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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扇子廳扶乩問神意 總督府設宴斬狂人

揚州城裏的鄭師公,以扶乩著名。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俠的管家——那個麻臉矮矬子請到府中扇廳。邵大俠早就坐在那裏等候,鄭師公一坐下就問:

“邵員外,聽說你要請乩?”

“正是,請鄭師公儘快佈置。”

鄭師公一面吩咐隨他來的兩個丫角童子擺好乩盤,懸好一支籤筆,一面問道:

“不知邵員外爲何事請乩?”

“莫問何事,你儘管請神降筆就是。”

見邵大俠一臉峻肅之色,鄭師公再不敢多問,而是麻利地佈置好法事,取下腰間的小銅鑼“嘡”地敲了一聲,旋即口中振振有詞念起咒語來,兩個乩童更不說話,穩穩地扶了乩盤,頃刻間,便見那支懸着的籤筆宛若被人握住,在紙上緩緩蠕動,大約一炷香的工夫,乩盤上留下一首詩:

搔首秦淮淚滿箋,

銜悲伏臘別殘年。

南城鼓角邀誰聽,

北地胭脂恨我傳。

天不憐才湘水曲,

夢猶磨劍蔣山寒。

布衣此去長亭遠,

何處松楸起暮煙。

佔完乩,鄭師公停了咒語,從乩盤上取下這首詩,看過一遍後,才忐忑不安地遞給了邵大俠。

從扶乩開始,邵大俠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乩盤,他早從那“附神”的筆下讀到這首詩。

“邵員外,怎地出了這樣的詩?”鄭師公驚慌失措。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

鄭師公避開邵大俠錐子樣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說:“這詩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俠吩咐管家封出十兩紋銀給了鄭師公。得了如此豐厚的饋贈,鄭師公心下感激,又獻殷勤說道:

“要不,再請神降筆一次?”

“神已見示,何必再請,鄭師公,你請回吧。”

送走鄭師公,邵大俠問麻臉:“現在外頭的情形如何?”

“還是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轉悠。”

“是啊,‘布衣此去長亭遠,何處松楸起暮煙’,看來難逃此劫了。”邵大俠自言自語,陷入了沉思。

卻說兩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錢生亮差人馬不停蹄從北京送來急信,把戚繼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狀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並言武清伯在馮保授意下已把責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緝拿重辦。作爲武清伯的管家,錢生亮本不該人在曹營心在漢向着邵大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俠的好處太多,又欽慕邵大俠的爲人,這才冒了天大的風險送出這封信來。邵大俠拿到這封信後,本該立即出逃,憑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響,他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官府鷹犬的鼻子再靈,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跡。但他歷來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寧可轟轟烈烈地死,也不願無聲無息地活着。接錢生亮信不過一天時間,他就發覺門口已出現了官府的密探。這時候,只要他下決心,就仍有機會走脫,但他想知道天意,於是讓管家請來鄭師公扶乩。

現在,他拿着這八句乩詩,逐字逐句地分析參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傳”一句,他暗自思忖: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張居正求情,或許自己就有一線生機,但立刻他又否認了這個想法,因詩中用了一個“恨”字。也許,他當年把玉娘帶到北京就是一個過錯。張居正愛她,乃因爲她是天生尤物。張居正害怕高拱東山再起,必欲剪除其黨羽,此情之下,對他邵大俠豈不是除之而後快?關於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難辯。這二十萬套棉衣,武清伯李偉一個子兒也沒花。他從胡自皋那裏弄出一批鹽引,賺出二十萬兩銀子後,除分給胡自皋十萬兩外,又從餘下的十萬兩中,拿出三萬兩銀子爲柳湘蘭在小秦淮旁邊購置了一處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兩萬兩銀子,剩下的五萬兩銀子用來製作二十萬套棉衣肯定不夠,於是只好買下一批被水漬過的梭子布,以劣充優。這批棉衣發往北京以後,他就一直心裏不踏實。但轉而一想,這是白送給武清伯的禮物,頓時又心下釋然。卻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一批劣質棉衣,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正當邵大俠心下淒涼思考對策的時候,扇廳裏又進來一個人,踱到他跟前,沙啞地喊了一聲:

“老爺!”

邵大俠一看,見是那個老駝背——他是邵大俠僕役中年紀最大的,大約有六十多歲,便問:

“你有何事?”

