貴了許多?”

“這個當然,物以稀爲貴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鬧夠了,便去裏屋抓了些碎銀出來賞給兩位歌女讓她們離開。聽到歌女下樓的聲音,高先生命在門外靜候的小廝沏兩杯熱茶進來。待小廝把廳房裏的殘餚碗碟收拾乾淨了,高先生才把趙謙請到太師椅上重新落座,一邊品茶,一邊問道:“趙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來歷?”

趙謙此時的心情猶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乾笑着答道:“如果高先生覺得方便,趙某願聞其詳。”

高先生打了一個酒嗝,問:“趙大人知道武清伯這個人嗎?”

“武清伯誰不知道,當今聖母李太后的父親,名聞天下的老國丈。”

“還有一個駙馬都尉許從成大人,想必趙大人也不會感到陌生吧?”

“這個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聖上的嫡親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親。”

“武清伯與駙馬都尉兩個人,都委託敝人前來荊州,向你趙大人問好。”

“問候咱?”趙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趙某與兩位皇親素昧平生,他們怎麼可能問候我呢?”

“他們問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爲的何事?”

“只因你趙大人治下的荊州城中,有一個人攪得他們寢食難安。”

“誰?”

“金學曾。”

“啊,又是這根攪屎棍。”趙謙心裏頭暗暗罵了一句,急切地問,“金學曾如何得罪了兩位皇親?”

“子粒田徵稅的事,趙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學曾。”

高先生把話挑明,趙謙這才恍然大悟。今兒個接風宴前,周顯謨在楚風館中還與他談到子粒田徵稅的事。在這一舉措中,幾乎所有勢豪大戶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輔張居正也就成了他們憎恨的目標。金學曾作爲張居正的愛將,又是第一個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員,勢豪大戶們自然就會遷怒於他。但趙謙仍不知眼前這位高先生要幹什麼,他轉了轉腦瓜子,試探地問:

“金學曾是在荊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爲何要找咱趙某?”

高先生覷着趙謙,刻薄地說:“趙大人如此說來,倒真有裝蒜之嫌。眼下,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荊州城中拴着你和金學曾兩頭叫驢,誰也不服誰,如今已是撕咬得不可開交。”

趙謙覺得高先生作踐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臉,但這會兒卻不得不壓下氣性,訕訕地解釋道:

“咱是向京師有關衙門告了他金學曾,但咱爲的是荊州的百姓,並不是和金學曾有何私怨。”

“趙大人不要唱高調了,”高先生譏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你想把金學曾擠出荊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荊州稅關時的問題。”

“這……”趙謙鴨子死了嘴硬,仍狡辯道,“咱主政荊州稅關時賬目清楚,有何問題?”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學曾不是省油的燈。前年去禮部查賬,連老鼠偷了幾顆米他都查得出來,你還怕他查不出你的問題?事實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給張老太爺一千二百畝官田的事,咱高某怎麼會知道?”

“他往哪兒告的?”趙謙緊張地問。

“實話告訴你吧,金學曾已將此事寫信告訴了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以天下爲公不徇私情,將此事稟奏皇上,自求處分。”

“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一點不假,”高先生聳着眉棱,正色說道,“這件事兒,是咱家主人親自從皇上口中聽來的,那還有假?”

高先生一副勢大氣粗的樣子,趙謙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偉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但又不敢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兩人,也必定是皇上身邊的寵貴,不然,如此機密的事情他又能從哪裏探聽得到?趙謙頓時如同沉入噩夢,背心一陣陣發涼,哭喪着臉問:

“皇上追究此事嗎?”

“眼下這時候,聖母與皇上都對張居正深信不疑,當然不會爲這事懲處他。”

“這樣就好。”趙謙如釋重負長吐一口氣。

“好什麼呀,”高先生嘴巴一撇冷笑道,“皇上不懲處張居正,並不等於會放過你呀。”

“啊?”趙謙身子一哆嗦,兩條腿抖動起來,“這麼說,咱、咱大禍臨頭了?”