“小的聽說老爺有了麻煩。”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臉色。”

“是啊,”邵大俠嘆一口氣,卻儘量表現得輕鬆隨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欽犯。”

“那你還不快逃!”

“往哪兒逃?”邵大俠伸頭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見他的私家碼頭前正停着一艘遊船,他指了指那船,對老駝背說,“你看看,前後門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爺只要肯走,甭說這幾個捕快,再來多一點,小的也能對付。”

“你?”

“對,我。”老駝背費勁地揚起腦袋,盯着主人說,“小的略通拳術。”

老駝背說罷,順手拿起高腳几案上的一隻銅燈臺,兩手一拍,那隻銅燈臺頓時扭曲變形,邵大俠見此大驚。他記得數年前的一個寒冬,他去高旻寺敬香回來,看到一個佝僂老人臥在橋洞底下都快凍僵了,便吩咐手下將這老人擡回家救治,隨後又收留了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這位老駝背。同老駝背一樣,邵大俠府上的那些醜僕,多半因有殘疾而成爲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們。儘管親友對這些人看不順眼,他對他們卻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駝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訥,卻是沒有想到,他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讚歎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老郭你還有此手段,這麼多年,你卻一點痕跡都不露。”

老駝背無心說閒話,只催促道:“老爺,事不宜遲,咱們快走吧。”他的話音剛落,只聽得門外傳來一片嚷聲:

“老爺,走吧!”

邵大俠走到門口一看,見闔府幾十號僕人都聚齊在門外的草坪上,參參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溼潤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謝你們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來,理當承擔責任。”

“老爺,你何罪之有?”麻臉管家憤憤不平地質問。

“有,”邵大俠沉痛答道,“因爲穿了咱邵某製作的劣質棉衣,那些無辜的兵士們凍死在長城上,這罪過還不大嗎?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駝背上前一步。

“這裏是五千兩銀票。明天,你將它平分給城中八大寺廟,知會那些方丈,讓他們盡心盡力,各做一場法事,超度那些凍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駝背莊重地接過銀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俠又喊過麻臉管家,對他吩咐道:

“我去後,你把我的家產一分兩半,一半用來撫養孤兒寡母,一半作爲你們僕役的川資。你們都跟了我多年,沒沾什麼光,邵某隻能在此說一聲對不起了。”

當邵大俠再次抱拳長揖時,衆僕役已是一個個泣不成聲。安排了後事,邵大俠反而心中暢快了許多,他高呼一句:“擺酒!”今夜裏,他要與家人僕役一醉方休。

少頃,膳廳裏擺下了幾桌筵席,邵府裏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門子廚役,無分貴賤都一齊入席,酒過三盞。邵大俠問老駝背:

“郭老爹,會舞劍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們乘着酒性兒對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罷就有人送上兩柄魚腸劍來,邵大俠與老駝背各取一把,聯袂走進扇廳,只見兩道劍光一閃,兩人騰挪起勢。

隨着兩人的生風劍舞,邵大俠的夫人親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齒的侍女齊聲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滿關山,

今夕何夕兮,劍光閃閃。

漢宮柳,無須怨,

垓下歌,何足嘆!

胸中噴出英雄氣,

直欲拍馬斬樓蘭。

好男兒,志難伸,

別故園,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別離,

悲莫悲兮眼欲穿……

一班嬌娃的吳儂軟語,唱這等壯懷激烈的慷慨悲歌,雖不能豪邁,卻更能讓人體會到什麼叫肝腸寸斷。就在劍舞歌聲酒香淚水的交匯之中,忽聽得院子裏突然響起囂囂雜雜的腳步聲,邵大俠舉目看時,邵府裏裏外外已是一片燈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頓時擲了劍,操起一大觥酒一揚脖子喝乾。

當夜,邵大俠並沒有被關進揚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羈押。這皆因南京刑部前來督辦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慮着邵大俠在揚州神通廣大朋友衆多,怕有閃失,故有此動議。漕運管着一條自杭州至北京通州的大運河,沿途治安懲治盜賊加之糾舉違法官兵,一年有多少刑事發生?因此,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比之揚州府大牢還要森嚴。加之總督大人王篆又當過北京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問讞斷獄很有一套,把邵大俠放在他那裏羈押,諒不至出什麼差錯。

不知是懾於邵大俠的威名還是因爲他曾是王篆的座上賓,刑捕房的獄卒倒也沒怎麼爲難他。收監不久,邵大俠斂了心思,正欲上牀歇息,忽聽得甬道上又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接着見到一羣獄卒將一個人推進對面一間牢房,然後咣噹落鎖。獄卒們盡行退去,被關進去的那個人踢着門大聲嚷道:

“這是什麼鬼地方,你們欺侮本官,回來!”