“可以這樣說,但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鈴還得繫鈴人。”高先生盪開一句說道,“只是不知趙大人是否有此膽量。”

“請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來,門前窗下到處看了看,直到相信無人偷聽了,這纔回到趙謙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趙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學曾。”

“你讓咱殺人?”趙謙一驚。

“不除掉金學曾,他就會不斷蒐集你的證據。你不除了他,他就會把你送上斷頭臺。”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學曾,又怎能逃脫懲罰?”

“金學曾一死,就沒有後續證據,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說,他保證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無事。”

“這話當真?”

“君子無戲言。”

“求情有效嗎?”

“趙大人是聰明人,怎麼又犯糊塗呢?”高先生冷靜剖析,從容道來,“你把官田送給張老太爺,如果僅懲處你而放過張老太爺,恐怕會引起士林公憤。因此,無論是皇上,還是張居正,都不肯把這件事兒張揚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着,咱家老爺就肯定救得下你。”

趙謙耷拉着腦袋想了半天,才囁嚅着回道:

“這事兒,容我再仔細想想。”

位於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今兒個熱鬧非凡。蓋因有一場隆重的儀式,即將在這裏舉行——由當今聖母李太后捐資,內廷司經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經》,頒賜天下巨寺名剎,鐵女寺雖稱不上名剎,但因建在首輔張居正的故鄉,因此也有幸獲得一套。日前,由慈寧宮隨堂太監萬和領旨護送的經書已運抵荊州,頒贈儀式便定在今天舉行。

鐵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舊剎,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其間幾次毀於戰火又幾次興建。在荊州城中,它算是一個有名的去處。但和陝西法門寺、杭州靈隱寺、天台國清寺、當陽玉泉寺這樣的佛國叢林相比,它的影響力相對就要薄弱得多。若論資排輩,鐵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剎之外。但它何以能夠獲得頒贈御製《大藏經》的殊榮呢?除了上述理由,還得從鐵女寺的住持淨慈老師太講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頒旨拆毀天下寺廟,這鐵女寺也在拆毀之列,淨慈老師太那時就是鐵女寺的住持。她親自跑到荊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承擔抗旨之罪,不敢答應她的請求。拆寺那天,江陵知縣領着一百多位工役前來,遠遠就見一大堆乾柴架起一座山擋住鐵女寺的大門,淨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乾柴之上,手捻念珠閉目誦佛。寺中知客告訴知縣:“淨慈住持有言,誰要拆廟,先動手點燃柴堆。”知縣被淨慈的行爲所震懾,正在猶豫時,隨知縣一起來的“欽差”——從北京禮部僧錄司直接下來督辦此事的一名司官卻不依。他定要衆人搬開柴堆架走淨慈,衙差也罷工役也罷,卻是誰也不肯動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頓時靈機一動,想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他讓人尋來一隻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場工役每人朝海碗裏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滿滿一碗。司官讓人傳話給柴山上的淨慈,只要她能將這一碗痰喝下,這鐵女寺就保證不拆。淨慈聽罷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衆目睽睽之下,端起那隻海碗,將污穢不堪的痰水一飲而盡。司官原以爲素有潔癖的淨慈不會答應,誰知她捨身護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司官只好帶着人悻悻離開。經過這一回,鐵女寺不單保住了,淨慈住持的大名也從此聲震遐邇。

淨慈老師太今年已高壽一百零六歲,不但耳不聾眼不花,去年秋上,竟還長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過罷春節,她的已經絕了一個甲子的經水忽然重新來潮。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成了荊州城中轟動的新聞。北京禮部的官員從荊州府的鈔報上看到這則消息,當作吉兆摘錄下來具聞上奏。李太后看了滿心歡喜,兒子登基兩年,就出了這樣的“佛門人瑞”,她認爲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來念及荊州乃張居正的故鄉,二來她心儀淨慈老師太的法願禪心,於是頒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經》送一套給鐵女寺。

因是聖母頒賜,又有欽差光臨,對於荊州府衙來說,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趙謙張羅起來特別賣力,在他的主持下,鐵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頒賜儀式,循例他遍請了荊州城中各衙門官員參加。更令人驚