“本官,哼,啄木官。”獄卒丟下一句話,鬨笑而去。

邵大俠一聽說話的聲音像是胡自皋,不禁心下一驚,當即跑到鐵柵欄前,朝對面房子喊道:

“喂,可是胡大人?”

關在對面的正是胡自皋,他濫批鹽引大肆收受賄賂的事早就在監控之中,戶部尚書王國光秉承張居正的密諭,在兩淮鹽運司衙門安排了不少眼線。他與邵大俠勾搭牟取不義之財的事,都被這些眼線暗中收集了確鑿證據。所以,此次趁小皇上批旨嚴查“棉衣事件”捉拿邵大俠之機,張居正毅然決定連胡自皋一體擒拿。

再說胡自皋聽得有人喊他,忙跑到柵欄跟前朝對面牢房張望,燈火昏昏,他依稀看見邵大俠粗壯的身影,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邵員外?”

“正是。”邵大俠又問,“胡大人怎麼也到了這裏?”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胡自皋垮着臉,沒好氣地說,“你說,你爲何事被抓來?”

“爲那二十萬套棉衣。”邵大俠平靜地回答。

“可不是,”胡自皋尖着嗓子叫起來,“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你是個喪門星。”

邵大俠認定胡自皋被抓是受自己牽連,因此心裏頭充滿深深的自責,儘管胡自皋辱罵,他仍耐着性子道歉道:

“邵某連累你遭此牢獄之災,心中已是惶恐萬分,還望胡大人見諒些個。”

“見諒,哼,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響,我和你就沒完。”

邵大俠嗤然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說,那你我之間的樑子,算是結定了。”

“爲何?”

“你的前程,恐怕是徹底沒有了。”

“扯蛋!”胡自皋一跺腳,憤然回道,“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就因爲你披了這一身官皮,而我僅只是一介布衣?”

“非也,”胡自皋得意地一笑,“你是欽犯,劣質棉衣是你做的,與我何干?”

邵大俠譏道:“既然與你不相干,你爲何還要責怪邵某連累了你呢?”

“因爲,因爲……”

“因爲制棉衣的銀子,是從你那兒賺到的,因爲你怕我邵某貪污你的人情,棉衣漕運到京時,你還派了一名親信師爺隨從,一起與武清伯見面,是不是?”

邵大俠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拿眼橫着邵大俠,悻悻說道:

“我會給皇上寫本子辯冤,這劣質棉衣與我胡自皋沒半點干係。”

“如果胡大人能爲自己開脫得一乾二淨,我邵某當然高興,我這個人,一輩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只是,”邵大俠話鋒一轉,又道,“胡大人,邵某擔心你有口難辯啊!”

“這個不用你邵員外擔心,本官自有辦法。”

“靠馮公公是不是?”邵某一語中的,直剖胡自皋的心思,“胡大人,我知道你這巡鹽御史一官是馮公公賞給你的,他是你的後臺,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胡自皋雖覺得邵大俠的話不無道理,但他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兀自斥道:

“你邵員外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裏懂得官場之事。”

“溜鬚拍馬、投機鑽營的事,邵某雖不會,但官場之爾虞我詐、口蜜腹劍的現象,我邵某還是略知一二。”

胡自皋此時最怕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於是,又心虛地問:“你說說,我爲何就要死心?”

邵大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馮公公保你,你怎麼可能這會兒會呆在這陰暗潮溼冷似生鐵的大牢裏呢?”

“那是因爲有聖諭,要拿我問讞。”

“請問聖諭是從誰手上出來的?司禮監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號近臣,掌着傳旨之責,馮公公若是幫你,這道諭旨還出得來嗎?”

“那你說……”

“依我看,馮公公明哲保身,權衡利弊,早把你丟了。”

胡自皋聽罷,沉默了一會兒,冷笑着說道:“他豈能丟我,他就不怕

問讞之時,我把他的把柄兜出來。”

“什麼把柄,無非是收下了你送給他的賄銀。你若真的兜了出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你別嚇唬我。”

“邵某絕沒有嚇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場上大權在握的人,爲保自身,殺人滅口的事還做得少嗎?”