奇的是,他居然還邀請了金學曾。自稅差誤傷張老太爺事件發生後,兩人公開交惡勢同水火。今天兩人同時來到鐵女寺出席頒賜儀式,一些好事者便認爲有一場熱鬧好看。

儀式定在辰時三刻舉行,辰時剛過,趙謙就陪着欽差萬公公到了鐵女寺,先來這裏安排接待的宋師爺同寺中知客一齊到寺門迎接。萬公公在趙謙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這纔來到後院的客堂裏拜見淨慈老師太。他們剛坐下,就見金學曾嬉着一張臉,提着官袍跨步進了門檻,他一眼瞥見趙謙,搶先打招呼:

“趙大人,這一向別來無恙?”

趙謙聽出話中含有嘲諷的意味,本想反脣相譏,但念頭一轉還是忍住了,訕訕回道:

“託淨慈老師太的福,咱趙某一切安好。”

這時,坐在老師太旁邊的萬公公插話問道:“趙大人,來的這位可是荊州稅關的巡稅御史金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趙謙開口,金學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萬和的五品內侍穿戴,又笑着問,“敢情您就是聖母差來頒賜《大藏經》的萬公公?”

萬公公點點頭,興奮地說:“今年二月二龍擡頭那一天,你去大隆福寺,我也正好陪李太后到了寺中,只是無緣與你說話。沒想到幾個月後,卻有幸在荊州認識了你。”

金學曾詫異地問:“萬公公想認識我?”

“當然哪,”萬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個共同的愛好。”

“金某愛好甚多,不知萬公公說的哪一樣?”

“鬥蛐蛐兒。”

“啊,原來是這個,”金學曾漫不經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兒純粹是胡鬧,充其量是個二流。”

“你能把自稱天下無雙的畢愣子鬥敗,這還算是胡鬧?金大人,把你那胡鬧的本事傳一半給咱,咱就心滿意足了。”

看到萬公公那副極力討好金學曾的樣子,趙謙覺着鼻子裏好像是噴了一碗釅醋,一潑兒酸下來,忙插進來奪過話頭說道:

“淨慈老師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禍福,萬公公,今兒個機會難得,您何不當面向老師太請教?”

萬公公經這一提醒,才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過身子湊近淨慈老師太,恭敬問道:

“老師太,聽說你高壽一百零六歲了?”

淨慈老師太臉上掛着微笑,淡然答道:“老衲這一生,已經歷了七個皇帝。”

“老師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個半甲子。”

“老師太,你看咱往後要注意點什麼?”

“多拜佛,多唸經。”老師太說着把目光移向了金學曾,把他認真打量一番,然後問,“你這位官人,以前好像沒有到寺裏頭來過?”

從一進門,金學曾就注意到這位老師太面孔紅潤,雙目有神。淺淺一笑時,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潔白如玉,雖說是百歲老人,可她坐在鋪了棉墊的藤椅上,渾身上下都還透着精神氣兒,內心裏頓時對她生了幾分虔敬。見老師太主動問他,忙欠身答道:

“晚輩金學曾,到荊州城才三個月時間,沒有及時到寺中禮佛,還望老師太原諒。”

“你這個人有慧根。”

“多謝老師太點撥,”金學曾一改平常那種逢場作戲的表情,肅容問道,“老師太,有件事情,晚輩想當面問您,不知妥當否?”

“你要問什麼?”

“當年,您爲了保護鐵女寺,喝下那碗污穢不堪的痰水時,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

“什麼都沒有想。”

“啊!”

金學曾望着老師太臉上平靜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麼。這時,他發現宋師爺站在緊連着客堂的右廂房的門口向他招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趙謙已經離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廂房走去,身後,只聽得萬公公還在虔誠地追問:

“老師太,您是從哪兒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學曾一走進右廂房,便看見趙謙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宋師爺輕輕掩上門回到客堂裏,趙謙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金學曾便隔着桌子與他對坐。

趙謙爲何要在賜書儀式舉行之前,就急着要抽這個空兒與金學曾單獨見面?說起來也是情不得已迫於無奈。

自那天晚上,趙謙去應天會館與那位從北京來的神祕的高先生見過面後,心情就再也沒有好過。他沒有想到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兩個月,就拿到了他“私贈官田賄賂權門”的把柄,更令他喫驚的是,首輔張居正得到金學曾的告狀信後,不但不隱瞞,反而自個兒把這件事捅到皇上那裏去。綜觀歷朝歷代,措謀攫利怙權斂財的權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鐵面無私自揭家醜的宰輔,大明開國以來,張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趙謙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巴結張老太爺,實指望利用他攀上張居正這個大靠山,以利日後升官發財。應該說,這一目的他已達到,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惹起禍端的,還是這一塊官田……

俗話說,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把這些時發生的事情聯起來一想,這才發覺金學曾心機多詐智數週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絕路上逼。他這邊動員陳大毛李狗兒寫狀子告稅關“當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學曾那邊卻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愚氓鼓搗起來,給他送來一塊《戒石銘》;他這邊才把荊州城各衙門聯絡起來,從不同渠道上書北京當路大臣,攻訐金學曾“橫行無禮欺壓百姓”,金學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輔,揭發他“以官田行賄”;他這邊好不容易弄來徐階的撰聯題額,可是還來不及高興,首輔就徑直派周顯謨前來拆毀大學士牌坊,誰又能擔保,此事在後頭作祟的,不是他金學曾?

趙謙自認爲可以出奇制勝的幾步好棋,被他金學曾一攪局,竟變成了一步差過一步的臭棋。思前想後,他恨不能把金學曾生剮了他。所以,當高先生提出要除掉金學曾時,他嘴裏雖然支吾着要“想一想”,心裏頭卻早已判了一個肯字。幾天來,他一直在設計除掉金學曾的方案,物色刺殺的人選,並就此事多次約見那位神祕的高先生。他這邊暗中準備剛剛有些眉目,卻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荊州城中的首富,漆記綢緞行的老闆漆員外突然失蹤了。第二天,終於有耳報神向他稟告:漆員外被金學曾設計“請”了去,如今軟禁在荊州稅關裏面。

一聽到這個消息,趙謙心驚肉跳,差一點惑亂失常。卻說趙謙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稅關期間,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賄賂而任其隱瞞交易偷稅漏稅。雖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他收受的賄銀就達十萬兩之多。其中,僅這位漆員外一人,就送給了他三萬多兩銀子。一來是做賊心虛,二來憑直覺,他認定金學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員外的什麼把柄。不然,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把這位荊州首富“請”進稅關,他索取巨賄而使朝廷榷稅大量流失,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贈官田”一事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他之所以對荊州稅關的繼任者要麼拉攏要麼打擊,就是怕自己的穢行敗露。昨天一天,他陪着欽差萬公公遊覽荊州名勝,表面上熱熱鬧鬧談笑風生,心裏頭卻是一片迷亂。昨兒晚上,高先生去府衙與他相見還催他趕緊動手,他嘴裏答應心上卻已變了卦。他知道,此時如果自己再走錯一步路,就會性命難保。權衡再三,他決定盡棄前嫌,主動與金學曾達成和解。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與金學曾單獨會見的原因。

一對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塊兒,情形有些尷尬,聽着外間客堂裏忽高忽低的談笑聲,還是趙謙首先打破僵局,他嚥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說道:

“金大人,本府今日單獨見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報。”

“何事?”

“有人要暗算你。”

“是嗎?”金學曾撲哧一笑,他總感到趙謙說話皮裏陽秋的不中聽,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趙知府,還會有什麼人暗算我?”

趙謙對金學曾的譏誚並不在意,而是從袖籠裏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金學曾說:

“這是一張五千兩銀子的銀票,見票即兌,金大人是造過假銀票的,你看看這張銀票是真是假?”

這是一張京城寶祥號票莊開出的銀票,金學曾一看密押與楮紙的質地,就知道是真的,便問趙謙:

“知府大人拿出這張銀票做甚?”