聽得“殺人滅口”幾個字,胡自皋頭皮一炸如遭雷擊,頓時兩腿一軟癱坐在地。瞧他那副熊樣兒,邵大俠心中甚是鄙夷,暗自嘀咕道:“腐儒不可與論道,貪官不可與論德,真乃至理也。”但鄙夷歸鄙夷,他仍爲胡自皋謀劃道:

“胡大人,你倘若肯聽我邵某的建議,興許事情還有轉圜之處。”

“請講。”胡自皋揚起頭來。

“我想你我既是欽犯,這案子就不會拖延,或許明日就要過堂,無論刑官如何拷掠逼問,你只守住兩條就行。”

“哪兩條?”

胡自皋又從地上爬起來,把身子貼近柵欄,眼巴巴地看着邵大俠。

“第一,千萬不要攀扯馮公公和武清伯,皇上不會因爲你檢舉了他們而赦免你的罪行,相反,他們會盡快把你處死。第二,你爲我特批鹽引的事,你一口咬定,是我邵某設局要挾你,你從中沒有獲得一兩銀子的好處。你既沒有貪墨,對你的懲處就不會重到哪裏。”

“你不會攀咬我?”胡自皋狐疑地問。

邵大俠淡淡一笑,回道:“我反正是一死,多承擔一點罪過,又有何妨?”

“邵員外,你真是天地間的偉人。”

胡自皋眼圈兒一紅,說話喉頭髮哽。當夜無話,第二天如邵大俠所料,南京刑部右侍郎史大人升堂,對胡自皋與邵大俠分別進行了讞審。胡自皋按頭天晚上商定的計策,將一應責任全都推到邵大俠身上。再加上胡自皋的家人託關係在史大人身上使了銀子,因此這位史大人倒也沒怎麼爲難他。問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提審,每日裏任其在監獄中吟詩作賦。對邵大俠則不然,一來他是“首犯”,二來他又擺着個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好漢架子,不肯低聲下氣打通關節,因此史大人第一次過堂,就對他用了酷刑,除了用拶子拶爛他的手指,還弄了一個六十斤重的大鐵枷給他戴上。邵大俠牙齒咬出血來,也不肯哼一聲。史大人一心想讓這個“強項之徒”討饒,卻沒有想到他臭硬如此。第二次過堂時,史大人捋着鬍鬚,很優雅地說:

“以熱攻熱,藥有附子;以兇去兇,牢有酷刑。本官就不信,你邵方有三頭六臂,鬥得過朝廷大法。”

戴着大鐵枷的邵大俠,儘管一嘴的血泡、一身的血痂,還偏和這位史大人擰勁兒,譏道:

“史大人對我邵某說朝廷大法,猶如對牛彈琴。我今天之所以戴枷披刑,你以爲是你的功勞?呸!若不是我良心有愧,要爲長城上那些凍死的兵士服刑,你豈奈我何!”

史大人惱羞成怒,一拍驚堂木,吼道:“大膽刁民,竟敢胡言亂語,來人!”

“在!”兩廂甲首皁隸山呼應諾。

“大刑侍候!”

“遵命!”

幾個皁隸應聲而上,把邵大俠掀翻在地,正要亂棍打下,忽見一人從後門進入刑堂,在史大人身邊耳語幾句,史大人頓時臉色大變,一擺手說道:

“暫饒了這個刁民,押回大牢。”

衆皁隸不明其故,只得把邵大俠又押回大牢。他們哪裏知道,方纔進來的那個人,本是史大人的親信師爺。他給史大人傳來了一個噩耗:三天前史大人十歲的小兒子隨家人上街玩耍忽然就不見了,找了一天仍不見蹤影,直到昨天夜裏,纔有一個人往他家門縫裏塞進了一封信,用威脅的語氣寫道:“姓史的,邵大俠若有三長兩短,令公子斷難活命。”史大人的家在南京,家裏人得了這封信,就急忙差人騎快馬跑來揚州送信。

乍一聽這消息,原本興抖抖要挖出更多罪狀的史大人,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這天傍晚,他讓手下把邵大俠從牢房裏祕密提了出來,帶進一間早擺了一桌酒席的小房,他讓人給邵大俠去了鐵枷,滿臉賠笑請這位欽犯入座。邵大俠不知史大人爲何先倨而後恭,也不推辭,坐下就喫。史大人給他斟酒,舉杯請道:

“請邵大俠飲了這杯。”

“史大人,我可是欽犯啊!”邵大俠嘓兒一口乾了酒,話意兒滿是嘲諷。

史大人臉紅紅的,半尷不尬地說道:“邵大俠,本官奉命辦案,原不想和你做對頭。”

邵大俠奪過酒壺,自斟自飲,回道:“我從來就未曾把你當成對頭。”

邵大俠言下之意是這姓史的不夠格,但史大人沒聽出來,卻抓住話把兒問道:

“你既不把咱當對頭,爲何下此毒手?”

“什麼毒手?”

“四天前,本官的小兒子在南京城遭人綁架。”

“你兒子遭人綁架,與我何干?”

“邵大俠,你別裝蒜了。”

史大人說罷,便從袖籠裏摸出那封信遞給邵大俠看。草草幾行字,邵大俠一瞥即過,放下信箋,自言自語道:

“這是誰做的呢?”

“誰做的你還不清楚?”史大人想發脾氣又不敢,只好巴結說道,“邵員外,本官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氣,黨羽……啊不,朋友衆多,這件事是誰做的,你肯定知道。”

邵大俠見史大人救子心切,便有心逗逗他,於是調侃說道:“你想救兒子,其實很簡單,把我放了,一切都萬事大吉。”

“這哪兒成?”史大人緊張得額上冒出汗來,“放走了你,甭說救不了兒子,連本官的這條老命也得搭上。邵員外,只要你放了咱兒子,咱保證從此後不爲難你。”

“我是欽犯,你怎麼爲難我都不會犯錯,”邵大俠對眼前這位欺軟怕硬的昏聵官員既感到厭惡又產生憐憫,道,“拿紙筆來,我寫封信,你們派人送到我府上。”

片刻紙筆侍候,邵大俠只寫了四個字“放他兒子”,史大人不放心地問:

“就這幾個字兒成嗎?”

“一字千金,拿去吧。”

邵大俠說罷,起身離席,下巴一挑,示意獄卒把他帶回漕運衙門的大牢。

不覺半月過去,這期間邵大俠一次也未曾提審。那位史大人再也見不到蹤影。有個獄卒慕邵大俠英雄之氣,便偷偷告訴他,當史大人的小兒子被人神祕送回府上後,這位老刑官經過權衡思量,再也不肯承頭讞審這個大案,於是裝病回了南京。接他手的人,現在尚未履任,故邵大俠樂得在牢裏清閒,每日與胡自皋兩人海天霧地地神侃。

看看已到了臘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揚州城的天氣喑喑啞啞。中午,邵大俠與胡自皋兩家都買通關係送了食盒進來,兩人正欲隔牆痛飲,忽然管監的典吏進來,打開邵大俠的牢門請他出來,邵大俠對着幾樣佳餚不肯挪步,說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這壺熱酒再去。”

典吏覥着臉,笑道:“是咱王大人請你去,那邊的酒席更豐盛,等着你哪。”

“哪個王大人?”邵大俠問。

“咱們的漕運總督,邵爺,你面子大,咱們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對面的胡自皋撿耳朵聽到這段對話,忙羨慕地插話道:“邵員外,上半年張首輔不是有信給王篆,要他照顧你嗎,你捉進他的漕運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過小年,他卻來請你,據我看,八成兒有好消息。”

邵大俠一笑反問:“如果是鴻門宴呢?”說罷擡腿出門,走之前還不忘繞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着柵欄朝裏頭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獅子頭做得欠功夫,這廚子二流都稱不上。”

胡自皋嘆一口氣,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談美食,有此一頓,也差強人意。”

“邵員外,你終於來了。”

邵大俠還了一禮,落座後也不寒暄,兀自問道:“王大人請我來,不知爲的何事?”

邵大俠又道:“揚州城中四喜閣的廚師老馬,獅子頭做得真正是好,那纔是叫佛跳牆呢。你何時官復原職,就把那老馬請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邵大俠已是大搖大擺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後,倒像是個跟班。

從牢房到漕運總督的廨房,大約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備森嚴槍兵密佈,一看到這陣勢,邵大俠料定此去必無好事。走進廨房旁邊的花廳,卻見王篆已站在那裏迎候。這位手握重權的漕運總督,雖然官位顯赫,但同兩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馬司巡城御史相比,還是一個毬樣,瘦精瘦精像個猴子,只是從他那兩隻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過去顯得深沉。邵大俠一進花廳,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員外,你終於來了。”

邵大俠還了一禮,落座後也不寒暄,兀自問道:“王大人請我來,不知爲的何事?”

“沒別的,”王篆瘦削的臉頰上勉強掛着笑意,“今天過小年,請你來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氣,我做客漕運大牢,已經二十多天了。”

“嘿嘿,這……我知道,你是欽犯,史大人管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麼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稱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裏,便笑道,“這麼說,我邵某這顆腦袋,又可以多寄存幾天了。”

“這個,當然,當然。”

王篆嘴上這麼說,心裏頭卻是十分緊張。原來,史大人稱病回南京後,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審判,但又顧慮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響,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後刑部、都察院與大理寺三大衙門堂官一起到內閣張居正值房會揖,決定將邵大俠就地處死。爲了萬無一失,這案子仍繞過揚州府,徑由漕運總督王篆辦理。王篆接到這道密令,如拿到一個燙手的山芋,實在感到難辦:第一,他在與邵大俠的交往中,感到這個人行俠仗義,的確有可敬可畏之處,親手殺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俠在江南勢力極大,與他爲敵,史大人就是前車之鑑。但是,軍令如山,內閣密示不能不執行。兩相比較孰輕孰重不能不判得明白,他只有橫下心來,執行北京八百里加急傳來的密殺令。

再說邵大俠入門之前已存疑心,現在又看到王篆閃爍其詞,便欲探知此中蹊蹺。他故意裝傻問道:

“史大人既走,這案子是不是暫時擱下了?”

“這怎麼可能呢?”王篆蹙着眉頭說,“自把你抓起來後,皇上又爲此案連下兩道諭旨。”

“都說些啥?”

一問到關鍵處,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擺上了,邵員外,咱們入席吧。”

兩人離開花廳來到膳堂,只見珍饈美味擺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讓人作陪,與邵大俠對席而坐。但是,細心的邵大俠發現,上菜的夥計罩着的大棉袍子裏頭都穿上了短打緊身衣,籠着帷幔的木格窗子外頭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親自爲邵大俠斟上一杯,起身邀飲。邵大俠坐着不動,正顏問道:

“王大人,你對我說實話,皇上的諭旨說什麼?”

王篆情知瞞不下去,便道:“邵大俠少安毋躁,先飲下這杯,我再實情相告。”

“你先說,說了我再喝。”

“既是這樣,我不得不說,皇上要把你祕密處死。”

王篆以爲邵大俠聽罷此言一定有過激反應,因此預先拉好架勢準備閃躲,卻沒料到邵大俠異常平靜,他拿起那杯酒,緩緩飲下,問道:

“小皇上不是說要將我明正典刑嗎,怎麼突然又改成了祕密處死?”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着你江湖朋友衆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

“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對一介布衣如此害怕,這是衰敗之象啊!”邵大俠長嘆一聲,一臉的蔑視,又問,“這祕密處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頭上?”

“是。”王篆強壓下心頭的慌張。

邵大俠又問:“你準備如何下手?”

“你看,那兒有一壺毒酒,”王篆指着牆邊高腳几上的酒壺說,“酒過三巡,趁你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你飲下。”

“無稽之談!”邵大俠鄙夷地說,“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遭人暗算成何體統!”

“那,邵大俠想怎麼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從未碰到過如此視死如歸的人,心中除了緊張又陡生敬慕,小聲囁嚅道:

“邵大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沒怪你。”邵大俠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壺一摔,問,“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雙腿抖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邵大俠,你可有遺言留給家人?”

“沒有,走吧。”

“你,你還是留幾個字吧。”

王篆近似懇求。邵大俠想了想,道一聲:“好吧。”便隨着王篆回到花廳,在已鋪開的宣紙上奮筆寫道:

象以齒焚,

犀以角斃;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貂以毛誅,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殞,

獐以臍傷。

匹夫何辜,

懷璧其罪。

只爲冤魂,

安然受戮。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將這人間,

留給俗流。

寫到這裏,邵大俠似乎意猶未盡,但一時找不到詞兒,便慨然擲筆,昂頭走出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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