趙謙隔着桌子把身子俯過去,對着金學曾小聲言道:“有人願意出五千兩銀子,買你的腦袋。”

這一句話可謂石破天驚,金學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視着趙謙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不由得狐疑說道:“不會吧,我金學曾這顆瘦不拉唧的腦袋,哪裏值得五千兩銀子!”

趙謙遊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來,他繼續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踐自己,子粒田徵稅的事情,在京城裏引起的巨大風波,你知道嗎?”

“略知一二。”

“這件事雖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卻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勢豪大戶,哪一個不把你恨之入骨?”

“你是說,是這些勢豪大戶要我的腦袋?”

“正是。”

“究竟是誰?”

“來者很神祕,一會兒說武清伯李偉,一會兒說駙馬都尉許從成,總不肯暴露他的真實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人來頭很大。”

“何以見得?”

“你寫信給首輔大人,說咱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張老太爺一事他都知道。”

趙謙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金學曾的“陰損”點了出來。金學曾雖然詫異那位神祕來客的通天手眼,卻並不爲此事而產生些許愧意,他坦然地盯着趙謙,問道:

“這麼說,你知道我已經告發了你?”

“知道,”趙謙本想表現出大度,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了賣弄,“首輔大人收到你的信後,採取了何等舉措,你金大人大概還不知曉吧?”

“是何態度?”金學曾引而不發地問道。

“他將此事稟奏了皇上。”

這一點金學曾的確不知,但他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樣子,而是輕描淡寫地問:“都是那位神祕來客告訴你的?”

“他不說,咱哪能知道?”

“如此說來,我金學曾應該是你趙知府的第一號敵人,你爲何還要援手救我?”

趙謙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壺進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盅茶水,金學曾探頭朝客堂裏看了看,見又來了幾位官員,宋師爺正忙前忙後招呼。欽差萬公公仍神情專注地向淨慈老師太討問前程。而前院大雄寶殿裏,衆女尼正在緊張地進行儀式前的操演,磬鉢聲中,她們正在奮聲誦唱《妙法蓮華經》中的一段:

諸善男子,各諦思維

此爲難事,宜發大願

諸餘經典,數如恆沙

雖說此等,未足爲難

趙謙聽着那悠揚的誦唱,似乎神有所引意有所思,待小尼姑退下重新掩好門後,他才長嘆一聲,語調悽楚地說道:

“你金大人一來荊州,必欲置我趙某於死地。咱若是以怨報怨,今天,你哪裏還有命坐在這裏。”

“這麼說,我要感激趙大人了。”

趙謙擰着臉回道:“有一點,你金大人一直未曾問我,就是這一張買你人頭的五千兩銀票,爲何在我趙某的手中。”

金學曾盯着眼前那一盅還在冒着熱氣兒的茶水,故意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個還用問嗎?那位神祕來客肯定是想和你聯手,把我金學曾除掉。”

“金大人說得不差,”趙謙一激動,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顫抖,“起先,咱也爲他的蠱惑所動,必欲將你除之而後快,但轉而一想,如此泄憤仇殺戕害性命,豈是我輩讀書人所爲,便又打消了念頭。”

這時,大雄寶殿裏的誦經聲不斷傳來:

假使有人,手把虛空

而以遊行,亦未爲難

於我滅後,若自書持

若使人書,是則爲難

兩人諦聽有時,金學曾看到趙謙眼光中溢出某種企求,某種渴望。他感到有一隻滾熱的熨斗在他的心頭熨過。寶殿上的尼姑們還在不緊不慢地唱着:

若以大地,置諸足上

升於梵天,亦未爲難

佛滅度後,於惡世中

暫讀此經,是則爲難

外屋裏,佛門人瑞百歲老師太爲人指點迷津的談話聲,亦如絲絲春雨,潤綠了善男信女們的心田。此情此景之下,一向足智多謀胸懷坦蕩的金學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卻說數日前,金學曾就收到了張居正寄來的密札,對他揭露趙謙將官田私贈與張老太爺一事給予充分肯定。要他儘快調查趙謙主政稅關期間的貪墨情況,一俟蒐集到證據,立即就將趙謙枷掠到京拘讞問罪。收到張居正密札之前,陳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爲他偷到了漆記綢緞行的賬簿。金學曾將這賬簿中所記船運布匹數量與稅關納稅之數兩相比較詳加綜覈,發覺懸殊很大。於是當機立斷,把漆員外“請”到稅關。金學曾辦過幾次大案,搜微發隱的功夫已是爛熟,漆員外架不住他旁敲側擊一詐一嚇,不消半日,就把趙謙如何索賄中飽私囊的劣行交代得一清二楚。拿到了漆員外簽字畫押的筆錄,金學曾大喜過望,正準備對趙謙擇日採取行動,卻沒想到今天在這鐵女寺裏,趙謙竟然有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將一場未遂的謀殺和盤托出。看得出來,趙謙是想真心與他和解,但他又怎能捨棄朝廷公德匡贊之規,與一個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歸於好呢?

正在金學曾手撐額頭想不出個頭緒時,趙謙緊繃着臉,又道:“該說的咱都說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

“你想要怎樣?”金學曾脫口問道。

“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盡棄前嫌,重歸於好呢?”

金學曾搖搖頭,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

“爲什麼?”

“我不說你也知道,漆員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趙謙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這漆員外的話,你千萬不可聽。”

金學曾哈哈一笑,譏道:“知府大人爲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這……”趙謙一時語塞,既是沮喪又是懊惱地說道,“金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願意與我化干戈爲玉帛嗎?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祕來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阻撓別人的害命之舉,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學曾此時卻救不得你。”

“你要把我怎樣?”

“漆員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賄紋銀三萬多兩,幫他偷逃稅銀高達五萬兩,趙大人,鐵證如山,叫我如何救你?”

“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網開一面,一切都好說,你若要銀子,咱給你銀子。”

“你給多少?”

“一萬兩,怎麼樣?”

金學曾搖搖頭。趙謙舔了舔乾燥的嘴脣,粗大的喉結滑動了一下,又道:

“一萬五千兩,可以了吧?”

……

“兩萬兩!”

……

“兩萬五千兩。”

金學曾仍是不吱聲,趙謙恨恨地瞪着他,一咬牙說道:“罷罷罷,三萬兩銀子都給你,這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金學曾終於開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賄銀,自然是一釐一毫也不能少。”

趙謙一聲冷笑,失了魂一樣說道:“說我貪,你金大人比我更貪。”

金學曾冷靜答道:“趙大人不要知會錯了,你這三萬兩賄銀,我金某不會要一分,全部上交國庫。”

趙謙一愣:“這麼說,你還要公事公辦?”

“趙大人,你我同爲朝廷命官,總該知道性命綱常,這種事情豈能私了?何況我已於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將你貪墨之事如實稟報,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會有拘票傳來,屆時會將你押往京城,讞審定罪。”

“你金學曾鐵定了心,必欲將我置於死地?”

“只要你主動交清賄銀,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陳你痛改前非,竭恭去私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過政績,會對你格外開恩減輕處罰。”

金學曾的語氣中雖然含有同情,但強硬的口風卻絲毫沒有改變。討好了半天換回的卻是這個態度,趙謙至此已徹底絕望。剎那間,他感到滿胸膛裏都是烈焰騰騰,嗓子眼乾得冒煙,他恨不能撲過去掐死金學曾,但他兩腿發軟卻站不起來,他夢囈般地罵着,詛咒着,拿起面前的茶盅,將那一盅已經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恰好這時,宋師爺推門進來,稟道:

“儀式馬上就要舉行,請兩位大人陪萬公公到山門前落座。”

金學曾答應一聲“好”,正準備起身出去,卻見坐在對面的趙謙突然兩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掙扎少許,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陣痙攣後便口吐白沫而死。頓時,站在趙謙跟前的宋師爺以及聞訊跑進來的萬公公一應人等,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還是金學曾最早從驚愕中醒來,嚷道:

“有人下毒,快封鎖寺院,不要讓疑犯走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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